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第一次表明,艾丽丝理想化的情人同她心中向往的浪漫形象并不完全合拍。这倒不一定是说他配不上她的想象,只是说他同她的想象完全没有关系。
不过,假如说艾丽丝和埃里克相爱这么久之后,他们的关系出现了不协调的苗头,有点紧张起来的话,那么,这种冲突的根源是什么呢?
如果我们不以那种通常直来直去的推理方式来解读人和人之间的差异,那么我们可以通过一些次要的事情来研究人的性格,因为这些细节很可能揭示出某些价值体系来,这些体系即使不无冲突,但也带有一种令人惊奇的连贯性。
埃里克在遇见艾丽丝前一个月,刚请建筑师把他的住房按照日本极简抽象派的风格重新装修了一番。他决心要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是大约十年前他首次读到介绍东方室内布置的书籍时产生的,如今工作使他在经济上有可能把这一梦想付诸实施。
小橱和电灯都嵌到墙壁和天花板里去了,地板铺上漂白的日本栎木,装饰线条和踢脚板全部刨平,不用布窗帘,只是沿着窗框挂上白色的软百叶帘。各种设施完全不加装饰,门把手是镀铬的包豪斯式样;厨房里的不锈钢用具都是食堂或者餐馆里使用的那种双料货色;浴室里铺白色瓷砖,中央的浴盆是柏木的,一边的脸盆是卡拉拉大理石雕成的,脸盆架则是由约克郡的砂岩板砌成;在卧室里,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席子,一个日式床垫可以在晚上拉出来,在白天则卷到小橱里去。墙壁漆成白色,只是挂了几件由黑色钢立方块和氧化铜螺旋构成的当代美国艺术品。
埃里克曾被银行派往日本进修货币市场知识,在那里待了一年,他曾利用周末时间研究日本文化。当然不能说他有多么深刻的理解,读书最多只能算大概的浏览:他呵欠连天地草草读了露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剑》,又似懂非懂地读了一点三岛由纪夫的书,还从克里希纳默蒂和阿伦·瓦茨的著作中摸索了一番。假如说埃里克钟情于东方,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本能,谈不上有多深厚的知识。
临近五月中旬时,他带艾丽丝到芬切莱路一家日本餐馆吃饭,在吃寿司的时候,他开口向她说明自己着迷的原因。
“看看这道菜的安排和设计,小鲑鱼片放置得整整齐齐,所有一切都细心地包好。我就喜欢日本人做事的方式,逻辑分明。”
“真是妙极了,”艾丽丝回答,“这块白的是什么?”
“是马鲛鱼。”
“中间这块粉红的呢?”
“是生姜。你瞧,这顿饭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你把整盘食物吃下去以后,会觉得清淡爽口,一点也不像西餐,所有东西弄得一团糟,油腻得要命。”
在说到东方时,埃里克老是会提到几个关键的字眼,即清清爽爽、有条有理、逻辑分明、干干净净、留有余地。他觉得吃的寿司、送菜肴上来的黑漆盒子、散发清香的木筷子、安静宜人的餐馆无不体现了这一切。他在京都的寺庙里,在禅宗大师的书法作品中,在他学写的几段俳句中,都发现了类似的特点。
在身穿和服的女侍者给他们倒茶时,他又说:
“这个世界太拥挤,太复杂了,我倾心于东方美学,因为它当中似乎有足够的空间,还有某种理性。我把自己的家装修成这样,是希望从乱糟糟的办公室回来以后,可以有一片自己的绿洲。一切以开敞式平面布置,这一来就不让灰尘、污垢和垃圾有容身之地了:一切都必须放得井井有条。我希望家里没有什么多余的物品。我小时候常常去航海,在赛艇上你会发现每一样东西都自有用途,因为船上没有地方放置垃圾或者无用的东西。”
埃里克对内部装修的兴趣扩展到了最小的物品上。为了买个称心如意的小闹钟、开瓶器或者计算器,他会在商店里逛上很长时间,他对浴室、厨房和卧室里一些日用品,对暖气片、电灯开关、刀和毛巾架的式样讲究得不得了。
怎样来解释这种挑选各种小东西的欲望(以现代的词语来说)呢?也许是企图在某一特定的环境中控制一切吧,这一来埃里克可以放心,他生活空间里的一切,从回形针盒子到酒瓶塞子,从电灯泡到排气扇,全都井井有条,无可挑剔。在大多数人的屋子里,抽屉里放的很多东西根本没有什么用处,这些东西你心里不会觉得美,要说有什么价值的话,也只是情感上的罢了。这意味着埃里克在生活中也有一些完全没有仔细规划的成分,这在他的屋子里是极其不合拍的。
