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埃里克冷酷的沉默寡言以及那次宴会事件进行谴责(无论是含蓄还是公开地)之前,我们觉得他的处境还是有值得同情之处。他或许因为有个女人这样倾心于自己而得意洋洋,但要扮演她心目中的那个被过分理想化的对象,这对他也是个负担。有人要求他(当然是用甜言蜜语)赋予另一个人的生活以意义,无怪他有时候会说错台词。
“你第一次遇见我时觉得我怎样呀?”艾丽丝问道。那是个夏夜,他们躺在床上,已经很晚了。
“觉得你妙极了,所以我才走上前来同你搭讪。”
艾丽丝嗬了一声,舒服得就像兔子被人抚摸时打呼噜一样。
“真是滑稽,”她又说,“我喜欢你,但是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我。还记得你和另外一个女人说话的样子吗?我还以为你更加喜欢她呢。”
艾丽丝一会儿矜持得要命,一会儿又天真老实得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你最后还是走了过来,这真是棒极了!”含糖量这么高的饮食,你非得有个不会感情用事的健壮的胃才能消受得起。你需要经验,才能对付脱口而出的这样一句天真率直得令人吃惊的恭维。它的意思实际上等于“我相信有许多女人追你,像你这样英俊的人肯定少不了追求者”。
埃里克的虚荣心也不比旁人差;你或许指望他听了这句话,也会像兔子一样打呼噜;可是别人的讨好却使他局促不安地扭来扭去。一个男人喜欢有女人在繁忙的大街上对他投过来倾慕的目光,但女友在他床上直截了当地表露出来的感情却会使他局促不安,这其中确实存在着矛盾之处。
如果说他常常心不在焉、很不耐烦,如果说他有时候不回艾丽丝的电话,那是因为(除掉确实是礼貌欠缺之外)他觉得自己不配成为爱恋的对象。他无法回应的那种感情使他害怕,因此他认为这种感情简直幼稚可笑,令他无法接受,甚至感到讨厌。
再回到他送衣服去干洗的那件事上来,他不愿意听艾丽丝回答,这使我们想到了思想不集中的两种表现:
——话题无法引起别人的兴趣,别人觉得乏味,因此心不在焉。
——所以会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因为不想再多谈自己已经注意到的事情,这是避免陷入到令人难以招架的局面中的一种可行的方法,在社交中这是可以接受的反应,在心理上就像是向门口跑去一样。
在艾丽丝正要准备谈自己童年的生活时,埃里克头掉转了过去,其原因主要还是后一个,而不是前一种。尽管问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但什么是她童年最痛苦的经历这一问题会使他卷入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敏感事情中去,最后可能需要掏出手绢或者其他更加麻烦的动作才能收场。
埃里克希望艾丽丝能对他苛刻一点,这样可以减轻由于她过分贬低自己、否定自己从而使他面临的责任。一个周末的上午,在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驱车去怀特却波尔时,她转过脸来问:“对不起,我还是要问一下,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要生她的气:仅仅十分钟之前,他们还在他的住所,坐在车里也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其实,他之所以不作声,是因为早餐时读到的报上的一篇文章令他忧心忡忡。文章提到上个星期的一桩交易很可能会失败,他在其中投了一大笔钱。
“不,我没有对你生气呀,”他生硬地回答。
“那么出了什么事?”
