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菲利普那次糟糕的会面给了艾丽丝勇气,促使她去回想对他的感情,正是他使得这场会面必须以糟糕的结果告终。
埃里克从雅典回来了,她热情洋溢地拥抱了他。她的拥抱热情得有些过分,这本来很可能引得他起疑心的,但幸好他这个人生来就天真(也许是有点虚荣)得可爱,总认为自己极其出色,别人如此热情地拥抱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的这种努力表现在她在心中对埃里克说的一系列话中(在淋浴时,在上班的路上,或者在入睡之前)。这些话简明扼要地列出了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这几乎近似于一个大胆的计划,将他俩的关系塑造成为当代人开诚布公地进行交流的完美典型。这些话是这样开头的:“我希望能对你说说真心话……”她会以成熟的态度把他俩之间紧张的问题一一说明,在批评的同时也不忘表明自己对他的爱,这其中会借助一些熟悉的说法,例如:“你心里明白,我这样说只是为了……”
有天晚上下班后,她打算把这些话说出来。埃里克会回家,把他的公文包一放就走进厨房去喝水;他会坐到沙发上,靠在她身边,那时她就可以满怀信心地轻声说:“埃里克,有些事情我们得好好谈一谈……”她想象他对她这样滔滔不绝一定大为诧异,她胸中郁积已久的感情需要得到回应。她会像律师出庭分析案情一样把事情一一交代清楚,在她说完之后,法庭里所有人的眼睛都会转到她的身上。
维特根斯坦认为,私语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语言的定义本身就是一种互相交流的系统,因此无法想象可以游离在社会之外。
但不管维特根斯坦是怎么想的,艾丽丝渐渐不得不承认,她的那些话只能以一种不妨称之为私语的方式进行表述。那么这种语言是由什么组成的呢?那并不是一个由嘀咕声或者键盘滴答作响所构成的令人莫名其妙的系统,而是纠结在一起的一些词语,这些词语所包含的信息无法表达,更不用说加以理解了。
客观现实是,埃里克正如预期的那样回来了,他走进厨房取了一杯水,接着便打开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南非动乱和北爱尔兰发生枪击的场面。艾丽丝心中寻思,像她那么重要的事情,也许还是拖到明天晚上再说更好些。
等她最后开口时,她的声音却完全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样流畅,她本来对此是有十足把握的。她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既紧张又充满了失望之情,一点也没有她所希望表现的律师风采。埃里克呢,也不是如她想象的那样能认真听人说话。她原以为他能够耐心倾听,对她的话能够理解,并且在考虑后作出回应来;如今她认识到,她原先一直不肯开口,其根源就来自一种下意识的但却是令人痛苦的正确的预感,那就是这番话一点儿效果都不会有。
他:我得去看看车子轮胎出了什么问题。
她:埃里克,我有事得同你谈一谈。
他:有什么事呀?
她:我想你是知道的。
他:汽车轮胎吗?
他们的交谈具有哈洛德·品特和汤姆·斯托帕特戏剧中的对白的荒诞色彩。在那些戏剧中,角色交谈时似乎都是各说各的——一个角色问问题,另一个回答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或者茫然不知地继续谈着另一个角色早在十分钟之前就已经不谈的内容(剧中表现的这种脱节情况甚至无关紧要,在一个唯我论的世界上每个人都不相往来,大家都宽容地认为人人自说自话,连问也懒得问一声)。
人在表达不满时,前提是存在着一种乐观的信念,就是认为别人有可能改正错误。抱怨也意味着对交流怀有信心,认为自己虽然受到了伤害,但对方(回想起来)是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
艾丽丝老在抱怨,她在充满信心的期盼和专注自我的孤僻这两种阶段中摇摆着。
在这个阶段中,她认为无论分歧会多严重,总可以通过对话加以解决。导致不和的原因只是因为一方没有明白对方的想法,但是如果双方能够坐下来,平心静气、不慌不忙地把话说清楚,那么问题自然就会迎刃而解。
在艾丽丝开始同苏西合住时,发现苏西有个讨厌的习惯,就是在给烤面包片涂奶油和舀蜂蜜时总喜欢用同一把刀子,结果在蜂蜜瓶里留下了好些面包屑。艾丽丝感到不快,原因无疑很复杂,但如何向对方挑明此事就更加麻烦了。怎么才能让苏西明白同屋的伙伴看到那些面包屑很不痛快呢,怎么能让她知道自己每天早晨都为这事生闷气呢?
不过,艾丽丝最后终于面对了这个问题,她一开始只是犹犹豫豫地说:“我知道这样说也许会很可笑……”慢慢地她越说越有信心,她建议说:“我们能不能规定一下,专门用一把刀子舀蜂蜜,用另一把刀子来抹奶油?”
“当然可以呀,这主意真不错,”苏西回答说,对艾丽丝决定提出这个问题时内心的纷乱惶恐一无所知。
她同她母亲的关系也可以比作是一个奶油刀和蜂蜜的问题,但这一关系却基本没能从热切地进行劝说的努力中得到改善。可是,如今艾丽丝同母亲难得见面,她过去的形象已经有点忘却了,因此当她得知母亲最近要来伦敦时,她很高兴,决定借此机会破除成年人之间常见的那种虚伪客套的做法,同她坦率地谈论一下她童年时她们之间存在的问题。
艾丽丝是在汪兹华斯一家饭店里同母亲见面的。在随便闲聊了一会儿之后,艾丽丝便把话题引到了过去的事情上。
“你父亲和我一直都忙得不得了。并不是说我们不关心你,只是我们没有空来表示自己有多关心,”母亲解释说。
“难道真的只是时间问题吗?”
