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乡客

阿萝挥手,攀住喉间的长指,竭力撬动男子的束缚。

可毫无作用。

反而令男子眉宇更冷、目光结霜。

他增力,指骨越发泛白,将她的呜咽声悉数掐断于掌中。

二人身影交连,一个压制,一个挣扎,截然不同,却被月光挤成细长的两道,几乎相融一起。

力量的差距过于悬殊。

阿萝意识流窜,慌乱摇着头,乌眸洇出水雾,往颊下淌落。

一滴泪坠在男子的手腕。

力道松了刹那。

恰在此时,青蛇袭来,好似闪电裂空。

几是它进攻的那刻,男子振臂,将掌中人猝然甩向一旁。

“咚!”

阿萝重重摔在地上。

她开口促喘,像索水的涸鱼,汲取重回肺脏的空气。

只在她张唇的瞬息,青蛇僵硬如柱。

阿萝顾不得疼痛,胡乱抹去泪,看见男子撑起半身,另一掌已将阿莱擒获。他出手太快,风驰电掣,她甚至没看清他方才的动作。

男子依然俊美,肃杀之气却比严冬更凛冽。

他捏住青蛇的七寸,手背青筋鼓动,好像下一刻,就要拧碎指间的活物。

阿萝嘶哑着:“不要!”

她爬去,身形不稳,扑跌在泥地上,疼得柳眉紧皱。

“求你!”巫语悲凄,求饶也破了音,“不要!”

她不能让阿莱受到伤害。阿莱是她的朋友,是与她相伴至今的、唯一的朋友。

男子手臂一僵。

他睨阿萝,撞入她楚楚的泪光。

“啪。”青蛇掉落在地。

阿萝用尽力气,站起身,奔至阿莱旁边。

她捧起瘫软无力的小蛇,掀动眼帘时,恰与男子四目相对——他有双凤眸,微长,凌厉,漆黑如潭,只同她相望一刹,便不耐地闭合。

男子的冷斥掷往足下:“滚。”

阿萝听不懂他的话,可她能感觉到,他在让她走。

她落荒而逃。

男子被她抛在身后。

冷月之下,他双肩一垮,陡然卸去劲力,再压不住身躯的颤抖。

……

阿萝撞入竹屋,惊魂未定。

屋内燃了烛,灯影温柔,能容人在红光下安神小憩。

可她无暇休息。青蛇躺在她掌间,松松垂挂,像条了无生机的细绳。

得先救阿莱才行。

阿萝奔至竹桌前,一手拂落桌上杂物,将阿莱安置其上。

她咬紧唇,强压心神,凭借曾经救治小兽的经验,折身于药草架前忙碌。

捣药声急如鼓点,碾过草梗,蘸满她的泪。

很快,一小缕药粉被磨成。

阿萝冲兑药粉,倒入阿莱饮水的木盅,送往蛇首,又俯在桌边,观察青蛇的动向。

小蛇纹丝不动。

阿萝慌乱,哽咽道:“阿莱,你、你喝……”

话未说完,青蛇脑袋一晃,在桌上翻动几下,缓缓立起身,黑豆似的眼珠神采奕奕。

它只是短暂地晕了片刻。男子出手乍看很重,实则拿着分寸,并未伤它。

阿萝如释重负,不由双足发软,跌坐在桌边。

她方才担心阿莱,并未关注自身。现下,阿莱平安,脖颈与手臂处的阵痛便渐渐回潮,疼得她脸色发白,思绪也乱作一团。

那名越人男子是谁?他为何会滚进院子里?她该怎么办?

阿萝抹去泪,强迫自己冷静。

他很凶,但似乎并不坏,而且……他伤得很重。

她试图稳下心,却仍有些害怕,只好伏在地上,爬往窗边,露出一双眼,悄悄向外窥探。

男子仍在院里,已半坐起身,挪至枫树荫中。

他的神情依然冷冽,仿佛雪里快刀,几乎将婆娑的月影割破。

……

魏玘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按计划,他应已打马回到营帐。

今日是春狩。他身为皇次子,随圣驾出行,来到大越边陲的猎场,与皇帝分头野猎。谁知返程途中,他的马匹突然失控,载他狂奔入林,与身边宿卫断了联系。

他原以为是马匹受惊,如常安抚,却收效甚微。马匹奔至高坡,力竭摔倒、口吐白沫,也将他掀翻在地,令他一路摔下坡去,滚至此处小院。

此刻,擦伤在烧,腿也在痛。

魏玘仰颈,看见枫叶在颅顶飘荡,从一片裂为两片,又从两片晃回一片。发觉自己神智渐失,他抬掌,找准左臂的伤口,狠狠压了上去。

剧痛袭来。

背脊骤然紧绷。意识霎时清晰。

几是同一瞬,竹屋里,掀起极小的惊呼:“啊!”

