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晚上之后,住在同一幢小洋楼的简南和阿蛮就没有在楼道里再碰过面,两条平行线偶然的交织,又再次陷入到各自的生活旋涡中,忙忙碌碌,浮浮沉沉。

阿蛮欠加斯顿的人情是必须要还的,贝托的人是怎么查到自己住处的,她也得查清楚。

都是暗夜里的纠缠,所以她总是夜半出门,偶尔会想起简南傻乎乎的那一声早。

黑暗中的早,奇异的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她今天难得白天出门,坐在切市中心的咖啡馆里,抚摸着脖子上的抓伤痕迹。

简南给的药很管用,才一周的时间她的伤口就已经基本全好了,摸起来只有一条细细的凸起。

简南很在意伤口,他甚至还往她门缝里塞了一张纸,上面详细的写了怎么做伤口清理,还画了清理步骤。

很漂亮的字,很专业的画,很纠结的人。

阿蛮微笑,她猜想简南没做医生而选择做兽医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他这点强迫症,毕竟主动给动物清理伤口比主动给人类清理伤口简单太多,他那天晚上因为想要帮她清理伤口,焦躁的都快把她家门口那块地板磨穿了。

“阿蛮小姐……”坐在阿蛮对面的达沃非常紧张,那天阿蛮拿刀贴着他脖子的触感他还记忆犹新,她现在坐在他对面,像个文明人一样,喝着咖啡,嘴角微扬。

怎么看怎么可怕。

这个在整个暗网极富盛名的顶级保镖阿蛮身高甚至不到一米六,东方人的脸,达沃觉得在他的审美里,阿蛮看起来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但是,他绝对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孩子。

她长了一双太过沉静的眼睛,那天在楼道里拿刀抵着他的时候,他在她的眼睛里没有读到任何情绪。

她拿着刀威胁他的样子像个死人,或者,像是个已经死掉的,却仍然披着人皮的死人。

加斯顿跟他说,如果阿蛮愿意帮他,他一定可以拍到他想要拍到的素材。

他一开始是怀疑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被吹得再厉害,那也只是个小丫头,他见过很多龌龊的事情,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再厉害的女人,力气也不可能大过一个体重比她大一倍的男人。

但是看到阿蛮之后,他信了。

他甚至相信了那个加斯顿一直避而不谈的传说,对面的这个人,确实单枪匹马的把加斯顿从一小队武装分子的关押下救了出来,毫发无伤。

“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忙。”他非常迫切,十分恭敬。

阿蛮放下咖啡杯。

她已经和加斯顿联系过,帮了他这一次,他们之间的那点人情债也就还清了。

所以达沃的忙她会帮,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要说清楚。

“我虽然是中国人,但是我并不会飞檐走壁。”

习惯性的先打消外国人对中国功夫的迷信。

“我学的是要员保护马伽术,擅长近身搏击,对付没有拳脚基础的普通人,可以以一打十。”

“对付十个人左右的武装力量,我可以单独脱身,但是带着雇主逃生的可能性为零,加斯顿的情况是特例。”

“血湖那个地方地形复杂,进出口只有一个,遍地都是鳄鱼毒蛇还有偷猎人放的陷阱,偷猎都是在晚上,捕猎期的时候,那个地方的买家卖家加在一起最少三四十个人,几乎都是带着武器的。”

“在那样的情况下带你进血湖,让你取材之后再把你完整的带出血湖,可能性为零。”阿蛮又端起了咖啡杯。

“我们可以乔装……”达沃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他们偷猎买卖鳄鱼皮的渠道,我可以乔装成买鳄鱼皮的买主。”

在血湖,买家可以参与猎捕鳄鱼的过程,血腥残暴活剥鳄鱼皮的现场会让很多人兴奋,也算是血湖特色之一。

阿蛮低笑:“达沃先生,在那样的地方乔装,你不行。”

达沃涨红了脸。

“你放隐形摄像头的地方太明显。”阿蛮欺身向前,摘下达沃戴着的眼镜,“表情不自然,动作也太刻意。”

达沃的脸红的都快要爆炸。

“暗网虽然见不得光,但是也有它的规矩,谈买卖的时候偷拍交易过程是大忌。”

阿蛮把玩着达沃带着针孔摄像头的眼镜,始终笑笑的。

“我不知道达沃先生偷拍我的目的是什么。”

“是因为公开捕猎野生鳄鱼的过程会得罪贝托,所以您打算提前录好我接生意的视频,到时候可以威胁我再保护您一次;还是您除了觊觎偷猎这件事以外,还对曝光暗网这件事感兴趣?”

她问得客气,手里的眼镜却已经断成了好几节,被她直接丢到了咖啡杯里。

达沃的额头开始冒汗。

“我不喜欢这样。”阿蛮收起了微笑,“但是我也不喜欢欠着加斯顿的人情。”

她不信任加斯顿,达沃出现后,她就更加不信了。

达沃这个人,不安分。眼神闪烁,关键问题含糊其辞,做事情总是留着后手。

“所以,这件事只能照着我的方式做。”她把装着眼镜的咖啡杯推到达沃这里,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点开了摄像。

镜头下的达沃一脸不知所措。

“你找贝托的人查了我的地址,用加斯顿的人情做交换,以市价三倍的价格请我,要求我把你带进血湖并且安全的带出来,对不对?”阿蛮的声音波澜不惊,西语标准的像是母语。

“阿蛮小姐……”达沃一脸的为难。

“对不对?”阿蛮不为所动。

“……对。”达沃只能点头,在镜头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

“我拒绝了,告诉你要找我必须用暗网的流程,你在暗网上用这个ID预付了定金。”阿蛮在镜头前晃了一个网络ID号,“我同你见面的时候,却发现你用隐形摄像机记录了我们见面的过程,对不对?”