家具的布置也像是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出主人的心理,不妨说它以非语言、非动作的方式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格。在心理学发展到对儿童进行诊治时,以“谈话交际疗法”诊治语言能力很差的孩子,立即就出现了问题。像克莱因、安娜·弗洛伊德和温尼科特这样的心理学家很快就认识到儿童也能通过非语言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活动,尤其是通过玩具和其他物品来表示。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想法的孩子,可以借助一根木棒或者一个毛线球,“表演”出一场冲突给精神分析学家看。与此相似的是(尽管埃里克会极力反对这样解释他的美学思想),我们可以说一个人的品味也是将自己内在的自我表现出来的一种形式。
由于他在实用的基础上考虑人生,他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像住房一样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在社会、经济、爱情和性生活上的追求都能达到和谐一致的境界。
尽管在别人眼里,他的生活似乎井井有条,但不妨认为,他其实比别人更加害怕混乱,因此对混乱也就更加敏感。一个蜘蛛网,一篮子脏衣服,窗子上打破的玻璃或者打碎的盘子对他的影响都非常大,人们根本想不到一个在职业生涯中习惯于种种混乱现象的人会有这样的表现。要是艾丽丝把一叠报纸乱糟糟地放在他房里地板上,他肯定会大为恼火,冷言冷语地发表出一些刻毒的言论来。
“我把电视节目报放在那儿又有什么要紧呀?”有个星期天上午艾丽丝回应他说。
“当然要紧,因为看见报纸到处乱摊我就是受不了。”
“可是等晚上回来我会收拾好的呀。”
“你是说,你打算整整一天就让这地方乱糟糟的不像样子吗?”
“是啊,我是打算这样,不过照你的口气,这就像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要给送到纽伦堡法庭去受审一样,我来收拾吧。”
为了其他一些小事他也会同样生气,例如电话听筒线绕了三个圈圈,电视机的遥控器没有放回到机顶原处,或者他书架上的书没有放好(他以目录学的方法,根据开本的体积由大到小地排放图书——《罗浮宫的宝藏》旁边放的是《温布尔登的光辉时刻》,因为这两本书的开本看起来恰巧大小相仿)。
埃里克是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它保持了布尔乔亚体面的外表,但鲜为人知的内幕却并不那么美好。他的父亲当过律师,但在埃里克很小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原因不光彩地给除名了。然后他便卷入到一系列灾难性的商业冒险之中,这包括在爱尔兰炒地皮,使家庭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他的母亲为人严厉,但足智多谋,做事一丝不苟,她想尽办法维持脸面,靠着她继承的一小笔遗产,让几个儿子进贵族学校去读书。他父亲又酗起酒来,而且常常乱发脾气,对他的暴力行为,他母亲极力加以掩饰,不但自欺欺人地尽可能不让儿子知道,而且在诺丁山半月形道高雅的邻居跟前也装出没事的样子来。
就这样,埃里克成人以后,尽可能希望能把地点、人和职业等各方面的不确定性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原先从医,因为醉心于这一行当的稳定和威望,但是后来对它的薪金越来越觉得不满意。他从长计议,为了使自己能有个比较理想的稳定收入,决定投身银行界,结果大获成功。他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个赌徒,敢于冒险,但前提是他生活的主要方面必须绝对安全。
