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都很可能糊里糊涂地打发日子,并没有什么始终如一的价值体系。由于并不存在道德问题上进退两难的情况,人们也就不必承担进行选择的责任。在摆脱了由于大报文学版所引发的文化负罪感之后,我们在文学上又真正认同谁呢?不到我们被迫打起行李准备到某个荒岛上度过余生的时刻,我们能够作出评价来吗?在权力和诚实两者之间,我们更加珍视哪个呢?不到非得在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不可的地步,我们能够知道并且真正愿意知道吗(无怪浮士德使我们在座位上局促不安地扭动)?
我们避而不作出直截了当的抉择,是因为那些选择不会让我们作出最为自然的反应来,即相信十几种不同的完全不搭界但却十分讨人喜欢的事情。假如一个人自以为爱好见解深刻的文学作品,然而到了荒岛上之后却觉悟到自己最喜欢的其实是供人候机时消遣的小说,那又怎样呢?假如一个人自认为道德高尚,完美无缺,结果却发现一千万美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他作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将真理抛到脑后去,那又怎样呢?
艾丽丝对菲利普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哦,谢谢你,他为人真的很不错,很友好。他是搞古典音乐录音的声学工程师。最近在柏林为米多里工作,大概是录巴赫的音乐吧。你真的不想要喝茶吗?前些天我同他去了一个古董交易会,我们聊得很愉快。你问他究竟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还是……
不过,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解,尽管人们在许多场合对自己一无所知,并且还有许多冲突尚未解决,但存在着一种动力,企图对自我有所了解,并且把矛盾解决掉。在这个理论框架之中,梦境和无意之中的失言被解释成表面混乱但其实却极其合乎逻辑的尝试,表达了人们内心的真实想法。一个自以为无比正直的将军夜里梦见自己跟那天晚上同他一起打台球的蓝眼睛中尉肛交——由此使他了解自己存在着同性恋的倾向。某个暗自对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垂涎三尺的人本打算随便问问他近来可好,但是由于他心中老是想着对方的太太,于是一开口便成了:“比尔,你老婆可好?我是说,比尔,你老兄可好?”
自从艾丽丝认识菲利普之后,她的梦境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之处。她梦见过自己坐飞机失事撞山,她梦见自己还是五岁,要去拉罗谢尔海滨度假,兴奋得不得了;她还梦见自己在学校里排演《特洛伊的海伦》一剧,上台演出时她开口却没有声音,嘴里吐出来的只是一连串的肥皂泡。这都是通常那些混合着焦虑和幻想的大杂烩,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一点也不会向身边的埃里克隐瞒。她也并不曾忘记什么要紧的事情,或者有什么口误;她有事打电话去找竞争对手的商行那个令人不很愉快的会计,倒是忘掉了她姓什么,不过希里万加朱里那个姓也确实很容易弄错。她在提起同事露西时也曾误把她称为室友苏西,但这两个名字如此相似,弄错了并不能就说心理上有问题。不过,尽管没有什么典型的失误,艾丽丝心中的愿望还是在一种称之为“电话答录机字条”的现象上表现了出来。
当弗洛伊德于1939年在伦敦去世时,电话还处在很少人使用的原始阶段。许多电话都无法直拨,需要由接线员来连接,要打电话还得提前几个小时预订线路,国际长途贵得叫人不敢问津。此外,假如来电话时人恰好不在家,你就没有办法知道,除非家里有管家代接。由于当时录音基本都是通过蜡刻的方式,无法将电话连接到录音机上。因此,在20世纪70年代盒式录音机广泛应用之前,要是接电话人出去吃午饭了,打电话来根本无法留下口信。然而,随着盒式录音机的出现,某些电子厂家开始制造出“电话答录机”来。这个盒子可以连接到电话上,只要有电话来,便可以作出回应,其作用就如同有声信箱。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设计出内含答录功能的电话机之前,电话答录机一般都设计成一个长方形小盒子,里面备有两条磁带,一条录打出的电话,另一条录外面的来电,还有几个控制键(包括启用、放送和录音功能)和一个小小的发光二极管,显示你不在家时来电的顺序。
