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回到房间里。在做爱之后,艾丽丝温柔地把头倚在埃里克的肩上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嗯?”
“你在想什么呀?”
“没想什么呀。”
“什么也不想?”
“没,真的没有。”
耳边传来轻风在树丛中沙沙吹过的声音,空气很潮湿,预示夜间会有风雨。艾丽丝的目光转向阳台外面,看见月光照亮了整个海湾。
“你看我们的关系将来会怎样呢?”
“艾丽丝,现在是半夜一点半了。”
“那又怎样呢?”
“我们现在不谈这个问题了。你干吗总是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呀?你想要知道什么呢?我干吗不向你求婚,是吗?”
埃里克朝床另一边转过身子,头也在枕头上别了过去。
“在我们做爱时你从来不看我。”
“艾丽丝,请别说了,我们明天再谈,行不行?我累坏了。”
第二天早晨,艾丽丝告诉埃里克她不想吃早饭,他一个人去吃算了。他从旅馆餐厅里回来时,看见她还躺在床上,专心阅读《了解自己和你的伴侣》的最后几页。
“艾丽丝,快收拾一下,我们要来不及了。鲍勃和戴西十分钟后在码头上等我们呢。”
“我今天不大想去潜水。”
“你昨天说要去的。”
“胡说,只是你以为我要去,因为别的话你根本不想听。”
“我该怎么办呢?我又没有钻进你的肚子里。”
“对,可你就不能开口问一声吗?”
“你今天一早脾气怎么这样大?能不能放松一点?”
〔埃里克常常叫艾丽丝放松一点,尤其是在他惹得她无法放松的时刻。这个词儿并不是随便使用的。埃里克原本也可以讲:“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儿……”但是冷静这个说法中带有一种责任,而叫人放松一点就不会有。需要“冷静下来”的人所以会激动,往往带有正当的理由,而叫一个人“放松”,意思就是指她对一些客观上毫无害处的情况反应过度——尤其是在把重音放在这个词的第二音节,还把a这个音宽宏大量地拖得很长的时候。
可以从古希腊那句“认识你自己”的教诲和叫人“放松”的命令之中找到某种联系。古希腊人羡慕和模仿的对象是讲究理性、自觉的人,与此类似的是,放松便是西方心理学上的新理想。不同之处在于,希腊人对理性的掌握意味着需要作出努力,在理性生活的名义下克服某种东西(即激情),而叫人放松的命令只是意味肌肉的放松,以便在电视机前度过一个舒适的夜晚。你可以在睡觉时放松,那只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并不像停顿那样起着间隔的作用。〕
“不,我才不他妈的放松呢。”
“嗯,干吗不呢?见鬼,艾丽丝,你究竟想要什么呀?”
“我要知道,干吗非得要我这么闹一闹你才会问这样的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我想要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将来怎么办。”
埃里克望着窗外的浪花。碧蓝的天空阳光灿烂,几乎没有风,但很凉快舒服。晚上下了一阵雨,树木青翠欲滴,小鸟把尖细的鸟喙伸到他不知名儿的花茎很长的鲜花里。
“你干吗从来不想谈呢?”艾丽丝问。
“因为谈得太多根本没有用。”
“为什么?”
“就因为没用。喂,要是我们现在不抓紧的话会迟到很多时候了。”
“我不管,告诉我为什么。”
“你到底要不要去潜水呀?”
“我不知道。”
“你现在得马上决定。”
“那样的话,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天哪,你这个人真扫兴,”埃里克厉声说,他跑到浴室里拿了条毛巾和一管防晒霜。“艾丽丝,你可知道你的问题吗?你把所有的一切都复杂化了。你想得太多。对了,想吧,这一整天就待在家里吧,你肯定会过得十分快活的。要是你没能看到整个加勒比地区最漂亮的海水,这可不是我的错。”
他最后一次企图引起她对潜水的好奇心,随后便冲了出去。他穿着人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过木质走廊,沿着砂土小道,穿过树丛,朝海边的码头走去,一路上朝园丁挥手。
“你好啊,老兄?”园丁答道,“今儿到海滩去天气可真棒啊。”
“真的很棒,”夹着美国口音的埃里克说,口气和蔼得几乎叫人受不了。
埃里克对艾丽丝的气恼也许不难理解。他想去潜水,去游泳,他想要无忧无虑地度假,他坚持要开开心心地度假,然而(就像可怜的老查理·包法利一样)他却遇到了一个紧绷着脸的女人。无怪他对她说她想得太多了。
大家常说痛楚和问题刺激了思想活动。例如,我平常并不感到小脚趾的存在,只有它踢到桌子,猛地一疼时才会想到它。只有在脚趾或者其他更大的东西出了毛病或者发痛时,我才会想到它。这种心理活动是按照下列模式进行的:
无论这一说法看起来是多么无可争议,但还存在着与此相反的悖论,按照这种理论,思想并不看作是对痛楚或者问题的“反应”,而看成是它的“起因”和来源。按照这一模式,这个公式便颠倒了过来:
为了方便,我们不妨将第一种称之为“理智型”的观点,把第二种称之为“自然主义”的观点。
哈姆雷特究竟是因为有问题才想得那么多呢,还是正因为他想得太多才有问题的呢?