“你说得对,我没法对我们的举动找理由辩解。回顾这些事,我们确实很自私。但我们当时很年轻,生活中哪一件事不需要我们去忙着应付?养育孩子啦、事业啦,还有金钱啦。回想起来这些似乎都不值一提,如今我只是个皮肤干瘪的老太婆了。”
“哦,妈,你不老。”
“亲爱的,当然老了,我只是个皮肤干瘪的老太婆,大夫啦面霜啦如今都帮不了忙啦。”
“可是在我看到的人中间,你也是很美丽的呀。”
“亲爱的,谢谢你说这话,但是到了我这把年纪,好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我一照镜子,就明白一切都完了。噢,我们方才谈什么来着?对了,是你小时候的事。我想要说的是,我如今认识到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孩子,别的事情都无关紧要。我们叫的不是充气饮料吧?”
“是,我喜欢充气的。”
“我的胃受不了。”
“那么再另外叫一份。”
“不,不必了,亲爱的。我一小口一小口啜就行了。”
艾丽丝回家后,深信母亲以其自有的方式逐渐意识到她们母女之间存在多年的芥蒂了。这表现出她的价值观有了进步;她以前没有想到子女对自己这样重要——这同她以前的态度大相径庭,那时候,在她心目中,一局高尔夫球也比子女更加要紧。
那么,结果怎么会这样呢?有人事后告诉她说,她母亲认为她有点“精神上要崩溃”的样子。“那个可怜的孩子显然心绪十分烦乱,二十几岁的人,一提到一二十年前的事就掉眼泪,这样的人真应该找个合格的大夫去咨询咨询。我尽力对她进行排解,但是她仍然很脆弱,她太多心了。”
正是这样的经历使艾丽丝一下子回到了孤僻的状态之中。她深信人和人之间根本不可能真正做到互相理解,无论话说得多么滔滔不绝,无论花多少时间进行分析、恳求或者劝说,全都没用。她可以同母亲说上几天几夜,那个女人会显得很理解很同情,使人觉得很受鼓舞,但最后呢还是会和原来一样听而不闻,她老年时会和年轻时一样,只是以自我为中心。有些东西她就是没法理解,最好还是接受现状,对此表示遗憾,不必去冒险让自己再次失望了。
那么,艾丽丝对埃里克采取什么态度呢?打从一开始,她就更倾向于充满信心地期待,而不是孤僻地不予理睬,这对一个很少肯主动同人交流的人来说,也许带有一种过分强烈的感化意味,最后只会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你根本没有希望获得埃里克的理解(有人也许会说那种希望简直不可思议)。
他们最近一起去看了一部电影,那是一部带有道德说教色彩的影片,说的是有个人对自己的女伴和朋友漠不关心,后来认识到他这是在逃避责任,从而改弦更张。尽管片子的表现手法比较粗糙,艾丽丝还是在黑暗中观察埃里克的面孔,希望他能像她一样将艺术和人生进行比较。但是当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时,她发现他显然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从影片中来认识自己。电影根本没有使埃里克产生任何震动,他反而觉得心情十分坦然,因为影片中的那个有毛病的人同他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艾丽丝或许对埃里克的毛病不是不清楚,但如果她的理解同他的自我感觉完全对不上号,那就一点作用都没有。这也和那个传统的窘境如出一辙——你可以把一匹马带到水边(或者电影院里),但却没有办法强迫它饮水。
例如,她注意到,凡是别人有问题,埃里克总是责怪他们无能,而不肯承认这其中很可能有一些其他因素在起作用。她对这一现象的原因也有十几种解释。
“就因为你对自己太严格,你对别人也就太苛刻,”在他解雇了手下一个职员后她同他说。
“这根本不是苛刻不苛刻的问题,艾丽丝。事情是这样,我不允许手下的人把本职工作视同儿戏。我知道你会把这当作一件大事来谈,在我的性格、你的性格或许还有民族特性等方面同我争论,不过这个问题恐怕要简单得多,而且远不那样有趣。”
对埃里克的心理状态,艾丽丝也许会有精确的认识,但是,假如她指望他会按照别人的意见加以改进,那么她这种认知上的优势可以说是全然无用。说来可怜,她的洞察力根本无法促使别人加深对自我的认识,就像你指给某人看他的DNA结构一样。智力高超的科学家可以告诉某人说他的基因是这样的,可是因为他自己主观上对此无法感受,他很可能回答说(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这个双螺旋形的劳什子同我根本没有一点儿关系。”
艾丽丝在分析埃里克的性格时,有点像某个人从直升机上观察迷宫,他能够看到错综复杂的树篱中的问题的核心所在,地面上的人对此是看不见的。
不过,遗憾的是,她对如何破解这一谜团(无论这个方法好不好)却完全无能为力。十年二十年后,埃里克躺在澡盆里时,很可能回想起他从前有一位女友对他的性格具有深刻的了解,但是艾丽丝却完全没有办法将他弄到直升机上,载着他到他的心理迷宫中间,对他指出问题的核心所在,指望他告诉她说她完全正确。他自己没有进行这样的探索,因此无法看出将这一信息和他性格中其余方面联系起来的种种步骤,他很可能宽宏大量地说:“要是你不用你那套通俗心理学来烦我,那我就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