“我只是累了。”
“既然不是冲我,那就很好。”
“不,当然不是你,我一会儿就会好的。”
不错,在某种意义上,这要怪艾丽丝不好,或者说,她的做法助长了他的坏脾气。“你是不是在对我生气?”这个问题意味着她为人大度(或者,你也可以将它解释为顺从),对此他觉得不习惯——尤其是这句话出自一个毫无过错、脾气温顺善良的女子之口。他是故意为难,这是很不公平的,虽然他还没有成熟到进行自我批评的程度,但他却认识到需要有人将他痛斥一番。
他以前的女友在感情上都不如艾丽丝大度,对此他倒是习惯了。他以前也有过一些热烈的恋爱关系,但男女双方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如果说因为报纸上恰好有篇文章使他在驱车去怀特却波尔时心情不佳,那么他应该向对方解释一下,消消气,或者高高兴兴的,免得与她发生口角。他以前遇到的都是心存疑虑的情人,她们根本不肯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从来不愿责怪自己——而艾丽丝呢,却随时随地准备作出牺牲,由着他任性胡来。
他害怕她毫无戒备地爱他的方式;他羞于接受别人的温情,总要等到上班时才会想自己是多么爱她,而这一点在面对她时他却无法理解,更不用说加以表达了;他需要时间来回应她的一片柔情,就好比一个人在打电话时张口结舌,非要等独自面对信纸时才能静下心来回复一样。
在他们初次见面时,艾丽丝发牢骚说,她巴不得能做一些更有创造性的工作;她很想再搞些绘画,她在中学时画画很出色,但之后就放弃了。有一次,埃里克突然满怀热情地想要讨好她,他耐心地把她保存在房里的一只盒子中的几张木炭画看了一遍,还看着她勾画的一盆放在窗台上的干花的轮廓。在这之后,他宣称她绘画上极富天分,她的技法使他有点想起了去年在巴黎一个画展中见到的几幅德加的素描。
“哪里话,你在骗我呢,把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我,”艾丽丝说。
“我不是在说吗?我真的觉得很好。你确实很有天分,我不会说违心的话。”
“真的吗?”她问,咬了咬下嘴唇。
“那当然,要是你全心全意去做的话,一定会大有进步。你在绘画上面很有天赋。”
那些涂得黑黑的缺乏想象力的素描,以及艾丽丝用铅笔在纸上轻轻勾画的神态,让埃里克忘乎所以了。这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在她眼里,他有些美术评论家的味道了。她把自己的画都拿给他看,问他是不是看出其中有所进步,要他指导她如何进一步提高。这使埃里克觉得她正要求他扮演传统的父亲的角色,这样的权威他既不想要,也相信自己并不具备。
一个周末,艾丽丝去给朋友的浴室画壁画。完工以后,她要他去看。她穿着一条溅满颜料的工装裤站在门口,满怀希望地笑着问他:“怎么样?你看呢?我还行吧?”
她使用的几个词儿自有深意;那并不是说“你喜欢吗”或者甚至是“你觉得画还行吧”,而是“你觉得‘我’还行吧”。这种带有个人色彩的口气暗示着对合法性的追求,就像孩子在叫喊:“我很不错吧?”
这种需要使埃里克处在不堪重负的境地:她为人十分敏感,这使他想要伤害她,告诉她说,他觉得那些可笑的壁画一个子儿也不值,从而希望她不再把他说的话、他做的事太当回事。
午饭时间,他和同事在银行附近一家熟食店用餐,讲话常常会集中到异性上。某个星期一,在吃熏牛肉三明治时,话题转到了女性的乳腺上。
“大当然好,不过,要知道,大的常常不如小的敏感,”罗杰若有所思地说。
“放屁,有的大乳房敏感得不得了。你记得以前跟我轧朋友的那个西班牙女人卡尔曼吧?嗯,我是说,她可以证明你这一套完全站不住脚,”比尔回答说。
“我不知道,裘迪的乳房很大,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你看呢,埃里克?”罗杰问。
“嗯,我的看法是显而易见的,艾丽丝的乳房很小。既然我同艾丽丝轧朋友,我肯定觉得小的也不错。我是说,要是你不喜欢一个女人的乳房,那你干吗还要同她在一起呀?”
埃里克和他的同事都身穿金融区里的人常穿的套装,但其实既幼稚又过时;他们仍然沿袭千百年来的老规矩,把感情上的需要只看成是性的需要,以此来减轻男女之间互相依存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