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谢的理想是一株草,十年才长了一寸高。
为了理想,老谢流浪了十年。
不是乞丐式的流浪,他有他的工作。
有时候他是个流浪歌手,有时候他是个工人。
他当过工人,当过许多次。
他打工攒钱搞创作,钱花完了就去工厂上班,他自幼苦出身,什么工种都啃得下。
深圳龙岗区五联村,他也当过金鑫鑫鞋厂工人,工种为补数,负责配对客服退货返单回来的鞋底,普工,工资300元,加班费一小时一元钱。
夜里他写诗、写歌,是全工厂最晚睡觉的人。
他在龙华、东莞、平安都当过工人……深圳深圳,到处都是工厂。
他在流水线上当工人,身旁的人永远一脸倦容,这里的人永远都睡不够。
他也睡不够,他有他提神的方法,一边忙碌一边琢磨歌词诗句,人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他当过保安,当保安最好,值夜班可以拼命练琴,自由写诗……
他在一家手表工厂做保安,负责守门登记值夜班。
终究还是被开除了,有一次老板半夜开车回厂,他弹琴太投入,反应慢了一拍,福建老板骂人:赛连木(闽南语方言粗口)!滚!
老谢连夜被炒鱿鱼,保安服当场被扒下。
他进过跑江湖的民间草台班,原因很奇怪。
江湖草台班团租下电影院演出,他买票去看,这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文艺圈。
台柱会搞气氛,会翻跟头,能跳到音箱上头倒立唱歌。
他倒立着逗台下的观众:谁敢上来帮我伴奏?弹琴也行打鼓也行,送一瓶啤酒!
老谢上台弹唱了《丁香花》,唱完之后被团长硬留下一起走穴,吃大锅饭,睡电影院。
草台班子分等级,团长、台柱是高级动物,睡化妆间,老谢是低级生物,睡舞台。
老谢负责弹琴伴奏,他力气大,后来也负责当苦力搬东西。
等级同样低的是脱衣舞演员,都是些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不跳舞的时间蜷缩在角落里,低着头玩儿手机,谁也不理谁也不看。
草台班子专挑小县城的电影院,地头蛇有时来找碴儿,团长拽过一个跳脱衣舞的女孩子到他们面前窃窃私语一番……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他们一起干吗去了。
有一天,一个跳脱衣舞的女孩子蹲到老谢面前:听说你上过中专是吧?我也上过。
她说,听说你写诗?你说说看,诗都是说什么的?
老谢说,诗是努力在不美好的世界里捕捉美好,比如善良、理想、爱情……
女孩子笑出了眼泪,瞬间翻脸了,她骂:去你妈的美好世界!去你妈的!
她扯开胸前的衣襟,雪白的乳沟旁瘀青的指痕,她冲老谢喊:去你妈的美好!你个傻B死胖子!
女孩子脱衣服,跳到舞台中心脱裤子,一边跳一边脱一边骂:去你妈的美好!去你妈的世界!
她全裸了身体在舞台上旋转,眼泪鼻涕狂飙,旁边的人嬉笑着吹口哨。女孩子疯掉了,草台班子团长带走了她,不知道送去了何方。
老谢去盘问团长,打了一架,被撵了出来,半年的工资没给结算。临走时团长骂他:狗屁诗人!你离发疯也不远了!
没人呵护他的理想,也没有馅饼一样的机会从天而降。
他习惯了,压根儿不指望外界因为自己的理想而尊重自己。
唯一的机会,是来自老同学的善意邀约。
2003年“非典”那一年,当年昭通教育学院的乐队主唱联系老谢,说他在广州发展得好,在俱乐部当经理了,算是高管。
他在电话里说:老谢,其他同学全都回山里教书去了,闯出来的只有咱们两个,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吧,咱们要互相提携。你不是有个远大的理想吗?赶快来找我吧,我帮你一起实现。
当时老谢在琴行打工,白天练琴看店,晚上躺在钢琴底下的塑料垫上睡觉、写诗。老板怕他偷东西跑了,每天打烊后都从外面锁门,老谢大小便都用空罐头瓶子接着。
老同学要帮忙实现理想,真是开心死人,老谢辞掉了工作,按图索骥去了番禺城中村。
主唱隶属的公司很奇怪,公司里每个人都出奇地热情。
奇怪的是,公司租用的是民房,进门没有办公桌,全是地铺。地铺上的公司员工或躺或坐,所有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
更奇怪的是,这里每个人都互相称呼经理。
老谢见到老同学,很兴奋地给他看自己写的诗和歌词,厚厚一笔记本。
当年的乐队主唱挡回他递过来的理想,拍着他肩膀说:别着急,理想实现之前,先吃饭!