与此相反,艾丽丝的卧室除了面积太小之外,也许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什么都不缺。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房间装饰得花里胡哨。床边一个大书架上放着皱巴巴的平装书,文学名著的旁边就是封面艳丽的不那么经典的作品,书架旁有一台带有环形天线的黑白电视机,在电视机上方挂着一大块软木板,上面用图钉按上好些五颜六色的相片。既有艾丽丝小时候同家人一起在海边照的,又有她家的老房子、她养的狗盖茨比、她的朋友和从前的男友、姨妈和奶奶外婆的相片。软木板旁边是五斗柜,上面放着化妆品、发刷、喷雾剂、钥匙、一个圆筒状的黄色陶碗,那是她在波尔多买的,还有她在怀特却波尔市场购买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镜子。再旁边是书桌,上面放着一台旧打字机,打字机的“r”键和“y”键都失灵了,但她偶尔也还会用它打打信件。几个抽屉里塞满了她这几年收到的信,还有十五大本的日记,有五六年她把想说的话都记在里头了。靠对面墙有个气派不凡的衣橱,它里面装满了时尚变化的历史证据。床边上放着两摞杂志,杂志上放着一台收音机和乱七八糟好几盒磁带。
在埃里克第一次到艾丽丝那里过夜时,他把她的房间称作是废品回收站,这个外号他觉得再合适也没有,结果便变成了他固定的称呼。他特别讨厌艾丽丝床上的软垫子和绒毛玩具。尤其引起他反感的是一个粉红色心形绒毛垫子,上面写着“我爱罗马”几个字。每次他来她房里睡觉时,不是把这个垫子扔到房间另一头的字纸篓里去,就是把它放到书架顶上,让她够不着。
“你这家伙真讨厌,干吗不肯放过我的垫子呀?”在他又一次这样做时,艾丽丝问。
“因为这东西实在讨厌,难看得要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丑的东西,我可不想跟它同睡一张床。”
“嗯,你得作出选择来。要我就得跟罗马垫子在一起,要不就算数。”
艾丽丝决不会说那个垫子好看,也不会说它具有什么艺术价值,但她仍然喜欢它,十年来她一直带着它。因为她对室内布置的看法并不在“实用”上,而是在“感情”上,某件物品在她眼中的价值首先并不在于它有多么好用,而在于它附带引起的种种联想。
心形软垫是艾丽丝父亲的礼物,那是父母离异之前全家人最后一起外出旅行时父亲送给她的,那次他们沿意大利一侧的海岸一直前行,旅行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自然,比这个垫子做工精致、材料讲究、设计高雅的软垫有的是,但没有一个垫子能有它这样特殊的历史,带有如此难忘的亲情,它令人回忆起多年前全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度假那段异常幸福的日子。
艾丽丝和埃里克最近去她家附近一家西班牙小饭店吃饭,就在那里,因为埃里克点了兔肉,引发了一场争论。
“哦,埃里克,别点这个,难道你就不能点一些别的东西吗?”艾丽丝恳求他。
“你这人真是滑稽,这道兔肉是用白葡萄酒炖的,又配上新鲜蔬菜,看来味道不错……好吃呀。”
“一想起兔子上餐桌,我就受不了,”艾丽丝说,她童年时养过一只名叫帕奇的黄褐色兔子(自然不是供餐桌上用的),十分喜欢。
“你要吃素吧,真叫人弄不明白。”
“请问菜点好了吗?”侍者问。
“好了,可以了,”埃里克武断地回答。
一刻钟之后,一只直冒热气的兔子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端上了桌,那位饥肠辘辘的食客拿起刀叉,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喔呀呀,可怜的小兔子给一只可恶的大灰狼吃了,”埃里克逗趣说,“瞧这条可恶的大灰狼,正张牙舞爪地啃这个可爱的小兔子又鲜又嫩的肉呢。”
“别说了,混蛋,我真不明白你干吗非要点兔子不可,菜单上别的东西有成千上万种呀。”
“听着,艾丽丝,见鬼,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为了一只兔子这样激动。你也同别人一样吃肉,为了只兔子这么起劲,我看这只是因为它的面孔碰巧比牛比羊逗人怜爱一些,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在吃牛肉羊肉的时候有什么不安呀。你的道德标准可真伟大!达尔文应该把他的准则改成:最逗人喜爱的生存。”
埃里克继续在这个问题上逗她,第二天又漫不经心地问:“那么,吃素的,我们今儿个是不是要去再搭几个兔子窝呀?”
