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鹰长得很霸气。
熟牛排什么颜色,它就什么颜色。
高约莫有半米,敛目息羽……不息也不行,它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一块蓝布里,牢牢夹在腋下。
布不够宽,露出铁喙钢爪,硬得发光。
和鹰一起出现的是个老人。
老人面生,肤色黝黑,头发花白,风尘仆仆。
一人一鹰在小屋台阶上坐了半天,我端着扫帚立在一旁警惕了半天,只等着他拆开布头开始遛鹰。
十几分钟过去了,他们就那么干坐着,完全没有要展开行动的意思。
我等累了,打哈欠。
老人扭头打量打量我:嫩(你)是环卫工?
一口浓郁的河南烩面普通话。
我摇头,说自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
他点点头:不错,当老板的亲自打扫卫生,看来我没找错人。
他招手示意我过来坐下,又冷不丁把那只鹰搁在我腿上:
嫩叫大冰是吧?俺等嘞就是嫩(我等的就是你)!听说嫩是全丽江古城最待见小动物的人。
待见小动物?
谁造的谣?
怎么个情况?
你赶紧把这家伙拿走赶紧赶紧它万一要是啄我的小鸡鸡怎么办赶紧拿走……
老人说自己从河南来,是个旅行者,途经香格里拉,从偷猎者手中讨下的这只鹰。
本打算放生,扔上天又栽了下来,原来翅根有伤,飞不起来。
行程还很漫长,不可能带着它前行,听人说起纳西族世代驯鹰,于是老人掉转车头来了丽江。
结果遇到的架鹰人皆不肯收,白送也不要。
理由无外乎两个:一、有伤;二、这个品种的鹰性子太古怪,驯不出来。
那留下养好伤然后放生呢?当然可以,1000元钱拿来。
老人说:赖孙(龟孙)!俺从哪儿弄恁些钱儿啊……
他只拿得出100元钱给鹰上个皮脚绊。
本想做放生攒功德,反倒添了个羽毛包袱,老人心善,不忍弃之不管,坐在小石桥的桥头瞅着哗哗的流水左右为难。
怀里的鹰太劲爆,引起了围观,不知怎的,有人和他聊起了小屋门前的狮子、猴子、草泥马……
于是他来到我门前,把鹰搁到了我两腿中间。
老人说:
听说嫩也信佛,怪好怪好,敢不敢和这小家伙结个善缘,让他在嫰这儿做做客,养好了伤再放个生……这辈子嫩帮它一回,说不定下辈子它救嫩一遭。
他说话抑扬顿挫,一套一套的,像豫剧念白。
我说:敢倒是敢,但是……
老人打断我的话头:敢就中!敢都敢了,哪来恁多球事儿(河南方言,意为“屁事”)。
他起身辞行,说是行程耽搁得太久,着急继续赶路。
我说:咱俩总共认识不到15分钟……你撂下个大鸟就这么走了?
他说:咋?难不成,嫩想请我吃顿饭再走?
我说我完全没这个意思。
他呵呵一笑:你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回头如果有缘再见,我请嫩吃饭!
我抱着鹰,送老人去停车场。
摩托车无比破,驼袋打着补丁,车把缠着胶布,挡泥板上糊满滇西北的红泥巴,车尾插着面小旗:骑行中国。
钦佩钦佩,原来还是个骑行侠。
我绕着车子转圈,说:大爷你都这么老了还这么有追求……注意安全,早点儿回家。
老人说这就是要回去了,回河南。
他说:年轻的时候总想出来走走,没有钱儿也没有胆儿,去哪儿都得开介绍信,也太麻烦。终于退休了,闺女女婿又拦着不叫出来……球(河南方言,语气助词)!再不出来瞅瞅就进棺材了……反正又不花他们的钱儿。
他说,哎呀不出来不知道哇,原来从河南骑到云南也不是那么难,头一个星期最难熬,屁股蛋儿疼,后来越骑越得劲儿。
他说,哎呀云南可好,庙多,山多,哪儿哪儿都好玩——就有一个地方不中:处处都吃米线,米线有啥好吃的?塑料一样,完全比不上烩面。
他还说,还有那些盗猎的也可气人,信球货(河南方言,意为“浑蛋”)!
他还说,不过还是出来走走好,每天都认识很多新朋友,随时能找到人说说话,比待在家里好多了……
……他叽叽歪歪了半天,人越老越唠叨,话匣子一掀开就合不上,老小孩儿一个。
我左腿站累了换右腿,终于等到他舌头刹住车。
他重重地拍我肩膀:挺好,这趟丽江也不白来,嫩这个小伙子俺看中,回头俺请嫩吃烩面。
我说拜拜拜拜……嫩快别客气了嫩赶紧走吧慢走不送。
摩托车突突突突发动了半天,开走了。
少顷,车又倒了回来。
我说你是我亲大爷行不行?咱能不能不聊了?
老人摘下头盔,手伸了过来:
……把俺秋裤还给俺。
我什么时候拿你秋裤了?!
他说:就是包着鹰的那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