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新卧室,新床。
新床单的图案是一些小动物在海上航行,狗、马、大象……没有猫。
每天放学,小孩儿把自己搁在床上,不肯出门。
卧室门外是个难以理解的次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只剩妈妈了呢?
他开始失眠,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他摸着床单,不停地胡思乱想,陷入一环套一环的洞穴中不能自拔。
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自己的拳头,学校干架的次数愈发多,天津王串场增产道本是出大耍儿的地方,但就算是这么个卧龙宝地,所有人也都说他是个罕见的战斗儿童,易怒、暴力,随时随地乱发脾气。
没人喜欢和他说话,除了妈妈。
妈妈和他说话也总没有好气儿,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忽冷忽热。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每天只有一个时间她是和蔼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将醒未醒时最温柔。
小孩儿熬夜等着凌晨来临,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贴着妈妈的脊梁躺下。妈妈妈妈……
他抱着妈妈的后背小声说:给我买只小喵吧。
声音太小,妈妈迷迷糊糊地未醒,听不清。
她翻一个身,搂紧他,沉沉睡去。
这些话白天是不敢说的,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带毛发的东西。
他用力把自己挤进妈妈的怀抱里,从1默数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儿的暴力倾向越来越强,从每天打架演变成每个课间打架,几乎成了一种病态。
老师和妈妈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儿童医院,她们怀疑他有病。
大夫开始问问题,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问:世界上最小的鸟是什么鸟啊?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大夫,说:小鸟……
小孩儿最终被确诊为多动症儿童患者。
很多药,处方药,拿病历才能买到。
小孩儿开始吃那些治疗神经病的药,药吃了很久,脑子越变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来反而比之前更暴力,不见血不算完。
满脸鼻血的孩子在前面哭着跑,他扬着拳头在后面追,旁人只道他是狰狞的,没人知道他是恍惚的。
有一天,追打途中他晕倒了,眼前一片白,身体没有了任何知觉。
醒来后躺在妈妈怀里,妈妈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种,从此停止了给他喂药。
打架就打吧,随他去吧。
妈妈不再管他。
妈妈带着他过单身生活,过了很久。
有一天,妈妈出奇地和蔼。
妈妈平静地说,她要出差几天,让小孩儿先搬到奶奶家住。
小孩儿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却被妈妈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说:走之前,妈妈带你出去玩儿一天吧。
妈妈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边,带他去吃麦当劳,带他去北宁公园玩儿。
小孩儿那时在生病,腮腺炎,脸像包子。
妈妈对包子说,北宁公园里还有哪些设施你没有玩儿过?跟妈妈说,妈妈今天全带你玩儿一遍……
妈妈带他去买衣服,买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
买完童装又买少年装,甚至买了一身西装……一大编织袋的衣服,足够他穿好多年。
妈妈发疯一样地花钱,从百货大楼到劝业场,她拖着他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
小孩儿跑着跑着哭起来,一开始小声哽咽,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妈妈……我要死了。
他哭着喊:我高兴得要死了……妈妈你是喜欢我的!
他仰着包子脸说:妈妈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抽屉里的护照我都看见了,外国字的邀请信我也看见了。
他掏口袋,掏出一本护照递给妈妈。
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盒火柴。
妈妈,我本来想烧了护照不让你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我知道了妈妈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妈妈,所以妈妈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欢你。
妈妈改签了机票,改签了几次,终究还是走了。
人生中第一次去飞机场,是给妈妈送行。
安检口外,妈妈抱着他的脑袋,哭得快昏厥过去。
小孩儿挣脱怀抱,远远地跑开,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
他喊:妈妈,不要生别的小孩儿啊!
妈妈消失在安检口。
小孩儿慌慌张张往回跑,眼泪鼻涕滴滴答答沾满胸前,同行的亲戚拦住他,他哇哇大哭,冲着安检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北京机场回天津的一路上,他都在哭。
回到奶奶家时,小孩儿几乎已经哭崩溃了,迷迷糊糊的,只是一味地抽泣。他摸回自己的新卧室,伏在熟悉的床单上。
身下好像压住了一个陌生而柔软的东西……
他翻身起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小喵!
他紧紧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温柔地看着他。
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狸猫。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
他抱着它在屋子里打转,又哭又笑,满脸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