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满足——幸福,实际上往往是消极的东西。本来,自然就无意赐予我们幸福,不为一个愿望的达成而感到满足。因为愿望虽是一切快乐的先导条件,但产生愿望却出于“缺乏”。并且,愿望获得满足后就消失,快乐随之消失。所谓满足或幸福,也不可能免于痛苦穷困的状态。
总之,愿望纠缠不休,足以扰乱我们的平静,就算倦怠也是一种痛苦,它会造成我们的生存重荷。我们要获得或达成某件事情,总是困难重重。一个计划总要遇到许多阻力,沿途布满荆棘,并且当你好不容易克服一切而最终获得时,实际你只是免除一种苦恼、一种愿望,再也得不到什么,它和这一愿望未表现之时的状态无丝毫差异。
直接给予我们的通常只有缺乏,即痛苦。也许当满足或快乐呈现时,我们能回忆起从前的苦恼或缺乏,但这仅仅是间接的了解。其实,我们从未正确体认或珍视过现在所拥有的幸福或利益,而仅视之为当然的事情,这乃是因为它们仅以抑制痛苦来消极地满足我们。一旦失去它,才逐渐察觉出它们的价值;这是因为缺乏、穷困、苦恼能够积极地直接传达给我们。
因此,当我们回想摆脱穷困、病痛或缺乏时,常流露欣慰之情,只因那是享受现在的唯一方法。就求生欲望所表现的自私立场来看,我们无法否认,当我们目睹或叙述他人的苦恼时,可得到一种满足或快慰。卢克莱修就曾很率直地叙述出这种心理:
海上狂风大作时,伫立岸边,
看着舟人的劳苦,心生快慰,
不是幸灾乐祸,
而是庆幸自己得以幸免灾祸。
但这种喜慰,这种幸福的认识,实已非常接近积极的恶意了。一切幸福都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所以不可能有永远的满足或喜悦,我们只是避免这一次的痛苦或缺乏,但接踵而来的不是新的痛苦,就是倦怠,是空虚的憧憬和无聊。从世界和人生最忠实的镜子——艺术,尤其是从诗歌中就能得到证实。所有的叙事诗或戏剧,不外是表现人类为获得幸福所做的挣扎和努力,而从未描绘永恒而圆满的幸福。这些诗的主角历尽了千辛万苦或通过重重危险,终于走到他的目标,一旦到达终点后,便匆匆闭幕、草草收场了。
如果再继续写下去,只有表示书中或剧中的主角以为的无比幸福的灿烂目标,原来却是那么稀松平常,使人沮丧失望。同时,他达到目的之后,境况并不比先前更好。在那里,不可能有永恒真正的幸福,所以也不能成为艺术的对象。诚然,《牧歌》的目的本来是想描绘这类幸福,但显而易见,若如此,就不是原来的《牧歌》了。
那类题材,在诗人手中通常是以叙事形式表现,由小小烦恼、小小喜悦、小小努力构成一首叙事诗,或者成为描写自然美的叙事诗。自然美本来是没有意志的纯粹认识,事实上确实是唯一纯粹的幸福。在它之前,没有苦恼、没有欲望,在它之后不会伴随后悔、苦恼、空虚、倦怠。但由这样的幸福所填满的并不是全部人生,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季节。
在诗歌中看到的东西,在音乐中也可以发现。在音乐的旋律中,可以看出解脱后的意志的内在历程,看出人类心情涨落、憧憬、苦恼、欢喜的最神秘的内部。旋律经常离开基调,而继续无数的犹疑彷徨,以致成为最悲痛的不和谐,但最后又复归于基调。基调虽是意志的满足和安心的表现,但若持续太长时间,则变成了腻烦而无意义的单调,这相当于倦怠。
根据以上观察,我们应该可以明了,一切幸福都是消极的,我们不可能得到永恒的满足,人生所有的现象皆为意志的客观化,意志的努力没有目标、没有结局。这种没有结局的特征,在意志的一般现象(即其最普遍的形式——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以至最完全的现象——人类的生命和努力中,都能充分体现出来。
我们可以假定,理论上人生有三种极端,并可把它当作现实人生的要素。