有人在倒吸凉气。

魏玘侧目,瞥向声音来源处。

——又是她。

还有那双杏眼,清澈,含泪,像两汪水,透着惊慌与恐惧,和一丝担忧。

与他对视的瞬间,少女缩了回去。

魏玘转开视线,观察周遭。

这间院落不小,被木栏围住,有鸡笼、羊圈,与几块耕地、几方药圃。竹屋坐落中央,烛光溢出窗外,内里陈设古旧,显然有人居住已久。

远处,一名大汉手执火把,正向此处频频张望,似是想来查看,却又心有忌惮。

魏玘眯目观察,自服饰辨出,对方是巫王亲卫。但亲卫常侍巫王左右,怎会出现在边陲地界?看那模样,不像在怕他,倒像在怕那竹屋里的人。

此念一过,魏玘暗斥自己糊涂。

他尚且自顾不暇,最该关注的,是今日坠马的缘由与对策。

大越三位皇子,独他非皇后所出,却最受圣宠。这些年,为防他夺储,太子党羽频频出招,都被他逢凶化吉。想来今日马匹失控,也是太子党羽下毒所致。

如今,各方势力都会竞相寻他。他断不可坐以待毙。

魏玘低目,纵观自身,只见擦伤遍布、左腿外拧。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后腰也僵辣一片。

更不巧是,一截粗枝被压于左膝之下,硌得他钝痛阵阵。

魏玘屏息强忍,手肘后压,便要挪腿。

“不能动!”急呼蹿来。

循声望去,一道紫影立在窗边,颤抖,紧绷,像一片迎风战栗的藤萝。

阿萝浑身僵硬。

她一时情急,竟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彻底暴露在魏玘的视野之中。

他的目光太凉,扫过时,几乎叫月光也凝固。哪怕二人相隔尚远,压迫感依然如浪拍来,强烈,森然,令人心惊胆战。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萝提气,强撑道:“你、你的腿出臼了。再乱动,会废的。”

魏玘不应声,视线仍在她周身逡巡。

见他沉默,阿萝反倒安下心来。依她从前的经验,当受伤的野兽不再低吼,她就能更进一步。

只不过,他不回话,是因不懂巫语吗?可她也不是越人,只会读写越语,不会听说。

思忖片刻后,阿萝走出竹屋,面朝魏玘,拍了拍自己左腿,又作出掰断的手势。

纤影立于月下,手舞足蹈,稚拙又滑稽。

魏玘挪开了目光。

他道:“你懂医术?”

阿萝双眸圆睁,当即怔在原地。

既是因他的声音低冷,异常平稳,全然不似伤者;又是因他所说是巫语——流畅,清晰,几乎能与巫疆人以假乱真。

这是她自蒙蚩走后,头一回与旁人正常对话。

未得她应答,冰棱似的目光再度射来。

阿萝一激,这才压下惊喜,回道:“懂一些。”

这话说得很诚实。她虽通晓医术理论,但也只医过兽,从未医过人。

不过,万事总是从无到有。曾经救治野兽时,她也是依书而行,逐步摸索。眼下,她又雀跃难抑,便主动道:“我兴许可以帮你。”

魏玘不语,目光凝向她,上下挪移,眸色暗昧。

她太纤细、太脆弱、太无害,像一条微渺的细线,哪怕被他擒于掌中,也割不伤他。

半晌,他闭眼,道:“过来。”

字句简短,凛冽。审时定势后,依然高高在上。

阿萝不懂这些,一概当魏玘应了,便挪着步,走向他身侧。

越接近,血气越浓,及至树下,已浸满鼻腔。

魏玘倚树而坐,虽是遍体鳞伤,却不见狼狈之相,反而泰然如山。唯独他胸膛露出破绽,随气息起伏,时促时缓,压抑又隐忍。

阿萝咬唇,没由来地,想起他自触伤口的模样。

如此漂亮的人,为何对自己那样心狠?

方才被魏玘发现后,她吓得躲回屋里,找了一包辣椒粉,藏在袖里防身。可此时见他境况,那包辣椒粉也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来到他身侧,双膝一曲,跪坐下来。

没了方才的惊慌,阿萝得以再探魏玘的伤势。

先前,她多留心他左腿。此番仔细查验躯干,才知他身上伤势同样不容乐观。

他前胸有刮伤一处,泛红,微肿;侧腰无伤,但衣衫撕裂颇多;双腿有擦伤两处,两臂有擦伤三处,沾了尘泥,需尽快清创;还有一道割伤,横亘他左手背上。

阿萝俯身凑去,凝视割伤。

那伤细长,自他微凸的腕骨,划至食指最下。虽翻着皮,但只是看着吓人,不透骨肉。

她只顾魏玘伤势,并未注意,他一双手修长漂亮、掌宽指直。

更不曾留心——身旁的男子清俊冷沉,已睁开双眸,目光如钩,剜过她的颊与睫。

魏玘打量、审视、端详着阿萝。

她白皙,像张净透的纸。水湾眉、杏仁眼镌在面上,还有小巧的琼鼻,与两片樱唇。这并非惊世骇俗的美,但鲜活、灵秀,噙着一丝娇憨。

那双杏眼乌黑、明澈,全神贯注地看他手背,不含丝毫杂念。

方才,她正是用同一双眼,凄楚地凝他,睫羽湿润,却像沾着火,极莫名地烫他一下。

阿萝不曾觉察,还在思索魏玘的伤。

他周身的血气浓郁至此,远非她所见伤口之所能及,应当还有别处。

她想得出神,便由着习惯,右手微抬,以食指轻点下唇——她的唇朱红,其上的指纤长、白净,衬在唇珠下,好似雪片落入茱萸。

“你叫什么?”男子的声音突兀传来。

阿萝回神,下意识看向魏玘。

抬眸间,两道沉光掠过她唇,比点水的蜻蜓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