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夏牧场上碰上过一条狗,它把我从山谷这头一直追到那头,让人又害怕又生气。后来一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虽然是个女的,不至于连条狗都打不过吧?于是又转过身向它反追过去,边追边朝它扔石头,把它从河谷那头又追了回来。从那以后,这狗一见到我就“呜呜呜”地咕噜,恨恨的样子,却只敢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来回横走,若我稍有举动,就忙不迭后跃,很虚弱地吠叫一阵。
在山里,我只见过这么一条可恶的狗,也不知谁家养的,养狗的那一家人肯定平时也不怎么讲道理。
山里的狗大都是好脾气的牧羊犬。它们跟着羊群北上南下,四季转场,夜里挨着毡房睡,专门用来防狼的。虽说不能与狼作殊死较量,但关键时刻总能猛吠一阵发出警报。
这些狗虽说是狗,长得却跟羊似的,浑身卷毛,体态笨拙,吊眉吊眼地跟在驼队中。性情温良驯服,稍嫌胆怯。因为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并不是很喜欢它们,再说它们也太难看了。还有,它们中有一条还偷过我家晾在柴火垛上的羊肉干。它们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我们实在分不清到底是谁干的,只好见到狗就骂。
听说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但是看看周围这些……真让人怀疑。不过,可能并不是看守羊的狗都唤作“牧羊犬”吧?“牧羊犬”也许是指狗类的某一品种。至少是会数数的那种,少了一只羊都能察觉的那种。不过我才不信。
倒是听朋友说起过一条牧羊犬监督一群羊过河时的情景:头羊下去后,后面的陆续跟上,在宽阔清浅的流水中沉默而害怕地前行。牧羊犬站在河流中央,在队伍旁留心地守护着,不时地扭头看看对岸,再回头看看这边岸上,不停摇头一般。还真有点“数羊”的架势。
后来到了桥头,那个地方的狗全是普通土狗。数量比人还要多,到处都是,幽灵一样四处晃荡。
当初桥头是一个驻扎过云母矿宿舍和林场职工的地方。云母矿废弃后,职工全都撤离了。不久后林场职工也大批迁入县城。他们留下的事物除了那一排又一排整齐的房屋院落外,便是这一群一群的狗了。后来这些狗在这片被废弃的地方又有了第二代、第三代。
因为这些狗曾经长年累月和人相处过,再加上饥饿,因此特别亲近人,性情惶恐谦卑。在桥头,我从没见过一条大喊大叫、趾高气扬的狗。
桥头是一片庞大的废墟,那些绵绵蜿蜒的断垣残壁与其说是分布在大地上,不如说是排列在时间之中。极无现实感,整齐有序又破败不堪。天空总是那么蔚蓝明净,河水轰鸣,气候寒冷。哪怕进入五月,树木仍光秃秃的,不缀一片绿叶。
我总是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一个人在废墟里慢慢地走。河岸高阔,急速奔淌的河水挟裹着深重的寒气迎面扑来,风呼啦啦地吹。走着走着,后面跟上来的野狗便会越来越多。但无论再多也是极安静的,相互之间保持着距离。
废墟间的一大片空地上码着木材厂的几堆木垛,我爬到最高的木垛上面坐着,狗们也慢慢聚拢过来。当我稍稍为之犹豫不安时,它们立刻能敏感地察觉,然后也犹豫起来。
它们伏下身子,像爬一样小心翼翼地、慢吞吞地向这堆木垛靠近。边爬边留意观察我的神色似的,像比赛一样较着劲儿努力晃尾巴。一副“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要伤害我”的神情。
我觉得当时自己所溢露的神情恐怕也无非如此。
等它们爬到最近处一一趴下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廉价的水果糖,一粒粒剥开抛出去。他们之间也不哄抢,吃到的就吃,吃不到的继续等待。似乎很放心我,知道我一定会散得很匀。
冬天就很少见到狗了,大一点的差不多全都给打完了。冬天打狗吃肉,是我们这里的男人最热衷的事情。真是可恶。
我妈常说:“吃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吃狗肉和马肉,那简直就是吃人肉——狗和马都是通人性的。”
我妈很喜欢狗,又极下工夫地对它们进了研究,简直比了解我还要了解狗。在她眼里,一条狗与另一条狗之间的区别就如同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区别那样显著。
假如有一条野狗向她凑过来时,她就会这样向我介绍:
“这就是最喜欢吃新鲜白菜帮子的那条,天天守在垃圾堆边等我。还有一条也总在那里守着,但那条喜欢扒剩菜。”
然后又说:“它生气时,耳朵是这样的,往后面窝着——”她把狗的两只耳朵一起揪住往后面拧,又说:“当然,要是迎着风跑得快了也会有这种效果。同时,它脸上所有的毛都往后面倒……”她双手箍住狗脑袋往后扒拉,害人家的圆眼成了吊梢眼。
“一般来说,它的尾巴是这样卷着的,但有时也会这样卷——”她先把狗尾巴卷起来向右边捺着,又把狗尾巴向左卷起来捺。
感觉得到那狗在极力地忍耐。等我妈的介绍终于告一段落,刚松手,它立刻一趟子跑掉。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回头往这边看。
尤其当牧业完全离开阿尔泰深山牧场后,会有失散的狗被抛弃在冬天里啊!那些已成情侣的狗,在寂静的森林边上追逐嬉戏,一点也不知道噩运在渐渐逼近:缺乏野外捕食的经验,加之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后来第一场雪下了,第二场雪也下了……看不到一个人,得不到任何救助,然后就什么也不能明白地死去了!