艾丽丝也许是有点伪善(干吗只是为兔子难受而对难看的老绵羊不理不睬呢?),可是埃里克对她的多愁善感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不满,这难免会使得她多少有点儿疑心。他反对感情用事并不仅仅出于逻辑上的原因(要是说羊可以吃,兔子干吗就不能吃呢?),还因为感情用事的人关心的事情使他反感。凡是有人眼泪汪汪地对病人、无助的人、失去一条腿的瘸子、残废人、伤心的情人、哭泣的儿童和患有关节炎的老奶奶表示同情时,他总忍不住要说上几句挖苦的话,他那些话意味着,他对那些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可怕的弱势状态其实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要是说,他取笑艾丽丝每次看《爱情故事》(她恐怕已经看了不下十次了)都要抹眼泪,那是因为他故意对她的泪水象征的悲伤心情视而不见。无怪在她想要告诉他自己心情不佳,或者觉得自己“臃肿不堪”时,他的反应都很生硬。他回话总是说她自然很好很漂亮,他们能不能找点别的事情谈谈,这其中的含义是:“你自然没问题。你一定得感觉很好——假使你不是这样的话我可受不了……”
小孩子是弱者,因此,艾丽丝和埃里克对待他们截然不同的态度意味深长:艾丽丝爱孩子,埃里克呢总是说:“假使我有孩子的话,我真恨不得他们快点长大,我就讨厌他们叽里哇啦乱吵乱闹。”他们有时回去看珍妮的儿子蒂姆,埃里克问了这个四岁孩子几个简单的问题,蒂姆听出他的口吻不很亲热,害怕起来,嘟哝了两句便局促不安地掉头张望别处去了——要不是他母亲此刻过来把他带走的话,他准会嚎啕大哭起来。
在埃里克心里,小孩子犹豫不决的嘟哝很不好理解,但艾丽丝却能毫不费力地运用自己的理解力来弥补小孩身上的不足,替他们说出他们自己无法表达清楚的话来。尽管埃里克在各个方面都显然很成熟,但奇怪的是,他在对待别人的要求方面却十分孩子气,他对别人的期望就像小孩子对父母那样——也就是永远正确。他无法以自己的力量来弥补别人的不足,无法像父亲那样宽容地对待身边人的过失。
有个周末,艾丽丝和埃里克应邀到住在牛津附近一个村子里的朋友那里去吃午饭,由于埃里克有事要先回伦敦,他和艾丽丝决定各自开车前去。艾丽丝路不熟,因此请埃里克在前面带路,她跟在后面。在高速公路上,他习惯开着他的宝马车在快车道上飞驶,在发现要是不让艾丽丝的大众牌甲壳虫小车拉下来的话,便只好放慢速度,心里因此老大不痛快。在道路交叉口,他总在后视镜里看到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然后才前进。“真是个老太婆,”他自言自语地低声咕哝。在离雷丁不远的环形道口,甲壳虫抛锚了,艾丽丝发现埃里克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该从哪个路口出去。埃里克发觉艾丽丝没有跟在后面,便又咒起她来,但他并没有回到环形道口那儿去。他知道她那里有朋友的地址,她也知道方向,还有地图,因此最后肯定她是会找到那地方的。他管自往前加速,而不愿意对驾车不老练的艾丽丝多加关照了。
要是说,埃里克的为人恰恰与感情用事(即对弱者表示同情)相反,尊敬那些以性格的尊严和力量来克服各种障碍的人,那是合乎逻辑的。埃里克讲究实际,他瞧不起弱者,对强者则五体投地。
他们第一次共度良宵时,离相识才几个小时,埃里克把艾丽丝抱到餐桌上,扯掉她的内衣。对艾丽丝来说,从含情脉脉的注视到发生肉体关系,这一过程通常需要一个周末,也可能会要几个月时间,因此,她对自己欲望之强烈和进程如此之快大为惊异。尽管她内心会隐隐升起一种抗拒的愿望,但她在不知不觉之中还是不愿受到做规矩姑娘的传统道德教条的束缚。见鬼去吧!她想,任凭自己沉溺在当时的欢乐之中。她让埃里克急不可待地脱下她的衣服,解开她的乳罩。任凭自己赤身露体地给抱到沙发上,然后又抱到卧室里,这时候埃里克呢,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衣服也脱得精光,乱七八糟地扔在房间里。
在他们做爱之后,埃里克从床上爬起来到厨房里去取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大水瓶和两只杯子。他一丝不挂地站在五斗柜旁边,就像高级饭店里的侍者那样小心地倒水,那副模样同周围很不协调。
“你不想披件睡衣吗?”艾丽丝问。
“不,那会把性交过后的色情感觉全给破坏掉的,”埃里克咧开嘴巴笑了笑。
“我想性交过后就谈不上什么色情感觉了。”
“啊,这是传统的看法,但是……”埃里克色迷迷地说。
