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个体化原理的摩耶面纱高举在一个人的眼前时,此人就没有“人我”之别,对别人的痛苦亦如自己的痛苦一样关心,他不但会尽自己的最大力量协助别人,并且,为解救大多数人甚至可以牺牲一己。循此以进,若一个人认识最内在的真正自我,他必然愿意以一身承担生存以及全世界的痛苦。
对他而言,一切灾难痛苦并不是旁人的事,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人苦恼而无动于衷,只要他间接得知,不,只要认为别人有苦恼的可能,对他的精神就会产生相同的作用。因为他已洞察个体化原理,所以对一切都有息息相关的感觉,不像被利己心所束缚的人,眼中只有自己的幸与不幸。他能认识全体并把握其本质;他更能看穿一切都是不停的流转。
人生是苦恼和纷争的连续,人类只是延续毫无意义的努力。他所看到的只有:苦恼的人类、受痛苦摆布的动物和没落的世界。这一切,是那么切近地摆在他眼前,这种人如何会肯定不断被意志行为所操纵的生存?如何会常被这种生存所束缚、受它太深的桎梏呢?
被利己心所俘虏的人,只认识个别事物,只了解它们与自己的关系,而且它们还是出奇翻新的,经常成为欲望的动机。反之,若认识整体的物象及其本质的人,则可为制止一切欲望开拓一条途径,将意志摆脱,进而达到以自由意志为基础的谛念、谛观和完全无意志的境地。当然,被摩耶面纱所隐蔽的人,本身或许也曾遭遇深刻的苦恼,或者曾接触他人的痛苦而感觉到生存的无意义和痛苦,此时他们也许希望永久而彻底地断绝一切欲望,折断欲望的根源,封闭流入痛苦的门扉,使自己纯化净化。
尽管他们这样努力,仍然很难避免受偶然和迷妄的诱惑,诸种动机又使意志重新活动。所以,他们永远无法解脱,即使他们是生存在痛苦之中,但偶然和迷妄时时利用机会展现各种期待,使人觉得现状并非理想的,享乐和幸福正在招手,于是他们再度堕入它的圈套中,又戴上新的手铐脚镣。所以,耶稣说:“富人进天国比绳子穿过针眼儿还难。”
到处都是凉爽的场地,但我们却是生存在必须不停地跳跃疾走的由灼热的煤炭所圈成的圆周线上。被迷妄所惑的人,只要偶尔在眼前或立足之处发现凉快的地方,便可得到慰藉,继续绕着圆周跑下去。但洞察个体化原理、认识物自体本质——整体的人,并不因此而满意,他一眼便看穿全场的形势,因而迅即离开圆周线,摆脱意志,并否定反映于本身现象中的存在,其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从修德转移到禁欲,即他已不能满足于“爱别人如爱自己”“为他人摩顶放踵”的仁心,而是对求生意志的现象以及充满苦恼的世界本质,产生嫌恶。具体地说,他已停止对物质的需求、时刻警惕,不使意志执着于某种事物,在心中确立对任何事均持漠不关心的态度。
例如,一个健壮的人,必然通过肉体的生殖器表现性欲。但洞察个体化原理的人则已否定了意志,他谴责自己的肉体、揭穿它的把戏,因此,无论任何情况下都不追求性欲的满足。这是禁欲(或否定求生意志)的第一个步骤。禁欲借此而超越个人的生存,进而否认意志的肯定,他的意志现象也就不再出现,连最微弱的动物性也尽皆消失。这正如完全没有光线也就无明暗之境一般,随着认识完全消灭,自然而然其他世界也消逝于乌有。既无主观,也就谈不上客观。
走笔至此,我想起《吠陀经》中的一节:
正如饥饿的孩子们拥向母亲的怀抱一般,世上的一切存在皆为等待圣者的出现而做牺牲。
这里的牺牲,即一般所谓的断念。安格勒·西雷修斯一首名为《把一切献给神》的小诗,也是在表达这种思想,诗云:
人啊,世上的一切都爱着你,
你的周围人山人海。
一切,迎向你奔去,
俾能接近神。
埃克哈特在他的著作中亦有相同的阐述,他说:“耶稣说:‘当我飞升离开地面时,将吸引万人前来归我。’(《约翰福音》第12章第32节),耶稣与我俱可确证它的真实性。善良的人可把一切东西的本来面目带到神的身边。一个物质对另一者必有它的用途,例如,草之于牛、水之于鱼、天空之于鸟、森林之于动物,皆各有其用,由此事实显示,所有被造物都是为人类而造的,进而可说,被造物是为善良的人而创造,它将把其他被造物带到神的身边。”埃克哈特言下之意是说,即使动物也可得救。同时,这一段话可为《圣经》较难解的地方(《罗马书》第8章第21至24节)做批注。
因为被造物也希望从破灭的束缚解放出来,而享受神的子民的自由荣耀。我们知道被造物一直是辛劳痛苦的,但怀着圣灵最初之果实的我们,心灵在呻吟之余,仍盼望授予子民的身份,即身体的得救。我们因这个希望而得救。但那不是肉眼可见的盼望,眼睛所能见,何必再盼望呢。
佛教的表现也是这样。
例如,尚未成为菩萨前的释迦,在动身离开父王的城堡向荒野出发前,他跨上马鞍,对着马说:“你本生于斯,长于斯,将来可能死于斯。但我现在必须停止你载物拖车的工作,请你驮我离开此地。当我获得正法时(成为佛陀时),绝不忘记你的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