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原来是一个极其高明的情人,他温柔体贴,充满了想象力。他懂得如何使艾丽丝放松下来,同时又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唤起她的欲望。在他们做爱的过程中,时而是温柔的嬉戏,时而是纵情的狂欢。在第一次接吻前一直困扰她的问题如今已经抛到脑后,这会儿她沉浸在不假思索的欢乐之中。
在某种程度上,同某个人上床总会让所有那些曾经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浮上心头,想起他们的习惯,并加以对照比较。我们做爱的方式体现了对自己性生活史的回忆,一个接吻是从前接吻的浓缩形式,我们在卧房里的行为满是我们从前睡过的卧室的痕迹。
在艾丽丝和埃里克做爱的过程中,两人的性生活史相会交融在一起了。埃里克舔舐艾丽丝的耳朵的方式便是从克里斯蒂娜那儿学来的,是罗伯特教会艾丽丝用舌尖温柔地舔弄对方嘴唇四周,埃里克从丽贝卡那里知道了如何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沿着口腔内侧吮吸对方的牙齿。汉斯则把如何用鼻尖亲吻的技巧热情地传授给了艾丽丝,但她试了试后,发觉埃里克似乎不大喜欢。从前克里斯亲吻她脖子的方式使她心荡神怡;当你在采取这一古怪的动作时,其实是你自己感到快乐,艾丽丝这会儿便在埃里克的脖子上使劲吻着。
尽管从纯机械的观点来看,性生活史可能是有益的,但它在心理上也相当复杂。你有过性生活史,这不仅说明你曾经同好些人做过爱,而且也意味着,你不是拒绝过某些同床共枕的对象,就是被他们拒绝过。要是以一种悲观的方式来观察性技巧史,那么便可以将它看成是一部失望的历史。
因此,在这一过程之中,便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紧张状态:一方面,双方以激情在重新塑造这个世界;另一方面,他们的姿势证明他们正努力从往事中走出来。
艾丽丝做爱的劲头象征着对这种历史的反抗。她想要忘记以前的接吻和夜晚,那些接吻和夜晚一开始也和今晚一样热烈奔放,但最后却以互相指责而告终,对方宣称他不能作出什么承诺,看着他阅读晨报时那张表情漠然的脸,她觉得直想作呕。
有人渴望“在我抵达之前这儿一无所有,没有人,也没有物”,这种渴望似乎极其强烈,这正是贝克莱式的(一切从零开始的)幻想的遗风,即“也许是我发明了世界,也许这个世界与我同时诞生,我是它的创造者”。尼采曾有个著名的见解,他抱怨说,哲学家最为常见的疏忽在于忽视了主体的历史尺度,甚至在学院之外,就有无数残酷的先例,革命派都希望从零开始塑造世界。在对历史的处理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矛盾态度——一方面,希望保存一切(百科全书派),另一方面,希望一切从新开始(革命派)。
不难猜出,艾丽丝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倾向于哪个极端。虽然她常会失望,她仍然抱着一种与历史手法南辕北辙的理想主义态度;作为一个浪漫的革命者,她愿意相信,如今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可能最后成为她性生活史的终点,可能成为她终生的寄托。
他们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埃里克在从厨房里拿来一杯饮料之后,便蜷缩在羽绒被下她的身旁,咕哝了几个字,听起来像是“谢谢你”,接着便很快坠入梦乡了。
艾丽丝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还躺着一个并不很熟悉的人,在这种环境中她一向就很难酣然入梦。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思考今晚发生的一切,想要弄清楚她怎么会来到这儿,她一开始似乎能够驾驭局面,后来又是怎样失去了控制。一种清教徒的本能在询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为了方才享受的欢乐,她也许会受到什么可怕的报应吧。信任的问题又掠过她的心头,要不是一只手伸到她怀里,她还会任凭自己这样遐想下去。
埃里克在睡梦中,仍然伸出了手来找她,这个孤零零地放在他熟睡的躯体旁边的胳膊,突然使艾丽丝对这个和她同床共枕的人产生了满腹柔情。
她抓住他的手,端详他熟睡中孩子般的面容,心想:“我找到的这个人究竟怎样呢?”她企图从他脸上刻画的往事的痕迹中推断他的未来。他会如何对待爱他的女人?他觉得什么事情可笑?他不喜欢谁?他的政治观点如何?他会如何对待一个哭闹的孩子?他又会如何对待不忠实、对待自卑感?
人们一向就容易依照并不充分的根据来形成印象。我们在参加过晚会后,要是有朋友问起某个在场的来客怎么样。假如要实话实说的话,我们只好回答:“我怎么会知道呢?我同他只交谈了两个小时。”即使我们同某个人一起生活了一百二十年,要是别人向我们征求有关对方的看法,如果真正考虑到人性的复杂不说假话的话,我们一定会回答说:“我只是刚对他有些了解呢。”与此相反的是,你在遇见某人两分钟之后,立刻就有了印象:不是“我喜欢他”,就是“我不喜欢他”——这种反应其实是生物保护本能的原始遗迹;居住在洞穴里的原始人在看见另一个人时,立刻就得判定对方究竟是敌还是友。
也许因为她等待得太久了,也许因为睡在她身旁的这个人确实显得很可爱,而且又对她确实很温柔,也许只是因为深夜不眠思考这些问题自有其乐趣,反正艾丽丝在不知不觉中想,这个和她同床的男人很可能到头来会真正激起她强烈得令人吃惊的感情,长期以来,她几乎忘记自己仍然怀有这种激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