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坐在沙滩边上寻思:“我敷在肩膀上的究竟是6号霜呢还是4号霜?”这是在天堂(虽然伊甸园早就已经失去了)里第一天晒日光浴,她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带着一丝忧愁叹了口气。人生可真麻烦啊;你得不断地换用不同的防晒霜,又得随着阳光的角度转动帆布椅,还得轮流让腹部和背部都晒到太阳,还有由于种种难以避免的期望所引起的紧张心态——“我的头发真的变得金黄了吗?”——结果每当太阳前面掠过一片云朵时总会强迫自己去看一眼头上的发卷。海面上吹来一阵轻风,旅馆门口一个高个子黑人正在修剪树篱。不过还有事情要做呢。艾丽丝伸手拿过随身听,塞进一盘磁带。一个声音唱道:
爱你并不一定对,
可心肝啊,爱是惟一的光辉。
她和埃里克还是按照另一个大陆的时间节奏行事,早早就醒来了,睡在这个房间里有点儿不习惯,你可以清楚地听见小鸟在外面窸窸窣窣地响,夜里还听见热带的阵雨噼啪噼啪地打在棕榈叶苫的屋顶上。
埃里克的心境转好了,他们在旅馆的大阳台上快快活活地用了早餐。等太阳高悬在空中时,他们已经在海湾里游了几个来回,这时坐到椅子上晒干身子。
“请你把我的书递给我,好吗?”埃里克一边在腿上搽防晒霜,一边说。
“行,在哪儿呀?”
“在我的旅行包里,丹尼斯·奥唐纳休的,毛巾下面。”
埃里克读了许多由丹尼斯·奥唐纳休这类名字的作者写的书,这些动辄数百页的巨作里面讲的无非是主角受雇参加大战,他们驾驶核潜艇,在外国旅馆里做爱并且驾着直升机朝花岗岩峡谷直冲下去。
艾丽丝常常为了这些读物同他开玩笑。“你干吗去读这些书呀,同这种书相比,《超人》都可以说是富有知识性的了。”
埃里克向来就不善于幽默地进行应答,他的回答往往是:“我读这些书,因为轻松好玩,干吗人人都非得要在那些放纵自己去反思的狗屁东西上花时间呢?”
狗屁东西指的是艾丽丝近来开始阅读的那类书,她这次来巴巴多斯时带了不少,几乎使行李超重。那些书封面色彩鲜艳,书名如《学会亲密》、《你快活时我才快活》和《越相爱,生活越好》等等。有些读者也许记得,艾丽丝一向认为爱情不能仅靠言传,他们会觉得,这些书也许会显得有点矛盾,她原先坚信双方应该天生互相理解,但最近对这一点已经不那么有信心了,因此她才去买了这些书——就像一个天生是一把好手的厨师也决心瞟一眼烹饪指南,看看面粉和食糖的用量是否准确。
看着他俩并排坐在帆布椅上,她读的是《了解自己和你的伴侣》,而他呢在专心阅读《突击队行动》,你自然会想到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方式。
除非读者碰巧在情报部门巴尔干处服务过几十年,或者在赫鲁晓夫当政时去莫斯科搞过情报,或者对核处理工厂的内情知之甚详,或者懂得如何拆除塑料炸药的引信,并且对非洲军火交易的内幕十分迷恋,《突击队行动》一书是没有多少东西可以使人想到自己生活的构成和意义的。书的作者尽管对这些活动进行过相当的研究,但书中对这类据认为读者很可能有所经历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读者读到了如何使用乌兹冲锋枪和放下F-16喷气机的起落架,但是当谈到放下另一个起落架时,作者笔锋一转,把各种可能产生的感情上或者肉体上的复杂情况丢到脑后,匆匆地告诉我们说男主角(往往是“脸上满是胡子碴,这证明自从在驱逐舰上向马克汇报之后一直没有修面……”)“使劲亲着贝尼斯抖动的嘴唇,并且轻快地捏了捏她缎子般光滑的大腿”。
在《突击队行动》的世界中,从来没人担心死亡、感到无聊或者隐隐觉得无足轻重的沮丧。没有时间啃咬指甲或者守在电话跟前等铃响,因为你不是随时要对哥伦比亚的贩毒分子采取行动,就是又要去挫败一起劫机事件,或者是国会大厦底下放了炸药,再过二十分钟就会引爆。尽管你在每日上下班的车厢里看上一眼,就会感到一种不满的情绪(T. S. 艾略特所谓的“安静而绝望的生活”),奇怪的是,从来没有哪个人陷入到这种情绪中而不能自拔,从来没有谁寻思:“我怎么就从没遇到过有点意思的事情呢?”或者“我是不是就要这样下去,直到老死为止呢?”或者就是“活见鬼,这是干什么呀?”