只是由于时间的差距,弗洛伊德没有能够研究这一设施所包含的巨大的心理意义,因为电话答录机在很大程度上同梦境一样,为研究人的潜意识提供了一条捷径。由于答录机的构造,主人先知道有人打电话来(因为发光二极管会显示数字),而后才会知道究竟是谁打来了电话。因此,这一设计便产生了一段至关重要的间隔,也就是你在为有人打电话来感到兴奋之后,要过一会儿才能弄清是谁来了电话——这一间隔有助并鼓励人产生幻想,你希望看到的并不是有谁打来过电话,而是你“盼望”的人终于来电话了。答录机的主人很可能常常没有觉察到自己内心深处盼望哪个人有电话来,因为他怕自己明说之后发现没有对方来电会倍感失望。不过,在他们晚上出外看朋友回家之后,看到发光二极管闪烁着,显示出一个充满希望的亮亮的4字,“电话答录机字条”不可避免地将会告诉你那究竟是不是你希望来电话的人:主人心里会禁不住(在他们摸索着回放键的时候)暗暗想,那个让自己苦苦等着的他或者她终于来电话了。
我们正是根据这种情况分析艾丽丝对答录机的反应。她把发光二极管上显示的数字看成不在家时菲利普来了电话。这一传统的如愿以偿的模式正是拉普兰奇和庞塔里斯所界定的“一种心理公式,这时候,在想象中愿望似乎已经得以实现。”
这一愿望并不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说到底,菲利普毕竟在迪安街午餐后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说是在下个星期打电话来约她一起去看电影或者去皇家艺术院参观新举办的展览。无怪她回家发现电话答录机上有个3字时,她本能地想象其中就有菲利普的来电,结果呢却发现那只是母亲、管道修理工和她的银行经理打来的。无怪第二天有5个人来电时,她心里又出现了同样的想法,但结果却同样令她失望(不过,她其实深深爱着埃里克,朋友也够多的,工作又忙得要命,那么,她究竟会失望到什么程度呢?何况,她认识菲利普也才只有几天工夫呀)。
下个星期,埃里克准备在他的住所举办一次酒会,除了他的朋友,他让艾丽丝再邀请几个朋友来。她特地去买了件优雅的黑色连衣裙,晚会前显得特别快乐,她在埃里克浴室的镜子前面一边化妆,一边用口哨吹起了一个自然节目的主题音乐。
晚会举行到一半时,厨房里电话铃响了起来,艾丽丝去接了。电话是菲利普打来的,道歉说他来电晚了,很遗憾他没法赶回来赴会。他在剑桥国王学院录制一套节目,结果大大超过了原先估计的时间,无法及时赶回伦敦来;此外,第二天他又要去科隆出差,在那里要待三个星期,因此看电影、参观皇家艺术院的事只能往后推了,等他回来后再打电话给她。
等艾丽丝回到客人中间,继续几分钟前的交谈时,谈话的题材已经转到了英国的劳动效率上。一个留胡子的高个子记者正在说:
“我认为说英国人靠不住这种讲法已经过时了,这就像说在英国人人都上伊顿公学,说话都带着上流社会的口音一样。英国劳动生产水平居欧洲之首。与其他国家相比,罢工比较少,通讯系统极为发达,英国公司通常交货准时,价格公道,数量也不会短缺。”
别的客人对此都厌倦了,懒得表示赞成或者反对,这个话题似乎很快就会被大家遗忘掉。
“这完全是胡说,”艾丽丝突然开口了,“到处都可以见到不讲求效率的情况。无论到哪儿,都可以见到违约的事,说话不算数。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公司的合同耽搁了二十四小时,结果把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生意让一家美国公司抢了去。”
艾丽丝气势汹汹地对英国人效率低下大加挞伐,使得在座的客人都很吃惊,他们不是觉得这个问题不值得争论,就是因为它太枯燥乏味,根本不愿意去多想。几个聪明一些的觉得女主人在这个问题上未免太激动,出于礼貌,他们不想继续多谈,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一些不会引起争论的事情上,最后大家谈起了在康沃尔航海度假的事来。
艾丽丝对菲利普火得要命——不,既然她心里对菲利普并不在意,那又怎么会生他的气呢?其实,如果说她恼火的话,那只是因为那个记者大说英国人如何如何讲求效率,而她每天见到的事实都说明,英国人效率低下得令人吃惊。正因为那个戴眼镜的客人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她今晚才会那样激动,同他争论起来,她本来并不知道自己会对这个问题如此关心呢,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
在艾丽丝心中,各式各样的愿望仿佛达成了妥协。一方面,由于菲利普不来赴会所引起的气恼极力想要表达出来,另一方面,由于表达出来就会表示她对他有感情,因而这是不可能的。最后达成的妥协是,心的一半对另一半说:“我可以让你生气,但你却不能意识到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只有在你不去多想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时才能生气。”自己生气的原因是英国人效率低下,并不是她关心的某个英国人不能如约前来(尽管她深深爱着另一个人),这说起来岂不容易得多?