第一是强烈的热情、激烈的意欲,它表现于历史的伟大人物中,此外在叙事诗或戏剧中也常有描绘。
第二是纯粹的认识、理念的把握。这项因素以认识力摆脱意志的羁绊为前提,达到天才的生活。
第三是意志和认识都处在昏睡的状态、空虚的憧憬之中,使生命麻痹的倦怠。
个体的生命并非永远停留在某个极端,甚至连碰触它们的机会也极少,多半只是畏缩在其中之一的身侧,踌躇地向它接近,需求些许能带来刺激的东西,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免倦怠。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空虚无意义,内在生活更是愚不可及,实在可悲可叹。就像一个梦游患者,带着缥缈的憧憬和痛苦,蹒跚地度过一生。
他们亦与钟表的构造相类似,发条扭紧后,它就机械地左右摆动。人类呱呱落地时,人生钟表的发条就拧紧了,从此一节一节、一拍一拍地重复着单纯的变化,反复出现相同的曲调。不论什么人,他的一生只是绵延无限的种族之灵,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
在这所谓“种族之灵”和“时间”“空间”构成的无限广阔的平面上,勾画出的个体形象,若有若无,并且为我们一瞬间的生存空出场所,由别的个体取代。
但这里也有人生庄严的一面,为了这一个个虚幻的影像和接二连三的空虚计划,求生意志必须倾其全力,饱尝激烈痛苦作为交换。最后,经过长时间的恐惧忧虑,死神立刻出现。我们看到尸体之所以会显得严肃,正是因为如此。
综观个体的一生,若只就其最显著的特征来看,它是一个悲剧,但若仔细观察其细节,则又带着喜剧的性质。如果我们把每天的辛劳活动、每一瞬间的嘲弄、每一时刻的不幸、愿望和恐怖,都当作“偶然”的戏弄,那就变成喜剧的场面了。
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徒劳无功的努力、被残酷命运践踏的希望、苦恼累积出来的生死迷惑等,这些通常都是悲剧。我们的一生必须带着悲剧的一切苦恼,似乎命运对我们生存的悲惨也加以嘲笑,而且,我们还不能坚持悲剧性人物的品位,在人生的广泛细节中,有时仍不得不扮演愚蠢的喜剧角色。
人生虽然充满大小不等、形色不一的灾厄,经常处在不安和动摇之中,照理已足够让我们疲于应付了,但这还不包括生存的空虚或浅薄,不包括人类在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候的倦怠无聊。换言之,人类精神在现实世界所经历的忧虑、悲哀、工作等仍嫌不足,还要以种种方法制造各种迷信,开拓幻想世界。以它们为对象,浪费时间和劳力;纵使现实世界给予我们休闲,我们也不领情。
这种现象大多发生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生活容易的国度,尤以印度人为最,希腊、罗马、西班牙等次之。人们创造了类似自己形象的鬼神、神灵和圣者,不时向他们供奉祭品、祈祷或装饰神殿神像,此外当然少不了要许愿、还愿、朝圣、顶礼膜拜一番。我们对他们的忠诚服务到处与现实同在,甚至人生所做的事情,都要考虑他们的反应,致使我们被幻影所迷惑,对希望锲而不舍。
我们与他们的交往几乎占了人生的一半,甚至往往觉得比和现实交往有趣。这是人类二重要求的表现。其一是对助力和保护的要求,另一是对工作和消遣的要求。当发生灾难或危险时,人们并不用宝贵的时间和努力以谋补救或预防,而徒以祈祷和祭品乞怜于神明;纵使未必有效,也可借着与虚幻的神灵世界的想象式交往而吻合第二要求——消遣和工作。这正是所有迷信的不可轻侮的功效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