从第一夜起就很明显,埃里克对自己的肉体满意得不得了。他以一种认为是理所当然而且直截了当的方式,得意地欣赏自己的肉体,而且认为别人也会同样如此,因此在他眼里睡衣和毛巾纯属多余。他在同女友缠在一起长吻时,很少觉得需要拉上窗帘遮住邻居的目光,在河边或者游泳池边上,或者在漩水浴缸旁,他随时都可以脱得精光跳下去。
艾丽丝对埃里克在肉体上如此坦率大胆很是钦佩,但是她觉得自己除了在激情时刻之外,平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的第一个冲动就是伸手去拿睡衣或者T恤衫,或者把灯光扭得暗一点,并且避开穿衣镜。肉体并不是什么可以在房间里随意展示的东西,只有在做爱时才有必要,那时候,为了充分挑起男方的热情,使他顾不上对你评头品足,那样做也还说得过去。
埃里克在这个问题上取笑她。“我真不明白,你马上要脱光衣服躺到我身边来了,干吗还要我闭上眼睛,”她脱衣上床的当儿非要他眼睛转过去,他同她说。“其实你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我一清二楚,真弄不明白你干吗不让我看着你从房间那头走过来。”
对艾丽丝来说,将自己的裸体暴露在别人面前也就是让人看到自己觉得很难看的一些部位(“你这个也算是乳房吗?”“你真能断定这双脚不像是鸭子脚吗?”她老是以一种自怨自艾的态度问自己)。在脸上卸去化妆,衣服脱掉扔到地板上之后,她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了任何防卫,完全处在一种脆弱的境地,眼巴巴地指望情人能够保证不发笑或者不做出什么姿势来取笑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缺憾,是个不利条件,只希望别人能够对它宽容一些。无论这是多么不合情理,她在裸体时总忍不住会感到不自在,她需要说服自己可以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同时,她心里始终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想要一下子冲到浴室里去躲藏起来。
“你这个坏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那天早上,埃里克存心恶作剧,把她的衣服藏到墙上一个暗柜里去了。“再过一分钟你不还我,我可要报警了。”
“报吧,电话就在这里,警察会同意我的看法,你光着身子比穿衣服漂亮得多,”他回答说。
“别这么可恶,埃里克,要是你再不还我,我真的要生气了,”艾丽丝说,她站在起居间中间,活脱是个身上没有无花果叶遮挡的焦急的夏娃。
“别急啊。”
“别急。你觉得好玩得很,是吗?告诉你,我难受死了。好吧。那么,请把衣服还给我。”
“好吧,亲爱的,衣服就在厨房边上那个壁橱里——别这么发急呀。”
无论埃里克为自己能如此从容地展现肉体觉得多么骄傲,他对另一种形式的一丝不挂却极其羞怯——不过,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长时间以来,艾丽丝都没有能将它同自己对裸体的害怕联系起来。埃里克也许可以光着身子欢快地在小河和森林中游戏,但如果要他一丝不挂地袒露自己的感情的话,他会以一种无法比拟的紧迫心情飞跑去寻找一件象征性的睡衣。
情感上的一丝不挂很难以觉察,因为很难对它作出清晰的界定。肉体上一丝不挂是眼睛看得见的——因此在这方面过分拘谨的人很容易受人骚扰,衣服很容易给强调肉体舒适、讲究寻欢作乐的当代伦理学家藏起来。但因为“自我”都藏在躯体的外壳里面,情感上的羞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发现,才能暴露,尽管在这方面过分拘谨的人也可能同样多,或许还更多一些。
情感上一丝不挂的关键是将自己的弱点和不足之处袒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一来你就把自己完全交到了别人手里,除去自己这个人之外,我们再也无法依靠其他方式来引起别人的好感了。我们再也不能借助撒谎或者咆哮,借助吹牛或者漂亮的言辞来掩饰自己的意图了——就像蒙田所说,人在临终时情感上是一丝不挂的,他说话必须使用明白易懂的法语(或者其他任何一种母语)。
我在承认自己有某种需要时就在感情上袒露了胸怀——没有你我就完了,我并不真像我表面上装出来的那样独立坚强,我只是个远不那么值得钦佩的弱者,我对人生的道路和意义并没有多少把握。在我流着眼泪把一切告诉你时,我相信你不会去告诉别人,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就完了,在我不再装出色迷迷的样子瞧着晚会上其他人,而是承认心里只有你的时候,我也撕破了小心翼翼地摆出来的不易堕入情网的伪装。我变得毫无防卫之力,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就像是马戏团里绑在木板前的演员,任凭别人飞刀扔在离我肌肤只有几英寸远的地方,这些刀子全是我自愿递给对方的。我允许你看见我蒙受耻辱、犹豫彷徨、失去自信、憎恨自己,因此无法使你得出不同的结论来(我是不是需要这样做呢)。我很弱,因为我让你看见我半夜三点钟时惊惶失措的面孔,我无缘无故地焦虑,完全忘却了我在晚饭时夸夸其谈的那些乐观的哲学观念。我学会了接受这种巨大的风险:尽管我不是日常生活中那个信心十足的名人,尽管你对我各种各样的恐惧和焦虑了如指掌,但你仍然会爱我。