在她说话时埃里克走了过来,用胳膊温柔地拢住了她,问她喜不喜欢这次聚会。
“当然啦,真是好极了,来的朋友们都真的很有趣。”
“刚才是谁来的电话?”
“刚才来电话?”
“对呀,是谁呀?”
“哦,不是谁,我是说,是菲利普,没什么事,只是说他不能来了。”
“真可惜,我很想见见他呢。你一定生气了吧。”
“生气,不,干吗生气?”
“我不知道,因为你请了他。”
“我才不在乎呢,这是他的事,同我无关。我恼火的是,有人说好了要怎样怎样的,但却说话不算数。”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伤害被轻描淡写成由于别人失约而不快(这并不有失体面),而不是感情上的打击(这是很难启齿的)。
自欺欺人这种做法的显著特点就是,一个人无法能够协调两种放在一起时会相互抵消的信念。按照哲学上的说法,它意味着这样一种情况,就是一个人以某种方式(x方式)行事,但其前提是内心隐藏着一种与x截然相反的信念(由于有了“非x”,x才得以存在)。其典型的例子是,胖子喜欢相信自己变瘦了,欺骗自己说自己瘦,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在照镜子之前拼命勒紧裤带。镜子里看到的并不是他的啤酒肚的真正尺寸,然而这一作假的举动有个前提,那就是他本人事先知道自己长着啤酒肚,并且明白自己腰围多大。要是一个人事先并不知道自己很胖,那么他是不会去多想自己变瘦了的(也不会屏住气掩饰这一不快的事实)。
尽管艾丽丝并没有长啤酒肚,但她也采取了类似的花招,因为她对菲利普的失约在表面上显得异乎寻常地毫不在乎,但这种作假有个前提,那就是她明知内心对此蕴藏着一股无法接受的深沉的怒气。她异乎寻常地表示对菲利普是否来赴会并不关心,其原因正是她在内心某个层面上清楚她对此异乎寻常地关心,其关心程度已经远远有点过分了(这个实例说明,只有存在“非x”的想法才有可能出现x的想法)。
但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既编造假象,随即又把它照单全收下去呢?在艾丽丝这个例子中,答案只能是“在某一个层面上”这一牵强但却很有名的说法。艾丽丝爱埃里克吗?她当然是爱的——在某一层面上;她对菲利普又怎样呢?也许有点感情吧——在某一层面上;她对这一切有无知觉呢?也许有吧——在某一层面上。
我们可以将她的内心比作是一个连接许多楼层的电梯井,其中某一层的东西并不一定会否定另一层的东西。彼此完全不相容的东西可能出现在不同的层面,电梯只是在不同的层面上上下下运动,其中并没有逻辑的关系。
因此,举办晚会的那个夜晚也充满了矛盾:那天晚上,艾丽丝在某一层面上对菲利普是否出席并不在乎,因为在另一层面上,她对此又太在乎了,以致都不敢承认;那天晚上,她对埃里克的爱比平常少了几分,然而她又比平常更加热烈地同他做爱,企图以此来哄骗自己,不让自己意识到她对他的爱已经减弱了。这一点在某个层面上她心中其实早已有数,正因如此,她才有可能怀着如此强烈的激情同他做爱。
可惜的只是,在各个层面牵涉到了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