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从来没有否认过他觉得艾丽丝很迷人;打从一开始,他只是暗自下决心拒绝同一个已经有固定男友的女子谈情说爱。
过了几个星期,他从德国回来以后,常和艾丽丝在一起吃午饭。他俩的办公室都在索霍区,距离很近,常常见面也就顺理成章的了。
“你周末过得怎样?”有天午饭时菲利普问。
“哦,没什么。你呢?最后是去了康沃尔,还是就待在伦敦?”
“我先问你的呀。”
“嗯,就同平常差不多,是这样……我们还没有点菜吧?我今天真的想叫一份鳄梨,这一整天我老是想吃鳄梨。”
“你是故意这样的吗?”
“什么呀?”
“岔到别的事情上去。”
“不,算不上。是这样,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上个周末不是太热。埃里克又处在那种‘别跟我啰嗦,我不想讲话’的状态之中,这真叫人遗憾,因为是他特地提出要我留在伦敦,不要同苏西一起去度周末的。他一陷入那种状态就不理我了,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样。但假如我开口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会发脾气,叫我不要来烦他。昨天我去了那个糕饼店,因为我知道他非常喜欢吃奶酪饼,就买了一块,带回来给他。可是我把盘子放到书桌上,挨着他手边时,他连头都没抬。我后来回去时,他已经出去了,奶酪饼还在原处,一动未动。说来说去,我无法想象你会对这些讨厌的事情感兴趣。我饿坏了,点菜吧,好吗?”
无论是多么讨厌多么痛苦,我们的文化教导我们对单恋应该采取宽容的看法。尽管社会上对事业上的失败比较苛刻,但对感情上的挫折则往往带有几分尊重。文学作品中那些最为失意的情人(包法利夫人,少年维特)引起读者的钦佩,因为他们对自己那些态度勉强、并不般配或者心狠的心上人表现得十分大度。因此,菲利普在对艾丽丝表示同情时,也遵循了一条古已有之、人所熟知的社会准则。这是个不幸的女子,她爱的男人对她的一片深情视而不见。埃里克是个魔鬼,艾丽丝给他买来了奶酪饼,而且她还长着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对此无可争辩),以及一张感情深沉的面孔(对此有人可能会有不同看法),可以料想得到,菲利普对这个可怜的姑娘顿生怜惜之情是顺理成章的。
“别让他不把你当回事看待,你那样做是最糟糕的。你总是逆来顺受,他就不会尊重你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跟他厉害点儿。听着,要是他使性子的话,你就使更大的性子。不要总是顺着他由他乱来。他所以会这样,就因为拿准了你不会跟他计较。”
像这样的劝告在后来的会面中还提过好多次,艾丽丝总是局促不安地谈起埃里克干了些什么,而菲利普总会给她出主意。
这样的会面无论是多么纯洁无瑕,其中却牵涉到一些复杂的问题。艾丽丝花时间去指责目前的情人的不是,她这是在做什么呢?如果她指责他,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并不融洽;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融洽,那么她也许想要找个更加谈得来的人。如果真是这样,菲利普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为什么会选中他作为朋友/心理学家来倾听她发牢骚呢?是由于他很有耐心呢,还是病人希望能把他们的关系推进一步,超出友谊的范围呢?艾丽丝指责埃里克的不是,是表示她不会讨厌菲利普的追求,还是说午饭时的那些话动机纯洁,仅仅使艾丽丝有机会对本质上很美满的恋爱关系中出现的一些不快发泄一下呢?
由于面前布满地雷,菲利普得小心谨慎才是。
“埃里克对我喜欢的东西总是反对,比如说,我想去看一部电影,问他要不要去,他给我的感觉总是不痛快,仿佛就因为是我挑的电影,他就不乐意。”
“嗯。”
“你觉得怎样?”
“也许他只是不喜欢伯格曼的片子吧。”
“不,不,我觉得不止是这样,仿佛是他用伯格曼来对我们的关系表明看法。”
“什么看法呢?”
“例如他看不起我。”
“你们难道不能把事情摊开来谈一谈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所有这些紧张的情况难道就连提都不能提吗?”
“不能,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你的口气仿佛就是不能提似的。”
“真的吗?”
“真的。”
静下来一会儿,侍者端来了番茄和莫泽雷勒干酪生菜。
“是这样,同埃里克在一起也许不会一天到晚都充满阳光,”艾丽丝往后捋了捋头发,说道,“不过,从根本上说,我们俩都知道我们是相爱的,我们俩对此都很认真。他给我买了一些别的男人从来没买过的东西,为了这我尊重他。”
那么,艾丽丝干吗花那么多时间来说一些意思与此截然相反的话,只有在菲利普对他们的关系攻击得太露骨时才起来辩护呢?为什么在说了一系列坏话之后又突然说明自己很是爱他呢?
无论对这些复杂的问题会有什么样的回答,问题的出现至少有一个显著的副作用,那就是使菲利普不与任何有男朋友的女子交往的说法成了笑柄。尽管他从理性上分析这样下去会惹下很大的麻烦,因而竭力不让自己屈服在艾丽丝的魅力之下,但在不知不觉之中,一个因为犹豫不决、顾虑禁忌而形成的紧张局面变得一触即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