她说完,还拿镜头拍了一下被她五马分尸的隐形摄像头。

达沃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只能难堪的一直擦汗。

“你去血湖打算做什么?”阿蛮隔着镜头问。

达沃又一次看到了阿蛮拿着刀时候的表情,半露着眼睛,眼睛里没有半点情绪。

“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阿蛮冷冷的,再也没有微笑过。

“拍……偷猎人的偷猎过程。”达沃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够采访到偷猎人或者买主。”

他已经猜到阿蛮想要做什么,他知道他今天别无选择。

“因为我答应过加斯顿,你这笔生意,我一定会接。”阿蛮看着达沃的眼睛,“根据暗网的规则,我收了你的定金,也应该要帮你解决问题。”

“采访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关心你偷拍偷猎人的偷猎过程是想要做什么,既然偷猎过程的照片和影像是你想要的结果,我会给你这个结果。”

“我不会带你去血湖,但是月底之前,我会把偷猎人偷猎过程的照片和影像完整的发给你。”

“你不可以要求我拍摄特定人物的特定照片,我也绝对不会问你这些照片和影像的后续处理,东西一旦给你,你就需要付清尾款,明白么?”

达沃点头,表情颓败。

血湖那个地方,他带上助手在外围晃了一个月都没敢进去,他心里也知道阿蛮说的话是真的,为了安全,这确实是唯一的选择。

他就是怕阿蛮会这样提议,所以才处处设防,想要抓着阿蛮的把柄可以威胁她带他进去,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阿蛮递给达沃一张纸,拍摄仍然在继续:“请你看清条款后,把名字签在这里。”

她手指指了指合同下方的签名栏。

在阳光明媚的咖啡馆里,达沃最终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阿蛮关掉摄像头,手机锁屏。

“阿蛮小姐,其实你不必这样。”再也使不出任何花招的达沃胖乎乎的脸上除了难堪,还有些愤怒,“我让你做的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偷猎野生鳄鱼本来就是犯法的,我是在揭露罪恶,我是站在正义这一方的人,我们其实可以成为伙伴。”

“我知道。”阿蛮收好合同,“我没有阻止你宣扬正义,我只是想要保住我自己的命。”

她站起身,仍然是一身黑,哪怕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眼底也没有任何温度。

“我的命也是命。”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喊了服务员结清自己的咖啡钱。

这些人从来不会把她当伙伴,他们只是在算计能让自己脱身的方法。

偷猎野生鳄鱼是贝托的生意。

让贝托的人找到她的住处,拍下她接单的视频,都是想要在事发之后让贝托有个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期处理阳光下的记者太费周折,但是处理她这样从来没有站在阳光下的保镖,太简单了。

她明明是保别人命的保镖。

可是有很多人,却在保住自己的命以后,就开始践踏她的命。

***

正午时分,费利兽医院附近都是来来往往的人,阿蛮没有办法在这么多人的时候回安全屋,索性绕远路买了午餐,找了个偏僻的咖啡馆,点了一瓶啤酒,拿帽兜盖住脸,打算在这个地方混完一整个白天。

有人靠近的时候她其实很早就知道了,对方犹犹豫豫的脚步声让她想起了住在她楼下那个傻乎乎的兽医,所以她拉下帽兜,看到那个人真的是简南的时候,倒是也没有太惊讶。

“早。”她微笑,仰着头,脸上有正午的阳光。

“早。”简南有点拘谨,他答应过阿蛮不会泄露她的住所,这让他摸不清楚他能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和她打招呼。

“坐。”阿蛮下巴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本来就是两个人的小桌子,单人沙发一红一蓝,视觉效果很舒服。

“吃了没?”阿蛮问了一句中国人最爱问的话,问完之后,两个中国人都笑了。

“还没。”简南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觉得这家店的沙发特别舒服。

他这一周过得很糟糕,联系国际兽疫局接待兽疫局的专家并不是他擅长的事,所以才在吃午饭的时候溜了出来,本来想找个人少的咖啡馆睡个午觉,结果看到了阿蛮标志性的帽兜。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扰她,她看起来比他还累。

阿蛮把自己的午饭分出一半递给简南,看起来像是包在纸包里的墨西哥卷饼:“里面包的是北京烤鸭和京葱,加了很多甜面酱。”

简南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咽了口口水,把自己手里拿着的三明治递给阿蛮,犹豫了一下,又低头从包里里拿了一个餐包,一起递给阿蛮。

“作为交换?”阿蛮笑了。

这人对交易社交真的近乎执着。

也挺好的,这样互不相欠相处起来舒服。

简南点头,因为闻到了熟悉的甜面酱的味道,他又多拿出来一个餐包。

阿蛮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大包吃的,把自己手里剩下的卷饼也递给了简南。

这烤鸭卷是挺便宜的东西,简南给的那个牌子的三明治价格可以买两个烤鸭卷。

简南小心翼翼的接过,小心翼翼的展开,吃之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咬了一口之后,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阿蛮被逗笑,很轻的一声,听在简南耳朵里像是蝴蝶翅膀拂过。

简南咽下这满嘴的家乡味道,耳朵微微的红了。

甜面酱的味道很地道,烤鸭的香味齿颊留香,简南一边吃一边看阿蛮。

阿蛮坐得很放松,拿着半瓶啤酒,半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

阳光下的阿蛮。

简南又咬了一口烤鸭卷,笑了。

她脖子上的伤口好了。

真好,终于有了一件可以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