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的背景并不同地球上某一特定的地方有紧密的关系。尽管她在伦敦住了多年,她的外祖父母分别是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母亲又出生在英格兰,她父亲是来自芝加哥的美国人,父亲的祖辈又来自俄罗斯。她没有祖居可回,没有哪个墓地埋葬了她五代的亲人,可以让她寄托对祖先的哀思。
由于艾丽丝的父亲早年在跨国公司工作,她从小就在世界各地居住,每隔几年就要换学校;她学会了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家里来的客人各种各样,有外交官和学者、商人和画家、建筑师和会计师。她并不对某一个地点有特别的依恋,她的记忆乱糟糟的,好些地方都混到了一起。她在巴塞罗那的住房里见过春天的来临;她记得在纳伊的一个花园里嗅到过秋天的气息;她知道长岛海滩上的沙丘和挪威寒冷而寂静的冰原;她读过多种语言的儿童书籍,熟悉好些童话、妖魔、邪恶的巫婆,还有巴巴和格林、波特和扎普·伊·泽普。
她弄不清自己究竟应该归属于哪个国家:常有人问她:“你感到怎么样?”仿佛国籍是你出自本能的直觉。可是她没法将自己的感情局限在一份护照上,她在不同的国家里住过太多的地方,上过太多的学校,吃过太多的糖果,根本无法感到自己是哪国人。由于常搬家,她和朋友之间的友情一次又一次被无情地中断了。同她先后分手的朋友有五岁时最要好的苏菲,七岁时的玛丽亚,八岁时自己爱上的第一个男孩托马斯。
“你的根在哪里呢?”别人会问。根在哪里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觉得自己来自某一特定的地方,认同某一种特定的气候、某些特定的文化产品、一个民族称之为自己的“民族性”的理想化心态。艾丽丝只看到了多样性,她在伦敦时,感受到了这里的建筑、街道和生活方式间相互的关系——她可以将这些东西同她所熟悉的其他城市和地方加以比较。她可以将旧金山的犹太男孩成人仪式同塞维利亚的圣餐仪式、巴黎和芝加哥面包不同的口味、纽约和伦敦天空不同的颜色等一一加以比较;她记得许多国家心胸狭窄的人的种种偏见。
与此相反的是,埃里克生长在一个二十世纪仍有可能见到的那种稳定的氛围中。他的家族在伦敦已经居住了五代,他们来自汉普郡的一个村庄,他的祖父母在那里仍然有个农场。他的父母一直住在位于诺丁山和荷兰公园之间的一所宅子里,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童年的。每当他回到那里时,附近街上开店的都认识他,他母亲叫得出送牛奶的、卖肉的人的名字。在那种地方,商家和客户之间存在着一种几乎类似封建领主时代的效忠关系。埃里克身边的朋友都是自小就相熟的,他办公室里的合伙人就是他幼儿园时的同学,他如今的朋友圈子从他少年时代起就大同小异,由于一直在同样的环境中生活,也就不会对自我身份有什么疑问。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有天晚上,埃里克问艾丽丝有关国家归属的问题时,她回答说,“你自己觉得怎样呢?”
