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恋爱的时候,往往呈现滑稽的、悲剧的现象,当事者已被种族之灵所占领、所支配,已不是他原来的面目,他的行动和原本的个性完全不一致。恋爱达到更深一层的阶段后,他的思想不但非常诗化并带着崇高的色彩,而且也具有超绝的、超自然的倾向,所以,整个人看起来完全脱离人类本来的、形而下的目的。
何以如此?因为恋爱中的人受种族之灵的鼓舞,了解他所担负的使命远较个体事件重大,受种族的特别依托,指定他成为“父亲”,他的爱人成为“母亲”,具备他们两者的素质,才可能构成将来无限存续的子孙的基础。此时尽管客观化的生存意志明显要求他们制造子孙,但这种恋爱,并未轻易应诺。怀着这种超绝感情的恋人,他们的心灵已超越凡俗之物,飞扬在比自己更高的空中,所以,在原本是形而下的肉体欲望中,也罩上了庄严的色彩。
为此,即使一个一生生活最平淡的人,他的恋爱也是很富诗意的插曲。这种情形下的恋爱故事,多半是喜剧。种族中的客观化意志所担任的使命乃是为堕入情网中的男人的意识蒙上“预想”的面具——若和她结合,必可获得无限幸福的预感。当恋情达到最高度时,这种幻想迸发出灿烂的光辉,如果不能与爱侣结合,即顿感人生空虚乏味,连生命也丧失所有魅力了,此时他对人生的嫌恶已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有时甚至自寻了断以求解脱。
这类人的意志,不是被卷入种族意志的旋涡中,就是种族意志的力量太强,以致压倒了个人意志。所以,他们如果不能以前者的资格活动(即不能发挥种族意志),他们也拒绝在后者的情形下苟活。但这时候的个体,作为种族意志的无限憧憬的容器,实在太脆弱了;“自然”为了挽救此人的性命,就使他疯狂。如果疯狂的面纱仍无法压住绝望状态的意识,那只有以自杀或殉情收场了。
话说回来,并非恋爱的情热不能得到满足才招致悲剧的结局。“圆满”的恋爱,收场不幸的恐怕比幸福的还多。这是因为激情所要求的与当事者的周遭环境不但不能相一致,而且还破坏了他的生活计划,以致往往严重地损伤了他个人的利益。恋爱不但会与外界环境相冲突,连和恋爱者自身的个性也常相矛盾,因为撇开性的关系来观察你的恋爱对象,也许那还是你本来所厌恶、轻蔑或嫌恶的异性。但由于种族意志远较个体意志强烈,使恋爱中的人对于自己原来所讨厌的种种特征,都闭着眼睛毫不理会,或者给予错误的解释,只企求与对方永远结合。恋爱的幻想就是如此使人盲目,但种族的意志在达成任务之后,这种迷妄便立刻消失,而遗下了可厌的包袱(妻子)。我们往往可发现一个非常理智又优秀的男人,却和唠叨的女人或悍妇结为夫妻。
我们常感觉奇怪,“为什么这些男人竟会做这样的选择?”看了上述说明,足可给大家满意的答复了。因此,古人常说:“爱神是盲目的。”不但如此,陷入情网的男人,虽明知意中人的气质或性格都有使他难以忍耐的缺点,甚至会给他带来痛苦与不幸,却仍不肯稍改初衷,一意孤行。
你是否有罪?
我不想去探寻,也毫无所觉。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知道:爱你。
事实上他所追求的并非自己的事情,而是第三者——将来的新生命,然而,由于受幻想的包围,他们却以为对方正是自己所追求的目的。这种不追求个人私利的行为,无论如何总是一种很伟大的态度,所以,激情也具备着崇高的旨趣,并且常成为文学讴歌的主题。最后再谈到一种对其对象极端憎恶的性爱,柏拉图把这情形比拟成狼对羊的恋爱。这种状态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尽管男方爱得如醉如痴,如何地尽力,如何地恳求,对方也充耳不闻。这就产生了莎翁所说的:“爱她又恨她!”“我对她,既爱又恨”(《辛白林》第3幕第5景)的情形。
这种爱恨交织的心理,有时会造成杀人继而自杀的局面,我们每年都可从报纸发现两三起这种实例。歌德说得好:“被拒之恋,如置身地狱之火中,我真想知道是否还有比这更令人愤怒和诅咒的事情?”(《浮士德》中,魔鬼靡非斯特所说的话。)
恋爱时,对恋人冷淡,甚至以使对方痛苦为乐,我们把它称为“残忍”实在并不过分。同时,这也是恋爱中常有的事。因为,恋爱中人当时已被类似昆虫本能的冲动所支配,毫不理会理性所列举的各种道理,无视周遭的一切事情,只知绝对地追求自己的目的,始终不松懈不放弃。
自古迄今,因恋爱的冲动未得满足,脚上像拖着沉重的铁块在人生旅途上踽踽独行、在寂寥的森林中长吁短叹的,绝不止彼特拉克一人,只是在这烦恼的同时又具备诗人素质的,只有彼特拉克一人而已。歌德的美妙诗句“人为烦恼而沉默时,神便赐予他表达的力量”正是彼特拉克的写照。
实际上,种族的守护神和个人的守护神无时无地不在战争,前者是后者的迫害者和仇敌;它为贯彻自己的目的,时时刻刻都在准备破坏个人的幸福,有时连人民全体的幸福也变成种族守护神反复无常的牺牲品。
莎翁《亨利六世》第3部第3幕的2、3场中就可看到这种事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只因为人类本质的根底是种族,它具有比个人优先存在和优先活动的权利。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发现了个中道理,所以借丘比特的外形来表现种族的守护神。他的容貌天真得像儿童,却是残酷而充满恶意的恶神。也是专制、反复无常的鬼神,同时又是诸神和人类的主人。
希腊俗谚说得好:“爱神啊!你是统制诸神和人类的暴君!”
带着杀人的弓箭、盲目、背附翅膀,这是丘比特的特征。翅膀象征恋爱的善变无常,但这里的“无常”,通常只有在欲望满足后引起幻灭感觉的同时才表现出来。
恋爱的激情是以一种迷妄为基础,使人误以为本来只对种族有价值的事也有利于个人。但这种幻想,在种族的目的达成后,随即消失无踪。个体一旦被种族之灵遗弃后,回复到原来的贫弱和受诸多限制的状态,回顾过往,才知道费了偌大气力、经过长期勇猛努力的代价,除了性的满足外,竟无任何收获!而且,和预期相反,个体并不比从前幸福。于是对此不免感到惊愕,并且了悟原来是受了种族意志的欺骗。
所以,忒修斯遗弃奥里亚蒂娜一点也不足为怪。如果彼特拉克的热情曾得到满足,他的诗歌也该像产卵后的母鸟一样,声音戛然而止,沉寂无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