第十五章

贝托最终还是走了。

今天晚上他确实不打算杀人,骨髓移植假死成功,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今天晚上的事,本来是他所有待办事项里面最简单的。

他没想到这两个人都那么不怕死,阿蛮也就罢了,那个一辈子都在学校和实验室里的简南,对着枪口居然能嘲笑出声,这是他真的没想到的。

所以他走了,宣布两人从此以后是他的敌人之后,他悻悻然的离开了。

留下了阿蛮和简南,简南怀里甚至还抱着刚才上楼的时候抱着的电灯泡。

“你,怎么回事?”阿蛮语气不善。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就真的把贝托这个疯子的疯性逼出来了。

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会那么不怕死!

“我们去楼下说。”简南起身,怀里还抱着灯泡。

他本来只是想帮她修电灯的,他觉得最近不安全,亮一点总是能有点安全感。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间阁楼只是一间安全屋。

他终于明白这些天下来他一直觉得阿蛮住的地方古怪的色彩斑斓是为了什么,这是一间安全屋,所有的摆设都是精心布置过的,所有的地方都有摄像头,没有死角。

这女孩在这样的安全屋里住了快一个月,用一次性碗筷,用桶装水,每天还悠悠然的哼歌、用便捷酒精炉灶做饭。

“去楼下说。”他又重复了一遍,率先走出了门。

背影看起来有一点点别扭。

“你认识贝托?”一肚子疑问,阿蛮先挑了个最容易问的。“你知道贝托为什么会出现?”

贝托找她不是从她这里下手的,而是通过简南,这就能够说得通了。

但是简南看到贝托的时候也一点都不意外,这她就想不通了。

他似乎很早就已经知道她这段时间不安的原因。

她疑惑,并且有点不爽。

他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简南先给阿蛮倒了一杯水。

和之前她在他家里吹空调吃饭用的一次性杯子不同,他把家里堆积如山的包裹拆了一个,拿出了里面纯白色的马克杯,洗过烫了一下,然后给她倒了一杯水。

“你那一堆的包裹全是马克杯?”阿蛮惊了,注意点也歪了。

贝托把三块鳄鱼皮都藏在马克杯里了?

“不是。”简南还是有点别扭,回答问题的时候字都少了。

不过字虽然少,意思倒是仍然表达的很清楚:“我知道贝托每个月会向费利兽医院收保护费,我也知道他是做血湖偷猎起家的,你这两天又特别关注血湖有关的新闻。”

三条线索,串起来并不难,尤其是简南这种智商的。

阿蛮抱着水杯抿了一口水。

这个人纯良个屁,这几天她试探他的问题,她每次听到血湖新闻就失去食欲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他也知道原因。

可他就是憋着不说。

“我不说是因为我也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简南又补充了一句。

像有读心术一样。

阿蛮又抿了一口水。

她在回想简南一开始的样子,其实也不过一个月没到的时间。

他那时候还挺拘谨,送药的时候小心翼翼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来缓解不安,就算是在血湖,他在说那句把偷猎当成动物世界的观点之前,他也犹豫了很久。

那时候的他,还会担心她把他当怪人。

一个月时间。

他们两个都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人,没有过问对方私生活的习惯,但是,到底还是熟悉了。

“贝托说的鳄鱼皮是怎么回事?”第二个问题,她仍然挑了个容易问的。

“我不清楚。”简南蹲在他家里堆积如山的包裹前,微皱着眉。

“你这些包裹又是怎么回事?”所有之前完全不好奇的事情,经过这个晚上之后,都变成了想要知道的。

“来之前整理好从国内寄过来的。”简南开始翻动包裹,“我有些怪癖……”

他非常难得的卡了壳,没有说下去。

阿蛮抱着水杯把头放在沙发扶手上,歪着头。

“如果是把鳄鱼皮藏在包裹里……”简南改成了喃喃自语,“应该选我到了这里以后不会马上拆的包裹。”

他开始有选择的找包裹。

“为什么不拆?”阿蛮简直变成了好奇宝宝。

从“你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之后,她觉得简南这个人身上全是问号。

他们都变成了贝托的敌人,她不喜欢问号。

“有些包裹上有时间戳。”简南找到了一堆方形的一模一样的包裹,开始一个个细细检查,“我到了时间才会拆。”

阿蛮的头歪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因为她看到简南拆开了其中一个方形包裹,抽出了一个真空包装,里面是……一包……黑色的四角内|裤。

阿蛮:“……”

她能看的那么清楚是因为真空包装的人非常变态的把内|裤平摊了之后原样抽成真空,拿出来就是一叠很厚的,尺寸细节都非常清楚的黑色内裤。

“你这……”还真的是怪癖。

“我不喜欢穿用过的内裤,所以会把新买的内裤消毒烫好抽真空,一个星期一包。”简南的注意力都在包裹上,习惯性的有问必答。

阿蛮:“……哦。”

“这些包裹都是按照时间排好的,当初计划来墨西哥半年,所以准备了半年的量,一共二十七个包裹。”他蹲在包裹前喃喃自语,“如果不想我马上拆……”

他抽出了最最下面的包裹,打开了真空包装的四角内裤。

灰色的。

阿蛮觉得颜色还不错。

“那个包裹。”阿蛮从沙发边缘一翻身跃到简南旁边,抽出被压在角落的一个方形盒子。

“我可以拆么?”她偏头问他。

被突然出现的阿蛮吓了一跳的简南抱着内裤点点头。

阿蛮没有简南那么精细,单手拿着包裹冲着盒子打了一拳,盒子瘪了,她徒手撕开了纸箱,里面的真空包装也一起撕破了。

简南全程半伸着手想要帮忙,却始终无从下手。

和他半天只拆了两个包裹不同,阿蛮用这样野蛮的方法迅速拆了六七个包裹,散了一地的内裤,也找到了贝托说的三块鳄鱼皮。

莫瑞雷鳄的皮,濒危物种,主要出现在墨西哥和危地马拉。

包裹的时间戳都是三个月后的,按照简南原本的计划,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墨西哥。

