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人说埃里克患有厌恶女性的毛病,他肯定会大吃一惊,认为这一指控简直是胡说八道。他除了认为这一立场在社会上完全无法接受之外,还采取了积极的措施来证明女子很有能力。他在办公室里极力主张男女平等,并且将几个女同事提升到主管的职位。他极口称赞她们办事效率很高,并且同他的秘书开玩笑说她干的事儿简直抵得上五个男子汉。他有好些女性朋友,他在她们中间扮演了吉祥物和知己的角色。然而,无论埃里克是多么佩服女性,他必须认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他居高临下地施与的。正由于他根深蒂固、把握十足地相信女性低人一等,他才可以对女子采取宽容大度的态度(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热情地在工作上提拔女同事,正是最有力地证明了在他的基本信念中男女是不平等的)。
前面说过,每当艾丽丝显得强有力时埃里克更喜欢她,这一点似乎与他的大男子主义观念有些矛盾。既然艾丽丝依靠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时他最高兴,那么他干吗还需要坚持自己的优越感呢?这就需要对强弱作出更为仔细的界定,因为说艾丽丝强有力很可能有两种方式,只有其中的一种能使埃里克觉得舒服。
第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自发的力量”,也就是艾丽丝在心境良好并且能够驾驭生活的主要方面时,所采取的信心十足并且相当宽容的行为。她不会板着面孔待在家里看书,而是会一起去参加潜水活动(既是真去潜水,又可比喻其他类似的活动),对所有同她接触的人都笑脸相迎。这就是埃里克喜欢向人吹嘘将会成为全英国商界最出色的女强人的艾丽丝。这个女人在晚会上脉脉含情地朝他使眼色,或者在一场拘谨的餐会上厚着脸皮朝他伸舌头,这种时候他总会想到自己是多么爱她。
还有另一种形式的力量,我们不妨称之为“奥林匹亚的力量”,这是按照爱德华·马奈于1865年首次在巴黎沙龙展出的名画命名的。《奥林匹亚》的展出在艺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它立刻被评论家斥之为淫秽下流。他们指责马奈偷天换日,肆意丑化传统的绘画样式,让模特儿摆出很不适当的粗俗姿势来。可是,真正令评论家担心的并不是形式上的离经叛道,这里面有个不便明说的问题,那就是模特儿维克托丽娜·缪兰脸上的表情。在(男性的)艺术史上,裸体女性几乎一直以温顺的诱惑姿势出现在观众面前。在闺房或者在古典园林的背景中,裸体女子总被画成期待男子挑逗求欢的样子,脸上的表情类似一个所求不高但又充满诱惑的忸怩作态的十五岁小姑娘。弗洛伊德时代之前对观画这类活动都赋予纯洁的目的,因此观众表面上都装成在欣赏伟大画作的样子,其实暗中却对画中的美女垂涎欲滴。这便是提香在《乌尔宾诺的维纳斯》中所坚持的绘画传统,马奈在年轻时曾经临过这幅画,画上的女人温柔而天真,但显然准备随时委身给任何一个喜欢她的观众。他可以用自己的眼睛把她脱得精光,随自己高兴糟蹋她,不用担心她是否乐意。
《奥林匹亚》的情况就完全不同:它显然决不是一朵畏缩的紫罗兰,而是一个明白自己的欲望并且对其充满信心的女子。要是说有谁企图挑逗的话,那么这个人很可能是她本人,而不是男性的观众,画上她的眼睛和嘴巴显示她甚至可能对男方那玩意儿的大小和他在床上的表现开上一两句的玩笑(在她看来很好笑,但对男方来说却是很要命的)。
在埃里克的眼中,艾丽丝有时候表现的力量与维克托丽娜·缪兰表情中所包含的威胁有几分相似——但是对他来说,这种威胁主要不是在性的问题上,而是在感情上。艾丽丝身上使他害怕的是她企图拆穿他的借口,直截了当地问他一些这样的问题,例如,“你希望我们这种关系有什么样的结果?”或者“我们做爱时你干吗从来不看我?”