读者内心都有可能为这些事情而烦恼,凡人大概都会这样(人人都有一死,正如蒙田指出的那样,死亡迫使大家多多少少都变得达观起来),因此,这些书的读者在不必费心尽力地进行自我反省的同时,也失去了从中获得的欢乐。
虽然埃里克读了许多书,但平心而论,他对这一活动完全缺乏任何好奇心,因为他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有所得,而主要是为了避免遇上各种问题。他在阅读过程中并不寻求与自己的内心世界达到一致;假如他害怕的话,那么他最不想读的就是与他自己的恐惧有关的事。被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小分队追击的非洲军火贩子恐惧万分,他读到了很可能觉得一丝安慰——这或许可以算是恐惧,但这种恐惧并不是他本人的。
在《突击队行动》这类书籍中也有紧张的场面,但是这种紧张并不危险,因为它根本没有心理上的意义,因此也就同个人无关。埃里克可以在阅读一个东南亚游击战故事时纾解自己的焦虑之情,同时他又不必去解决一些同样复杂但却离自己不那么遥远的冲突。他早就认为,扪心自问和自我监督的做法毫无意义,这些说法所以会在人类遗传中保留到今天,只是由于进化过程开了个玩笑,就像是人身上多余的脾脏和阑尾一样。
你也许希望艾丽丝会在读书问题上追随他。但是,无论她是多么喜欢想入非非,她还是在求索。她的问题并没有消除她的好奇心。
她的生活够混乱的,有一大堆问题需要思考,但她的生活还没有乱到根本无法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的地步。
很少有书籍会像有血有肉的人那样直截了当地同你娓娓而谈,但是我们还是觉得有些作品仿佛在同我们“谈话”。它们并不带我们坐火箭穿过黑洞,而是放弃穿过银河系旅行的快乐,描摹出更加逼近人生、更加与个人息息相关的心理状态和情景。第一次接吻、饥饿、某个寒冷的秋日的一道亮光、在社会上孤立无援、嫉妒、无聊的感觉——所有这些在一个诚实而又技艺高超的作家手里,都会给我们以一种类似于自我认识的震慑感。作家成功地将某种情景形诸文字,原先我们还以为这只有自己一个人才感受得到的呢,这就像相爱的双方发现彼此竟然如此情投意合,不觉大为激动,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翻看书籍,大声说:“天哪,竟然还有别人也是这样想的!我还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呢……”
要是读者这时坐在隆隆驶过漆黑的田野的火车上或者夜航的飞机上,刹那间,他可能会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么孤独了,他意识到自己同一个远比自己巨大的群体即人类休戚相关,突然之间他一阵激动,对同车或同机旅客有了理解和认同,刚才他还把这些人看作是需要小心提防的陌生人呢——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相似之处是要远远超过彼此之间的不同的。
艾丽丝躺在加勒比海边帆布椅上时读的并不是什么文学名作。我们理解的经典著作应该具有的标准,《了解自己和你的伴侣》中一个也没有。它的句子生硬,直来直去的,结构并不精巧。作者并不善于以一种客观的态度进行叙述,而是企图与读者建立一种婆婆妈妈的亲切关系,像个好朋友似地问他或她:“你还记不记得坐在母亲膝上想着……”以及“你有没有想到过,你所感兴趣的人都对你并不感兴趣?”但是更令人气恼的是,《了解自己和你的伴侣》还不时进行道德说教,告诉读者一些能够改变他或者她的人生的事情,叙述的文字简单易懂,不像经典哲学中那些有关道德的大作那样无法卒读,令人又敬又畏。其中最粗俗之处简直就像汽车保养手册那样露骨,作者告诉读者说:“努力记住,下一次问一问你的伴侣他或者她到底有什么心事……”
