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天哪!嗨!进来呀,你好吗?”
“我很好,看到你真高兴。”
“天哪,瞧你这个混蛋,晒得有多黑。”
“我知道,这一整天老是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看。”
艾丽丝是第一天上班回家时顺道来看苏西的(她的男朋友外出了,她在替他看门),她俩站在门道里互相拥抱,就像多年不见的好友一样,其实艾丽丝只是不到十天前才乘飞机离开希思罗机场的。
“天哪,真叫人羡慕死了,你气色这么好。”
“苏西,你也不错呀。”
“不,我不行,我一点血色都没有,苍白得在夜里都会发光,其实,我还不是白,而是发绿,我有好久没有运动了。不过把你的假期讲一讲吧。那个岛屿怎样?还有旅馆啊什么的,所有的一切。”
“哦,很好,巴巴多斯十分可爱,我们住的平房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窟窿直通外面,大海就在眼前,旅馆里有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譬如滑水啦什么的。”
“听你这话我浑身上下都激动得要命——很是性感啊。”
“对,我想也是。”
“你们吃了好多热带水果,晚上还跳雷盖舞吧?”
“对啊,都是这类事情。”
“罗密欧的表现可好?”
“还行吧。”
“天气怎样?”
“哦,一直很热,有时候夜里下雨,早上可能有点儿阴,但总的来说是刮刮叫的。”
“我想也是。噢,艾丽丝,我真为你高兴!来,再拥抱一下。”
来看苏西使她第一次有机会详谈度假的事情。她在办公室里只是简单地谈了一谈,心想同苏西她可以好好讨论一下她各种各样的感受以及自己矛盾的心态。
她常常说对某件事第一次所作的描述是多么重要,仿佛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你对它进行描述的方式。直到现在,她仿佛仍然在度假,假期的种种回忆杂乱无章地时时在她心头萦绕。
“瞧,我把你寄来的明信片夹在马特的夹子上了,”苏西指着那张明信片说,那是她一个星期之前塞到旅馆的信箱里的。明信片上是最大的那个海滩,一大片黄沙,周围环绕着绿色的植物和高大的棕榈树。大海碧绿,天空湛蓝。
“我真想能同马特一起到这样的地方去;就是眼下手头紧,凑不起钱来。瞧瞧大海和天空的颜色——想到那样的地方,你没法不快活的。”
为了认同朋友的看法,艾丽丝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初对度假的期望来,那一来就更加无法解释她目前的矛盾心态了。由于苏西一心把这次旅行看作是人人企望的梦想,她只得放弃原先准备将其中的内情详谈一番的想法(这自然是为了不使对方失望),而是简单地把加勒比度假说成是一场天堂之旅。
如果不把旅游看作仅仅是地理上的活动,而是心灵上的活动,那还更加有趣——不妨把外出旅游比喻为内心向往的历程。去尼泊尔翻山越岭,到加勒比海戴上呼吸器潜水,去落基山滑雪,到澳大利亚冲浪——这一切很可能带有异国情调,给人以启迪,但也很可能只是为了掩盖远为深沉的意图的低劣借口,也就是说去订票的人心底里其实巴不得出去旅游的不是自己。
尽管旅行社装作为客户解决诸如起飞时间、客房和保险等一些琐碎的问题,但这一个行业内在的基础却是人人都有一种巧妙的幻想,那就是出钱度假会在某种程度上奇妙地得以摆脱自我。其观念并不是让“我”去度假,而是让假期去改变“我”这个人。
艾丽丝在伦敦时对自己度假的设想十分完美,其中没有任何使自己觉得不痛快的事情——她想象中自己一身轻松,不会心存疑虑、忧心忡忡、疲倦无聊,或者念念不忘追求什么。因为气温会有二十五度,因为度假地的植物或者日常的一切与伦敦的生活截然不同,她梦想毫不费力地融入到这样的景色当中,扮演卢梭所谓的“高贵的野蛮人”的角色,摆脱西方文明中各种问题的困扰,卸下心灵中往事的负担,再也不受到神经官能症的威胁。然而,想不到的是,尽管旅馆客房充满了田园风味,尽管水果鲜美多汁,尽管沙滩温暖而柔软,但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能够规避掉。这些东西无论多么美妙,但同她内心的活动、同她乱糟糟的心理状态相比,只是一些细枝末节。
如果艾丽丝想要知道,她度假的经历为什么会同自己的预期如此不同,尽管那个岛屿和旅馆十分出色,但自己为什么还会像从前那样心乱如麻,那也许是因为她在把防晒霜、有关自立的书籍、比基尼游泳衣和太阳镜收拾打包时,忘记了应该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留在家里,那就是她自己。
当她坐在伦敦对度假作出种种计划时,她只是急切地盼望去那个岛屿上,却没有想到她自己也会包括在未来那个等式中,她关注的只是海滩、棕榈树和轻风……
然后她就意识到,她在通过巴巴多斯海关入境时,并没有把出游时一心想要忘掉的东西留在家里,她意识到,她在这个万里无云的天气里来到了西印度群岛,但却随身携带着她真心希望留在家里的东西(说到底就是阴天又有谁在意呢?)——这东西就是“她自己”。
蒙田在他的随笔《谈孤独》中说,有人对苏格拉底说某个人出门旅行之后一无长进。“我想是会的,”他说,“他没有把自己留在家里呀。”或者正如赫拉斯在同一随笔中所问的:
我们干吗要出门,
去到不同的国家和气候中?