那么,情感上的衣着是什么呢?它包括一整套的衣物用来保护自己,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柔嫩的内心世界,不肯将自己情感上的私处暴露在别人眼前,不让别人知道“我需要你”这个隐藏在心中的强烈愿望。穿上衣服也就是拒绝把自己置于本人无法控制的另一个人的掌握之中,这个人很可能由于不回你的电话或者同别人调情,真正使你伤心欲绝或者气得发狂。
埃里克要是不能肯定自己情感的衣柜里装满了双层衬里的套装,是很少会交女朋友的,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能保证他的生活并不以爱情为惟一支柱,他把幸福的基础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必被迫拱手交给别人。
你可以把这一领域的建筑师分为两类,一类是浪漫型的,另一类是理智型的。理智型建筑师的基本原则是,建筑物的重量必须分布在许多支撑物上(越多越好),这样,在意外发生时,重量可以从受损害的部位转移到其他一系列完好的支撑物上。
埃里克将他的份量广为分布;他的支柱包括同几个女朋友保持关系(免得在遭到某人拒绝时引起大厦倒塌),结交足够多的朋友,这样即使同某一部分人闹翻也无关紧要,挣到足够的钱,以减少某一项交易出毛病的风险。
艾丽丝则全然不同,她是个远不那么精明的建筑师,因为她倾向于将她所有的需要都放在一根支柱上,对它能够承受全部重量抱着一线希望。
尽管目前这根支柱就是埃里克,但他却显然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起着这种支撑作用。在他身上有着某种“不是我”的指认味道,他犹豫着不愿接受他在这一关系中的位置,他问:“我有什么感觉?”“我们这样在一起是干什么?”“我们下个周末要干什么?”
他所以这样闪烁其辞,倒不是因为对艾丽丝的种种优点不屑一顾,只是因为,他对待这些优点的态度突出地表明,他在情感上是个十分拘谨的人——他不愿意承认,要是自己生活中缺少具有这些特点的人的话,他是会有很大麻烦的。
起初艾丽丝把这也看成是老规矩——他们才相识了几个礼拜,总不能指望两人会告诉对方自己多么重视这种关系,因为担心对方并没有这种想法。只要一方不能对未来作好打算,那就无法谈论有关未来的设想。
男女二人首次同床之后,在正常情况下,谈一谈下次见面是几天之后还是在几个星期之后是意味深长的。要是一方说:“那么,等我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看戏吧”,而生日又是在两个星期之后,那么,他或她说这种话绝不是随口而出的。这一建议婉转而清楚地表明两人的关系至少会保持到两个星期以后。随着双方的关系进一步发展,一方希望设定的时间框架不断加大,最后他或者她可以信心十足地提议:“我们干吗不从现在起积点钱起来,明年年底去滑雪呢?”甚而至于“等退休后坐游轮去度假好不好?”
可是埃里克所设定的时间框架却短得可怜,它很少会超出本星期之外。尽管艾丽丝希望有关未来的安排很快就能够更明朗些,埃里克却想出各种聪明的办法,避免让自己在时间问题上把“我”牵涉进去。
甚至就连他情感的表露也不是直截了当的。他们俩最近去看了一部糟糕的美国电影,说的是在得克萨斯有两口子为环境所迫分开了,但是对他们来说爱情超出了一切。男主角(电影中叫比利)同埃里克极其相像,这一点艾丽丝和他在走出影院时都说起了。那天夜里,埃里克觉得同艾丽丝特别亲热,在走回到汽车跟前时用两条手臂拢住了她。他想要告诉她说她是多美丽,他又是多么爱她,可是他开口时一改平时说话的口音,模仿起电影中男主角的腔调来。
“心肝宝贝,妈的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招人疼的小妞儿,”埃里克学着比利以得克萨斯的口音拖长调子说。
“哦,你说这话可真好,”艾丽丝以她平常的口吻回答,一边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
“要知道,你是密西西比河这一边最可心的人儿了,”比利/埃里克诗意盎然地说。
“是吗?那么密西西比河那一边该让我吃醋的女人是谁呢?”