“这些内裤处理起来很麻烦,如果离开,这些没用完的我应该会原样打包再寄回国。”

寄回国就肯定得遭遇海关。

一个从中国来的兽医走私回国三块稀有鳄鱼皮,出巨资给他送三块鳄鱼皮的人应该是不希望他离开墨西哥。

“你怎么找出来的?”简南把鳄鱼皮放到一边,开始收拾地上的内裤。

她找东西的效率比他快很多,拆包裹明显也是有的放矢。

“被拆过重新包装的包裹,胶带附近会有痕迹。”保镖基本功很扎实的阿蛮拿起一块鳄鱼皮左右看,都是鳄鱼肚子上的皮,整片没有拼接没有划痕,A级货,价值不菲。

“要不要我帮你拿到暗网卖了?”反正是送上门的。

“我拿到实验室去。”简南把拆开了的内裤单独放进一个布袋子里,扎紧,“完整的莫瑞雷鳄皮还挺有研究价值的。”

阿蛮耸肩,看着简南把塞了内裤的布袋子放到门口回收处:“这裤子你就不要了啊?”

用都没用过只是拆了真空包装啊!

“嗯,我在这里联系了专门的衣物回收渠道,他们会把这些二手衣物拿回去做工业再加工。”简南仍然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

快凌晨五点,这个刚刚枪|口逃生的年轻兽医拿出扫帚打开始扫房间,平静的像是今晚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你不怕么?”阿蛮皱着眉。

被贝托盯上,被人拿着鳄鱼皮栽赃不让他回国,他却云淡风轻的提都没提。他看起来更在意内裤脏不脏,更担心客厅里会不会有被她暴力拆包裹后留下的碎纸屑。

简南停下扫地的动作,看向她。

“我是保镖。”她换了个问法,“我见过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你刚才在贝托面前的表现……不太像个正常人。”

“正常人打开门看到里面有人拿枪指着你,一般都会吓到腿软或者掉头就跑。”

而他选择了留下来,并且关上门。

简南拿着扫帚想了想:“在凌晨四点钟打开门看到门里面有一个人拿枪指着你,楼上楼下都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腿软或者掉头就跑,死亡的概率会比你合作大很多。”

很……合理的解释。

阿蛮没说话。

简南却有其他关心的事情:“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坐。”

阿蛮太随性,拆了包裹就选择了席地而坐,这个地方之前堆着包裹很脏……

有灰尘。

“那血湖那次呢?”阿蛮脑子里在想其他事,无知无觉的被简南用扫帚赶到了沙发上,“正常人想要在那种情况下预警危险,就算是有勇气用弹弓,也绝对不会有勇气试那么多次。”

更何况他还同时兼顾到了怎么剥树皮才不会弄死树这种事。

“在血湖的那天,你拍照的地方就在偷猎场,哪怕我弹弓打偏了打到了别人,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他们正常情况下会以为自己是被虫子咬了一下或者旁边的树上有东西掉下来了,一般而言不太会想到有人在树上拿东西砸他们。”

“除非连续砸两次。”

“但是那样概率太低了。”

很……合作的回答,也非常的合理。

阿蛮却眯起了眼睛。

她真的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十分妩媚,像是复古墙上贴着的老上海的画像。

简南低着头处理好那一地的垃圾,按照垃圾分类放好,把扫帚放回原处,然后去厨房洗手消毒。

最后退了回来,坐到了阿蛮对面。

“你有没有听过反社会人格障碍这个词。”简南看着阿蛮。

阿蛮一怔,点点头。

这个词对她这样环境长大的人来说,并不陌生。

“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是因为先天脑部生物因素造成的,他们除了最原始的情绪之外,大脑前额叶区块对深层高度的情感没有反应。所以他们无法融入社会,无情感反应、无良心制约、无道德意识、无罪恶感。”

“我不属于反社会人格障碍,小的时候很正常,但是长大以后我的大脑前额叶区块的反应比一般人的迟钝,也就是说,我对深层高度的情感反应会很迟钝。”

“如果有人用拳头打我,我会直观的感觉到害怕,但是只要不是实时发生的,像今天晚上或者血湖那种真正会威胁生命的恐惧,我反而感觉不到。”

可以害怕,但是更深的恐惧,他反应不过来。

“所以我只能按照合理的方向去判断我接下来需要做的行动。”

而留下来和预警,就是他下那种情况下认为应该要做的合理的方向。

阿蛮懂了。

这才是他偶尔正常偶尔又不正常的真正原因……

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不会永远都合理,大部分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情感会支配理智,所以永远都合理的简南反而就奇怪了。

他无法感知,游离在外,却努力合理。

阿蛮笑了,捧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你呢?”简南问,“为什么要公开和贝托作对?”

为什么在贝托宣布从此与她为敌的时候,她的笑容看起来那么轻松惬意。

“我不允许有人死在我的安全屋里面。”阿蛮的回答和之前一样。

只是多了一句。

“被逼到底线了还不反抗,活着就太没意思了。”

她退让了很多次,从小到大,一次次的换住所,一次次的避开所有和贝托有关的委托,一不小心踩线,就老老实实的接受贝托的惩罚。

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屋檐下,低头是不得不做的本分。

但是总是,有低无可低的时候。

茶几上的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色杯子并排放着,相隔五厘米。

沙发上的两个年轻人在凌晨的异国面对面的坐着,一个无法感知,一个感知太多;一个所求合理,一个坚守底线。

眼底,都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