有哪个被放逐的人会把自己留在故国?
人们谈论“逃避自我”,这一事实中有个意义却被忽略了,大家只是简单地谈论逃避这逃避那的问题。自我在这里可以理解为许许多多棘手的先天性困难的集合点。你无法集中某一特定的事物——否则的话你就会谈到逃避“职业”、逃避“天气”或者逃避“我丈夫”。使用“自我”这个说法带着一种含糊不清的生存疲劳,一种挫折感,因为老是寄居在这么一个躯壳之中,心灵活动时老是跳不出那个熟悉的思想牢笼,你感到无比的沉重。
艾丽丝忘记了,景色本身有可能改变,但欣赏景色的眼睛是不会变的。她曾经客观地展望未来,似乎可以不必经受实地介入的痛苦而从中受益。如今回顾时,她不觉为自己想象力的贫乏而大为震惊——只要从她当前的焦虑中减去那些与在伦敦生活和工作直接有关的问题,就能够认识到即使是在一个天堂般的岛屿上,也会有许多事情令她在夜间无法入睡。她非但没有这样做,相反却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天气和景色可能使一切发生变化这一点上,这就像个蹩脚的演员一样,以为只要有好的服装和舞台布景,自己表演的独白也会大有改进的。
她也许意识到了幻想破灭的过程。就在离开伦敦前,她在随手翻阅一本杂志时,看到了一组题为“沙滩美女”的专页。整整五页刊载着亮闪闪的照片,上面是一个高个子金发模特儿,在黄色游泳衣上披着一件白色的亚麻长裙在海边漫步。艾丽丝尽管并不喜欢穿白色裙子和黄色游泳衣,也没有多少钱可以随意乱花,但照片上还是有使她怦然心动的东西,她在信封的后面将那个商店和设计师的名字记了下来。
不过,在她抵达巴巴多斯,来到了与照片上有几分相像的海边时,她十分惊讶地发现那套装束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她人不够高,一到沙滩上裙子就会拖脏,那种服装看来是最不适宜的了,在白天显得太正规,在晚上又显得太随便。“见鬼,我怎么会去买这堆废物的呢?”她暗自纳闷,并且心底里决定将它放到她衣橱里那些不穿的衣物中去(糟糕的是那些衣服还真不少),那些衣服都是她在失恋或者恼恨自己等心灰意懒的时刻购买的,在心情愉快、更切合实际的情况下看(在花钱购物——“不管是什么东西”——的冲动稍为平息下去之后),它们根本就穿不出去。
艾丽丝花钱购买亚麻长裙去加勒比度假这一行动,也陷入到了消费主义的传统陷阱之中。在不是为需要而购物时,你下意识的目的也许并不仅仅是获得某种产品,而是希望借助某种东西来改变自己。她在那条长裙和游泳衣上花去了辛苦挣得的八十英镑,想要得到的与其说是那套由某个心狠手辣但思维平庸的设计师设计出来并被时装杂志吹得天花乱坠的定价过高的讨厌的服装,还不如说是她见到的那个身穿这套服装的难以捉摸的“人”——这听起来有点可笑,但她向往的并不是那个模特儿身上的衣服,而是模特儿这个“人”。
那么,结果又怎样了呢?她从行李当中把裙子拿了出来,认识到要穿到里面去的并不是照片上那个晒得黑黑的雕塑一样美妙的胴体,而是她熟悉的自己那个胖乎乎的身躯,身上毛病不少,腿太短,臀部不够结实,腹部收得不够紧,乳房不够丰满。真是骗人!她可以把所有的钱都花掉,但是她想要的东西却没有人能够卖给她,那就是“另外一个人”。这种窘境很是残忍,因为你跑进服装店怎么说得出口,说你要的不是多大尺码的衣服,而是一个不同的自我——或者同样,不动声色地问旅行社,有没有什么地方“只要能让我离开自我就行”?
在希腊语中,“乌托邦”的意思是“根本不存在的地方”。可是在艾丽丝的身上,这一不存在的地方却相当具体。她相信乌托邦本身是存在的(鲁宾逊·克鲁索旅馆就充满了田园风味),她只是断定自己决不会完全介入其中。这并不是出于社交或者经济上的原因,而只是基于这样一种矛盾,那就是,为了要享受某件事的乐趣,她非得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不可,但那一来又会破坏了给你带来乐趣的那件事。
“世上没有天堂,有的我们都已经丢失掉了,”怀旧的普鲁斯特说。不那么孤僻的作家倾向于期待未来还会有天堂,但有关过去或未来(对度假小册子充满向往或者留恋地望着刚刚度过的假期中寄出的明信片)的问题症结在于,你可以对种种场景进行想象,并不一定要实地去玷污它们。
一个接一个星期过去,艾丽丝眼看晒黑的皮肤渐渐恢复原样了,她领悟到了那条古老的真理,说的是一个抛弃妻子与情妇结婚的男人肯定再会去找新的情妇——飞到加勒比岛屿的人仍然需要心灵上的天堂,从而来减轻阳光和大海都无法抚平的那种不可避免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