知识界人士会回答说,哈姆雷特的思想是因为问题而引起的,思想并不会导致问题的产生。这一论点中隐含着一种信仰,即认为对问题进行思考是人类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这种信仰存在于尚福尔的名言“思想安抚一切”之中。
另一方面,自然主义者却把思想看成是一种毛病,人们思考,名义上是为了解决问题,但其实正是思想预示并且确实导致了问题的产生。思索是一种心理上的疑病——哈姆雷特只是在想哪里可能有点疼时才真正感到了疼。因此,自然主义者会建议那位王子尽可能少动脑筋,听任事情回归到单纯而安逸的自发状态;正是推理毁掉了一切。
在自然主义者长期的光荣史上,他们一直极力主张未经人类理性干预的事物都会远远胜过那些因人类文明插手而受到污染的事物。在瑞士阿尔卑斯山荒野中的瀑布要胜过僵硬死板的古典主义风格的卢森堡花园;一个面色红润的农民所具有的常识对我们的教益要比哲学巨作多;一根野生的未经施肥的胡萝卜要比人工栽种上市的味道更美;一种未受到思想禁锢而自由流淌的情感要比细加分析的情感更丰富更深刻。
卢梭或许是这种自然主义观点的最早最权威的代言人,他对文明的种种产物口诛笔伐,诸如奢侈的生活、艺术、科学、现代政府和思想。矛盾的是,他这个写下了十余卷著作的人,却认为书籍给人们带来了他们本来并不知道的痛苦:“只要依靠本能,人就具有以自然状态生活所需要一切;随着理解力的提高,他只能勉强支撑自己在社会上的生活。”“我们的第一冲动总是最好的,”他宣称,只是社会生活和智力活动剥夺了我们自发产生的优点。他举例说,在哲学家窗前发生了一件谋杀案,那个哲学家只是“自己思索了一会儿就抑制住了自然的冲动,没有给那个不幸的受害者以帮助”。与这个心智不健全的学者成为鲜明对照的是,卢梭以运动家的态度宣称:“运动员是最诚实的人,他们喜欢光着身子摔跤。”
尽管埃里克并没有光着身子摔跤(他只是偶尔打打乒乓球),但在这两种模式上,他的天性倾向于自然主义。这并不是说他热爱自然——他很少到乡下去,偶尔去的时候,对沿途所见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他一点也不欣赏简朴的生活,而是追求先进的通讯手段和豪华的卫浴设备,他对不施用肥料的蔬菜或者不加管理的花园也没有多大的好感。不如说他迷恋的是情感上的自然主义,认为凡是放任自由表达的感情总是好的。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将他描绘成为一个整天沉浸在精神交流之中的神秘主义者,同艾丽丝多少显得有点庸俗的自立哲学的关怀相反。他不会靠在椅子上带着某些人在肖邦或者舒伯特作品演奏会上所有的那种安静而崇敬的面容,倾听自己内心的脉动。他对情感自然主义的迷恋只限于他对那些不愉快的情感所作的解释(而不是处理)的方式,那种情感就像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那样令人难受。
在他猜出艾丽丝在情感上正经历指甲划过黑板那样的不快时(正如要去潜水的早晨那样),他的反应倾向于进行诊断,而不是帮助,他的诊断倾向于自然主义的责难,怪对方想得太多。他认为,艾丽丝的苦恼并不在于她的命运本身,而只是过分的认知所造成的暂时性的非本质的结果。应该把这些苦恼看成类似人遭受毒品影响后表现出来的古怪行为,而不是她的问题(更不是他的问题)——这种解释方式与卢梭建设性的看法很是相似,卢梭认为,人类的邪恶只是文明、金钱、商业和历史的产物,完全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从不那么客气的角度,可以把埃里克的情感自然主义解释为一种牌号的“常识至上论”,迷恋于一些简化论的观念,主张智慧的本质在于简约,真理“不言自明”,因此毋庸分析。在“是铲子就说铲子”这一直言不讳的幌子底下,常识至上主义者会把所有的园艺工具都称之为铲子,因为进行区分会耗费太多的精力——简化论被冒充成为阐明问题的方式。