同样,埃里克也习惯于以身体不怎么舒服为借口来掩饰自己感情上的需要。要是他想引起艾丽丝的注意,他觉得最好的办法便是声称自己着了凉,患上了感冒或者腰疼得要命,他宁可以肉体的不适为幌子,拒绝承认自己内心可能真的很痛苦。
既然生了病,那就得戴上毛线帽子,用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哼哼说自己马上就要没命了。
“艾丽丝护士呀,来帮帮病人的忙吧,能不能做做好事,替我把维生素C片拿过来?”他总会像临终的病人那样在床上喊。
通过让自己和艾丽丝扮成病人和护士的角色,他可以避开“爱人/被爱的人”这种关系所包含的危险;大声叫人拿给他滴鼻剂和咳嗽药水,可以满足人人具有的希望得到别人搂抱和关爱的原始需要。
六月份,埃里克乘飞机去法兰克福,其任务就是为他的银行争取一桩很有赚头的业务,想不到这笔交易给一家德国银行抢了去,他垂头丧气地回了伦敦。那天晚餐是艾丽丝做的,他不作一声,沉着脸只顾吃饭。饭后他坐到沙发上,因为他显得这么灰心丧气,她躺在他身边,双手抱住了他的脑袋。
“喂,无论你是不是带回来大把的德国马克,你总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她捋着他的头发同他说,柔情地望着他。
“见鬼,艾丽丝,别这样可怜我,好吗,”他回答说,对一个怀着苛刻而孤独的信念,认为只是事业有成才值得让人爱的人来说,这个反应是很自然的。
埃里克一向显得十分慷慨。甚至就在他没有什么钱的时候,他也总是争着请人喝酒或者在餐馆里付账。每当朋友过生日,他总不会忘记送鲜花或礼物,他捐钱给好几个慈善组织,并且自己掏腰包给秘书加工资。他同艾丽丝逛商店时,常常是他付账,因为他知道自己挣得比她多得多。
有个周末艾丽丝和朋友一起去多塞郡玩,回来时给埃里克带了件礼物,那是当地产的奶酪,用铝箔包得严严的。
“这是小农舍里自产的,只有两三头奶牛,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不过你是会喜欢的,”艾丽丝说。
“你真好。还从来没有人送奶酪给我呢,”埃里克回答,使他感动的不仅是这件礼物,还因为她竟然这么真心,不怕麻烦,把奶酪包得好好的一路带回伦敦来。
奶酪味道确实不错,但是艾丽丝这件礼物中所包含的一腔柔情却使他觉得负担很重,这要远远超过奶酪本身——这件礼物使他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和爱。奶酪放在冰箱里,它表现出艾丽丝是多么真心为他着想;她特地跑到农舍里,付了钱,把奶酪包好后放进手袋里,在做这一切时她心里想的全是他。这多么令人愉快!又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因此,不足为奇的是,埃里克第二天就去买了一个漂亮的戒指,把感恩的负担转移到艾丽丝身上。戒指是他俩在牛津大街附近一家店铺里看到的,式样他们都很喜欢,艾丽丝吃了一惊。
“真叫人没法相信,”艾丽丝打开盒子时嚷道,冲上前给了埃里克一个吻。“你真是太大方了。”
在金钱上埃里克是很大方的——戒指很贵,然而这样做在感情上看也许并不怎么大方,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吝啬的举动,它用来抵销艾丽丝花五镑钱买奶酪所包含的一片深情。在送礼的问题上他不甘心落在对方后面,除了他喜欢送东西给人之外,还因为他讨厌处在欠人情的地位,使自己失去了主动。
尽管在金钱往来上,欠债是理应受到谴责的,但奇怪的是,处理得当的债务却是友谊和爱情的重要支柱。良好的财政政策很可能是糟糕的爱情政策——因为爱情的一部分就是欠债,同时愿意接受由于欠人东西而引起的不确定感,把自己交给对方任凭处置,让对方决定自己应该以何种方式何时还清债务。
尽管埃里克及时还了债,但对艾丽丝来说却很可惜,他在情感上没能达到同样成熟的境界,而是忙不迭地把欠她的情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