“我看自己带着英国味。我的意思是,我几乎无法感到自己还会有其他身份。”
“对啊,不过带着英国味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老天,我不知道,这只是符合常规而已。它是一系列的印象和感情。例如,上周末我们从希思罗机场回来的路上,我感到沿途所见十分亲切,觉得这是我的祖国。这与乡间景色和建筑有很大关系。而且,你在国外时,一见到英国人或者英国的东西,就会觉得亲近。在巴巴多斯时,我看到《金融时报》或者听到英国广播公司的广播时,就会有这样的心情。”
人在同别人建立某种关系时并不只是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随之而来的有一整套文化上的东西,包括他的婴儿和青年时代、亲友关系和种种传统,这些背景也许可以称之为他的特定“领域”吧。构成领域的不仅仅是民族特性,还有其他很小的东西,可以进一步分成令人眼花缭乱的阶级、地域和家庭特征等。这是一系列在很大程度上下意识的东西,你常会将它看成是符合常规:大街或邮局柜台都是常见的样式,晚间新闻报道和填写纳税申报表都有一定的格式,向朋友问好、铺床、打扫房间、挑选家具、订餐、在汽车里安放录音带、洗碗碟、寻找度假地、结束电话交谈、计划如何度过星期六的方式,无不符合一定的规矩。
“你怎么总是想在星期六下午去看电影呢?”一月份的一个周末,艾丽丝提出去看下午二点钟的日场电影时埃里克问她,他想看晚上九点钟那场的。
“下午去看电影有什么不对呀?”艾丽丝回答,当年她同父亲关系不是很密切,父女之间的交往很大程度上便是星期六下午一起去看电影,这个时间在下意识中还同她对父亲以及当时看的电影连在一起。
“我不知道,不过这真是很有些奇怪,”埃里克回答说,他家里一向对他母亲所谓的“电影片子”抱着戒心,他们周末下午总是以传统方式度过的,不是去玩橄榄球、踢足球、打板球就是去球场当观众。
“有什么奇怪的呢?这更方便,因为下午人不多,票价还便宜,”艾丽丝回答说,从父亲那里得来的观念同男友家里的传统观念发生了冲突。
“可是,你从电影院里出来,看见外面还是大白天,那不是很怪吗?”埃里克说。“你在看电影后,总希望走出来时天是黑的,而不是在阳光底下,你会准备上床睡觉,不是再去吃饭,做其他事情啦什么的。”
恋爱关系肯定意味着两个领域的碰撞。就连成长背景不是那么简单的艾丽丝也有个领域,尽管你很难将她简单地同某一个国家联系起来,你不能说她带着这么强的“英国味”或者“美国味”或者“中产阶级味”。
在这一关系中显而易见的是艾丽丝逐渐认识到,埃里克在处理两人分歧时成功地把造成分歧的责任完全推到她的身上。这意味着在他的领域里一切都符合常规,要是他们看电影的习惯或者对食品、颜色、礼节有什么分歧的话,那么应该说是她那边有点儿不正常。
总而言之,两个领域碰撞的必然结果是,她注意到埃里克具有变得“褊狭”的倾向——也就是说,只是固执于自己的传统,否认其他领域也具有同样的合法性。他不愿承认自己的立场决非绝对正确,而把自己的价值观看成是一个神教的宇宙的中心。
“这个周末在伊斯灵顿会议中心要举办古董交易会,”星期二早上,艾丽丝在浏览报纸时告诉埃里克说,“看起来挺不错。会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古董商人,只要带着这张优待券,还可以打九折。我们同你那些朋友吃过饭后,顺路去一趟,好吗?”
“我看那没有多大意思。”
“我觉得好得很。”
“这个周末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那么我一个人去。”
问题似乎就这么定下来,早餐桌上一片寂静。
“告诉我,你干吗这样想去看古董?”过了一会儿,埃里克问。
“去古董交易会有什么不对的呀?”
“我也不知道,这真是有点……有点……”
“有点怎样?”
“有点儿老派,只有老奶奶才对古董家具感兴趣。”
“也许你奶奶是吧,我奶奶只喜欢风格派的东西。”
“真的吗?你就是付钱给我奶奶,风格派这个词儿她也拼不出来。不过在那些古董交易会上都是些黑黝黝的发了霉的家具,全是外地的骗子弄来的一些蹩脚货垃圾,他们乒乒乓乓地敲着某个桌子胡吹,说那是奇彭代尔的助手的作品。你会上当的;要是你想要买家具,干吗不到哪家新派的店里,买样式又新又好的东西,价钱虽然贵一点,质量是靠得住的。”
“那不合我的口味。”
“那么,你的口味就不能改进一点吗?”
“因为我喜欢这样。”
“就连喜欢的是垃圾也不在乎,是吗?”
“真是见鬼,我不过要在周末做我想做的事,你干吗就要这样呢?”