他感到威胁的是要面对可以说情感上远比他更加成熟的女人(这不是指泛泛的男女关系,而是指同他的相爱经历)。他不喜欢艾丽丝把这些问题摊开在他面前,她要“把事情谈明白”,她问他感觉如何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他干吗那样做。她老是想从他那里掏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而他呢,宁可在他自己愿意的时候再谈,她就像是奥林匹亚,主动挑起男性观众的情欲,而这一点通常都是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而且,他又感到她喜欢刨根问底、咄咄逼人,有点儿可怕(尽管他是不可能承认这一点的)。他会缩回到自己的壳子里,巴不得什么也不回答,要是有可能就溜出房间去。不过,他通常只是改变话题,把音乐声开大,或者假装要打个电话。他心灵深处隐隐感到艾丽丝比他更加成熟更加聪明,这是很危险的,在她清醒的时刻,她可以看出他不过是个光着身子的皇帝,这一点是他自己都害怕承认的。
每一个男子在有情人之前都有母亲——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男人在一种更为平等(或者事实上更狂暴更野蛮)的关系建立起来之前,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自己当年只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孩,一切都要仰仗无所不能的母亲。埃里克的母亲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他在小时候有点儿怕她。她以非凡的精力将四个儿子抚养成人,非常善于理家,儿子裤腿太长,她帮着折起贴边来改短些,有点儿小病小痛也是由她治,她熬果酱,做蛋糕。同时也老是愁这愁那的,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她常担心儿子的围巾和套头衫够不够穿戴,他们有没有忘掉吃药,功课是不是做好了。
这使埃里克强烈地渴望独立的生活,虽然他如今穿的是套装,衬衫袖口用了链扣,给出租车司机小费,身上还带着名片,但他对女人的态度仍然带有当年校门口那个小男孩的痕迹,那时候他使劲把想要吻他、替他扣上大衣的母亲从身边推开。
埃里克七岁那年,二月的一天,他打算跟几个哥哥去泰晤士河支流边的雪地里玩耍。他母亲担心他的身体,便同这个“小家伙”(这是他在家里的称呼)说他感冒刚刚好,还是不要出去。由于母亲这一整天不在家,埃里克还是跟哥哥去了。大家玩得很痛快。他也没有落在同伴后面,扔起雪球来并不比任何人差,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男子汉,不是他母亲口中的小家伙,而是像他哥哥那样是个出色的选手。他们在河上玩耍——从河岸这边向那边扔雪球——想不到埃里克脚下的冰突然开裂了。他陷到了冰冷的河水里,水不深,只淹到他腰部,可是很难受,他一路哭了回去。他几个哥哥把他弄到床上,他醒来时,发觉母亲正在朝他看。她宽宽的肩膀,圆脸庞,像平常那样严肃地笑着。她擦去他眉心的汗珠,用悲伤而单调的声音说:“小家伙,你干吗不听妈咪的话呢?”
埃里克厌恶女性,其根源就混合着下面这样的印象:害怕护士,害怕无所不能的母亲。但是,仿佛要使他摆脱这种印象似的,还有另一个印象让他仿效,那便是他的父亲,他父亲总是大叫大嚷,把母亲治得服服帖帖,在父亲面前他母亲变得出奇地温顺。他老是觉得惊奇,怎么母亲在父亲面前就这样俯首帖耳,他会大发脾气说晚上的肉馅土豆泥饼不好吃,又同母亲说家里弄得这么脏,还为了一些显然无理的事情责怪她。他很纳闷,像他母亲这么强有力的女人,怎么会毫无怨言地听任丈夫胡乱谩骂。
埃里克明白了,有时候只要依靠古而有之的夫权作风,你就可以不费多大力气,使得一个向来独立坚强的女人俯首帖耳,不堪一击。无论埃里克出于何种目的,无论他可能交过多少女朋友,他的经历使他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受到两个极端的影响:一方面是长着一张大圆脸庞的母亲,另一方面,是在专横霸道的父亲面前软得像一摊泥的同一个女人。
埃里克潜水回来后,有点感觉到在道理上自己有点说不过去,并不能将艾丽丝看成是个脾气不好的青春期少女,相反倒是他处于被动的地位,他显得像一个不成熟的男人,在那种情况下溜之大吉,孩子气十足地去戴上呼吸器潜水。
“今天有好些漂亮的鱼儿你没看到,”埃里克一面在浴室水槽边拧干游泳衣上的海水,一面以和解的口吻说。
“那是肯定的,”艾丽丝回答说,她一点儿也不后悔。
“你白天是怎么打发的?”
“旅馆里加拿大来的那对夫妇带我出去滑水去了。”
“玩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
“没有晒伤吧?今天外面真的热得很。”
“没有,我很好。布拉特把T恤衫借给了我。”
“哦,那很好。你出去滑水真不错,你以前说过很想去滑水的,对吗?”
“我明天还要跟布拉特和丹妮一起出去,他们打算沿海岸到布里奇敦去。”
“啊,这主意看起来真不错。”
“对啊,我想明天是可以玩个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