秋天牧业离开后,总会有闲下来的男人弄辆车,进山打狗。那些狗在荒山野岭里走啊走啊,远远地突然看到有人影,非常高兴,连忙摇着尾巴向这边跑来。一跑到近处,就给乱棍打死……进山打狗比猎狩野物容易多了。
有一次我搭乘拉木头的卡车进山,回家时却没有车了。在山路边走了很久,才遇到一辆吉普车经过。车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能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撞见人,彼此都很惊讶。后来司机还莫名其妙地把我拉到一处连路也没有的,听都没听说过的鬼地方。当时真是有些害怕,又不敢乱问。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伙人是赶着去帮忙打狗的。
听说那伙人围攻一条狗,两天都没能拿下来。那狗很聪明,就是不肯靠近。
“为什么不跑呢?”
“它媳妇给拴着呢!”
原来是一公一母两条。母的给逮着了,但公的性子猛烈凶狠,谁也无法靠近。于是就把母狗拴在车上,守株待兔。那条公狗整天在周围徘徊,远远望向这边,始终不肯离去。晚上会悄悄过来和母狗卧在一起,被发现后被打断了一条腿。尽管如此还是给跑掉了,而且变得更加凶悍,近身不得。
他们就开着车拖着母狗慢慢走,公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跟了两天了,仍然打不着。
我们到时,那条大狗还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往这边看。深色皮毛的母狗卧在吉普车旁边,头歪在前爪上,神情平静。
吃饭时他们也分给了我一些食物,我一点也不想吃,就悄悄掰碎了,趁人不注意扔给那母狗。它照样趴着,也不起来,只是直起脖子,头一偏,就准确地用嘴接住了,一口吞下去。然后又懒懒地歪着脑袋趴回去。
我还想喂喂那条公狗,便小心地向它走去,边走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它远远地盯着我,渐渐直起身子,塌下肩背,沉沉地低吼。我有些害怕,便停住,把手里的馍馍用力扔出去,然后转身快快地离开。后来回头看时,它正走到馍馍旁边,低头去衔它。这条狗果然很大,灰色的皮毛。
结果这一举动给那群人看到了,立刻想出一个“好主意”来。他们也学着我的样子给它扔馍馍,想诱它过来。真是气死我了。不过好在那狗聪明着呢,感到不对劲,根本就不搭理那伙人的诱饵。
我又跑去看那条母狗,但却不敢看久了。说不出地害怕。
幸亏后来其中的一辆车有事要先离开,我就赶紧跟着走了。
过了两天,有人在我们屋后剥狗皮,架起大锅煮肉。又过了一天,我过去看时,野地上扔了一张灰色的狗皮和一只瞪着眼睛的狗头。他们到底还是得手了。
我天天都会去屋后的空地上沿着麦地散步。冬天最冷的日子来临之前,看到那张狗皮已经变得很旧很薄了,平平地嵌在大地上。狗头也消失了。
我从来也不曾做过什么——真是又安慰,又罪过。只好想道:那是死在愤怒中的事物,是有强烈的灵魂的。这灵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盛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丽的河弯……自然总是公平的,总会平息一切突兀的情感。至于那些生来就对周遭万物进行着损害的,快乐而虚妄的灵魂,因为始终不能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何不妥,也会坦然轻松地过完一生,又因为毫无遗憾而永远消失。让世界波澜不起。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