要是问常识至上主义者,怎么会有战争发生,人怎么会堕入情网或者失恋,怎么会做出种种无比复杂的日常事情来,他会告诉你说,那些都是完全自然的。常识至上主义者会把好些领域称为“无法思考”,其理由并不是那些事情太“复杂”,而是因为它们太“简单”,完全可以“不言自明”。要是埃里克不想同艾丽丝谈,他自己内心认为这并不是他们俩的事情太复杂,而是因为这些问题太简单,不值得为之多费唇舌。
他对人类心理的看法意味着,除非人显然是在挨饿、无家可归或者给截掉了一条腿,否则别的问题都只是出于想象,因此不值得多加分析。这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在他们抵达巴巴多斯的第一天,他会把艾丽丝的书籍称之为“放纵自己去反省的狗屁东西”。对于正在度假的人来说,这种说法有点突兀,埃里克之所以斥责她带来阅读的书,并不是因为这些书的作者都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来教训人,其内容又失之简单,而是因为这些书会使人极感愉快,这种愉快是无法原谅的,因为它只是在放纵自己。
那么,为什么说反省是放纵自己,而戴呼吸器潜水或者喝果汁朗姆冰酒就不是呢?因为这意味着一种顾影自怜的快感,这也是一种手淫(那一向是性交的影子),其中带有自古就有的宗教上对自我进行谴责的涵义(当奥古斯都划分世界时,他宣称两种爱创造了两个城市:“对自我之爱,对上帝的蔑视,创造了地上的城市;对上帝之爱,对自我的蔑视,创造了天上的城市”——这一题材被帕斯卡用到他那句不再自我陶醉的话当中,“‘我’这个字眼很是可憎”)。
在埃里克看来,考虑自我要比吃冰淇淋糟糕得多,因为这等于以虚荣的心态站在镜子面前孤芳自赏。这种谴责的前提当然有个至关重要的假设,那就是你一定会佩服镜子当中的影像。只有当你觉得自己很是了不起时,内省才会成为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真正成为一种自我放纵的行动,一种消遣,你会叹息说:“瞧,我多聪明!我不是既善良又温和吗?还很风趣。天哪,我真是出色极了!”埃里克并没有好好为艾丽丝考虑这一点,内省很可能是一件完全不同的远不那么愉快的游戏。
艾丽丝自己也对自然主义抱有热情。她极其热爱乡间的一切,她喜欢去潜水,购物时总是细心挑选不掺添加剂的,捐钱给禁止捕鲸的活动,要是读到有人又要在某处大加开发的消息便会勃然大怒。我们也许还记得她热衷出于本能的理解,对语言的贫乏感到气恼(“跟你一起在这里真好……”)。她也不是那种喜欢无缘无故把事情弄复杂的人——但是使问题简单化既可以意味简化,也可以使问题得到澄清。
前一天午餐时她和埃里克谈起了他的朋友乔什,他最近同他有过一场争吵。埃里克解释说:“这倒不是说我对他不动气。他如果没有故意要惹恼我,我是不会对他生气。可是,他的举动惹得我很恼火,尽管我并不清楚他对我产生这种感觉是否有责任,尽管我产生这种感觉并不一定出于他的本意,因为他并不知道我在生气。”
“你的意思是你窝了一肚子的火,”艾丽丝说。
“对,”埃里克回答,想不到竟然有人会比他本人更加了解自己的感情。
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的简单化,当艾丽丝在问埃里克想得太多有什么不好时,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因为”两个字。
假如她和埃里克的关系一点问题都没有,她是决不会问他说他们将来会怎样,或者批评他不愿意谈心或者放弃出去潜水这一难得的机会的。可是,这些问题已经出现了,她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埃里克不快,不去潜水,因此可以追随正在她脑海中四处游动的某些五颜六色并令人奇怪地觉得危险的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