尽管埃里克不愿意承认,但答案是因为艾丽丝喜欢做的事情同他没有关系,在他没有份的情况下她照样可以快乐,这不禁使他产生了一丝醋意。
最近,她对埃里克褊狭的妒忌心态有所觉察,他出于某种形式的惧外排外心理,对她领域中的某些方面公开加以谴责。她之所以有所觉察,这也由于她向来对别人的爱好及期望相当敏感——她往往很愿意按照别人的期望来塑造自己。
“我跟不同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会有所不同,”她承认说。你确实可以发现她跟不同的人交往时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她往往会注意别人爱听什么,而不是自己想要说什么。她母亲喜欢她明白人情世故,跟人交往时很老练,艾丽丝常常把自己受到邀请的事告诉她,这更使她相信女儿练达能干;艾丽丝还知道埃里克就喜欢听她说她是如何给汽车轮胎打气或者上班时如何进行陈述,她觉察出来她的朋友露西一听到她有成绩就不大高兴,因此在她面前总尽量保持低调,免得她动气。在她同自己有钱的朋友拉维尼亚说话时,她的口音也带点儿伦敦西部的腔调,而在同搞艺术的朋友戈登在一起时,她说话又有点像是刘易斯的口气。
艾丽丝说话时很注意各人的特点,对别人所爱所憎了如指掌,尽量予以迎合。这样讲起话来很让自己紧张,因为你无法顺着自己的思路,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你为了给别人好印象,往往不惜前后矛盾。
在过去,她对是否将她同埃里克在各自领域中不相配的东西明说出来总是十分犹豫。她对他爱好极简抽象派的家具,政治上的保守倾向虽然不以为然,但总是尽量加以淡化,她总是犹豫再三,才开口跟他说他的领带买得不好,应该重买,或者叫他在城里开车时不要那样快。她不想把她自己喜欢的事情强加于他,例如到伦敦的公园里散步或者到乡间旅游参观具有历史意义的房屋啦、烤面包或者采取措施抢救亚马孙森林中面临威胁的部落啦等等。她一再踌躇的还有,要不要煮她喜欢的素食茄子蛋给埃里克吃,或者把她的詹姆斯·泰勒的唱片放给他听,或者告诉他做爱前采用不同的挑逗方式。
度假回来以后,艾丽丝认识到自己缺乏勇气坚持个人的爱好,她开始考虑,自己在同埃里克的关系中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清楚表现了自己的个性。
那么个性又意味着什么呢?出席宴会时,大家称之为很有“个性”的人物往往只是说一些黄色笑话、哈哈大笑、用餐巾变一些小魔术、最后醉醺醺地去勾引女主人的人。要是某人只是同坐在右边的邻座交谈,接着又同左边的邻座交谈,然后悄悄地打个招呼离开,那么是不会有人称他有个性的。作为个人,他们的人品是没问题的,但就是够不上有“个性”的标准。
个性是在差异和分歧的基础上产生的。只要一个人与旁人有不同,我们就会说他具有个性:如果你当众宣布你喜欢生吞虫子或者用耳朵唱歌,那么你立刻就会声名大振,成为一个“非同一般”的人。文学作品中有的是男男女女,但是具有“个性”的人物却是少而又少。堂吉诃德是个有“个性”的人物,约瑟夫·K就不是;前者如果出席某个鸡尾酒会的话,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而后者呢只是默默地坐在门边角落里嚼花生米,他的巴掌心有点汗津津的,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极力装成只是另一个办事员的样子。
艾丽丝的母亲是个“真有个性的人物”,她的朋友一提到她时都这样讲,他们欣赏她没完没了地说闲话,说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学女生的笑话,大笑起来呼哧呼哧的非常滑稽。她总是身穿长长的粉红色套装,洒浓郁的香水,无论在哪里你都可以一眼就把她认出来——所有这一切都证明她的个性是多么鲜明。
而她的女儿呢,在有关显示个性的问题上就比她逊色多了。因为她并不盲目地想要标新立异,她身上也就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记;需要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别人才能明白她的一些古怪脾气。
在这些并不显眼的标记当中,有一个便是她对古式家具情有独钟——这一爱好显然惹得她的情人很不高兴。客观地说,尽管埃里克对她还是很关心的,但个性使然,他也不愿意对她那种爱好多加考虑,因为这同他对她的期望值相差太远了。
“他不想跟你去,见鬼,谁会在乎呀?”当艾丽丝告诉苏西说她要去古董交易会但埃里克却不同意时,苏西这样说,“你就自个儿去好了,准可以玩得痛痛快快。”
“我还没有决定去不去呢,”艾丽丝说。
“要去,当然要去,你已经说过了。”
“我说了吗?”
“对呀,要不然你干吗还发牢骚呀?”
“我想你说得不错。”
“我说得当然对。听着,马特有个好朋友菲利普,是个声学工程师,搞古典音乐唱片的,为人真是很不错。我记得他也很喜欢古董,或许你可以同他一块儿去,这样你就可以有个伴了。这事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