对这种过分直截了当地“教导”我们的文字,人们往往采取一种相当宽容的态度。司汤达曾经把在小说中引入思想比作在音乐厅里放枪,甚至就是在音乐厅——小说之外的世界中,人们仍然觉得最好还是对忠告进行包装,使它看起来像是别的东西——使它抽象化,成为萨特的哲学、象征主义诗歌或者斯堪的纳维亚的电影。
按照司汤达的说法,艾丽丝所读的书的作者简直是在音乐厅里用冲锋枪开火(尽管那并不是小说),因为她目下正读的那一章名为“发掘你的潜力”。“我们大多数人过的生活使我们无法充分表达自己。我们心中有许多想说的话,要做的事,但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总是不能如愿……”
艾丽丝认为只有在某一方面对她的生活有所帮助的书籍才值得一读。因此,在训练有素的文艺批评家眼里,她很可能犯下了一个读者对书所能犯的最大错误——她希望能从书中得到教益。归根到底,读者不应该有所企求,书籍根本没有什么“用途”——真空吸尘器和油泵有一定的用途,可是,大家肯定同意为艺术而艺术,对吗?我们可以回想纳博科夫嘲笑那些希望从小说中获得教益的读者——从小说中获取教益!那岂不是跟想用鱼子酱充饥一样可笑吗?
然而艾丽丝每个星期只能匀出几个小时来读书,她希望读一些能同自己关心的问题有关的书籍,她只要稍稍花些功夫,就可以将那些书籍的背景和描写应用到自己的物质和社会环境中去。她盼望找到那些能够“立竿见影”的书,作者所谈的事情能够同一直盘桓在她心中但她至今仍然无法解决的问题相匹配。她所追求的并不一定是同具体事物相类似(她不会贸然扔下一本书,就因为书中的背景在巴塞罗那,而她自己是在伦敦,或者书中的主角是男人,而她自己是女人),她追求的是心理上的契合。吸引住她的很可能是别人的故事,但是在讲述过程中得到启发(无论是多么间接)的却是她自己的事。
在这个意义上,她要比埃里克更加以自我为中心。正因为埃里克对自我(“认识你自己”这一训喻中的那个自我)并没有持久的兴趣,他在穿过肯尼亚灌木丛中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跋涉时,在乘小船沿着亚马孙河顺流而下或者坐在热气球上飘过北极冰盖时,都不会感到失落或者无所适从。但艾丽丝却无法想象自己处在如此陌生的环境之中。她没有兴趣去阅读桑德兰某个人童年以及成年时期的一些“英勇”而“强有力”的故事,也不想去关心某个美国南方富有的家族接连十代人的“令人震惊”而“优雅”的描写,或者某个心情压抑的青年在纽约一个酒吧里发现自己原来是同性恋这一“赤裸裸”的叙述。
她只是想要“发现自己”。这个说法是她的,尽管在语法上或许含混不清而且谈不上通顺,但却道出了她阅读时的某种心愿。她想更好地理解自己为何会有某种感觉,她为什么会爱为什么会恨,她为什么会沮丧为什么会快乐,作为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作为男人又怎样,两个人如何进行交流,为什么他们常常会无法沟通。她希望故事中的人物能够帮助她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经历,这些人物在杂乱无章的日常琐事中寻求爱情和意义,要是有可能的话,他们的命运最后还会相当幸福。
“在你能够充分发现自己或许甚至发现我之前,来一杯果汁朗姆冰酒怎么样?”埃里克靠在椅子上,举起太阳镜,扬起眉毛问道。
“哦,那真是太好啦,我正想要喝呢,”艾丽丝回答,放下手中那本《了解自己和你的伴侣》。
“好极了,那么,我到大堂的酒吧那里去买。马上就回来。”
她望着埃里克穿过沙滩,往旅馆走去,他肌肉结实的身体已经晒得有点黑了。
他真是可爱,她暗自寻思,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一分钟之前,她还在想她同埃里克的关系同她那本谈自立的书上所描述的理想情况似乎有多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