饭是在公司里做的,地铺掀开,空出来的木地板就是饭桌,所有人围在一起吃。
米饭是糙米,炒莲花白,里面一点点肉。
老谢扒了两口饭,兴奋的心情怎么也平息不了,他端着碗跟主唱说:我边吃边给你背一下我写的诗吧。
他背在工厂里写的诗,背当保安时写的诗,他背了好多首,每一首都博得众人的喝彩。
从没听过这么多褒奖之词,这些人情绪真高涨,真是善于鼓励人,每句话都夸得人飘飘欲仙。
主唱的脸色却在变,一开始也跟着喝彩,之后慢慢苍白,到最后,他停了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谢,一额头的汗。
饭后,老谢兴致不减,非要给大家唱歌。他随身带着吉他,打工攒钱买的,和当年主唱要卖给他的那把二手吉他是一个牌子。
主唱盯着那把吉他,听着他的歌声发呆,副歌部分,主唱轻轻闭上了眼。一首歌唱完,主唱忽然开口:老谢,咱俩下楼一起抽根烟。
旁边的人收敛起笑意,阻拦道:在屋里抽就行……
主唱的神情忽然多出来一丝紧张,他打着哈哈说:我们老同学见面,单独叙叙旧比较好,我想单独和他聊聊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
旁边的人慢慢围过来——饭都吃了,还是在屋里说吧,我们帮你做补充。
也有人说:聊什么聊啊,一会儿不是有培训课嘛,培训完了再聊嘛。
老谢奇怪地看着众人,什么培训?怎么回事?
主唱不再坚持己见,他引老谢到窗前,手插在裤兜里半天,掏出来一盒“广州湾”香烟。
他把烟递给老谢,老谢要拆开,他却示意老谢装起来。
他忽然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云南方言说: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盒烟。
他说:老谢,以前我对不起你,今天我也对不起你……你先别说话,等我把话说完。
他莫名其妙地呵呵笑起来,一边还亲昵地拍拍老谢的肩。
旁边的人竖着耳朵听他们聊天,看到他在笑,也都笑着松一口气,各忙各的去了。
主唱说:老谢,我记得你体育很好,跑得很快……
他说:窗口离门口不远,一会儿我一给信号你就跑,不要回头,不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你相信我,只有这样今天你才不会被毁掉,你一定要相信我。
老谢的心怦怦跳起来,这是在干什么?
主唱愣愣地看着老谢,半天,他轻轻说:老谢,咱们都是穷孩子出身。真羡慕你的理想……
他猛地拽起老谢往门口的方向推去,口中打雷一样大喊:跑!
门在背后关上了,被主唱用脊梁顶住。老谢急急忙忙下楼梯,耳后只听得一阵阵喝骂声。
他慌着一颗心狂奔,跑出楼道,跑出小区,跑啊跑,几乎跑出了番禺。
累得瘫倒在路边时,老谢懊恼地发觉吉他忘带走了。
他没敢回去取,也不明白主唱为什么要他跑。
主唱自此联系不上,失踪了一样。
很多年后,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主唱好像成了残疾人,重返家乡当了山区代课老师。
除了右腿骨折,他的右胳膊也骨折了,接得不好,没办法举筷子端碗,上课时写板书也颇为困难。
听说这个当年的乐队主唱,再没弹过琴。
那盒“广州湾”老谢没拆,一直留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