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在泰晤士河畔罗塞里兹的一个由仓库改建而成的房子里举行,房子的装修布置混合着工业时代和巴罗克的风格。晚会相当于从前的大舞会,并不主要以金钱或者社会地位来决定邀请对象,而是看你是否敢于蔑视高雅的风格。从满是意大利名画复制品的天花板上垂下了大吊灯;舞池上方画着西斯廷教堂天顶画的局部,不断旋转的彩色光影映在它上面;餐厅的墙壁上挂了丝绒帷幕;平台上有一排小吊顶灯发出朦胧的光;来客在平台上用有凹槽的蓝色玻璃杯饮酒,以夸张的热情手势互相招呼。
艾丽丝把上衣寄存在门厅里,沿着宽阔的露天楼梯走上去,手心里反复折叠着自己的入场券。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发现同桌的客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还没有来,便站在自己的椅子后面,欣赏摆在桌子中央的一大束颜色鲜艳的塑料花。
“你这会儿想的是‘见鬼,我本不该来的,没有一个熟人,我的打扮一定很糟糕,我怎么把这段时间挨过去呢,等等等等’,对吗?”站在桌子对面的一个男子问道。
“我其实正在琢磨干吗需要三套刀叉。”艾丽丝随口回答。
“啊,对不起。我猜错了。也许是我应该这样想:‘见鬼,我本不该来的,没有一个熟人,我的打扮一定很糟糕,我怎样把这段时间挨过去呢?’”
“你真是这样想吗?”
“其实我并不清楚。一分钟前我是这样想的,可是事情最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请问,我是不是该穿衬衫系领带?”那个人问,他身穿黑色套装,但里面是一件灰黑色的高圆翻领套衫。
“我不知道。”
“对啦,我总弄不清楚在这些场合该怎样着装。你有没有同感?不知道该穿什么,更确切点说,你打算穿某件衣服,但是却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会同样打扮,结果呢,你就穿上了你以为别人也会穿的服装,谁知道还是穿错了衣服,同时又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愿穿戴。”
“我想我也有过几次同样的遭遇,”艾丽丝回答说,一丝笑容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她的脸上。
“时间还来得及,干吗不把座次安排掉换一下,让我坐到你旁边来呢?我看是没人会注意到的,你说呢?”那个人说,他满脸调皮的神情,很是讨人喜欢。
“你干吗要这样呢?”艾丽丝问。
“因为我的一边是梅拉妮,另一边是珍妮佛,这两个名字已经使我讨厌了。”
“你心胸未免太狭窄了,也许你会发现她们俩都很不错呢。”
“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名字都带给我一些不好的联想。我有个精神不正常的老姨婆,名字就叫梅拉妮,我的牙医叫珍妮佛,她使出浑身解数把我的生活弄得痛苦不堪。”
“假如我喜欢一边坐的是罗伯特,另一边坐的是杰夫,那又怎么办呢?”
“见鬼,你当然顶清楚啦,”那人淘气地回答,并且把座次卡换了过来。这样,艾丽丝在这一宴会上的经历发生了变化,她坐到了一个名叫埃里克(换来的卡片上是这个名字)的人身边。
其他的客人陆续进来了,大家对掉换座位的事一无所知,纷纷按照卡片就座,晚宴开始了。埃里克精力充沛,性子又急,使得艾丽丝处在被动应付的地位,她很少问话,只是忙于回答问题,挑起话头来的往往不是她。她觉得有一连串的问题向她袭来:她干什么工作?年纪多大?住在哪儿?有没有谈过恋爱?
“对不起,你说的是什么?”
“我问的是,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我干吗要把这事告诉你呢?”
“啊!你还是宁愿再扯上一通天气,真是对不起,我想接下来地面上恐怕会有霜了。听说苏格兰公路上结了薄冰,山谷里有雾。哦,高地可能会有小雪。”
“是我让你烦了吗?”
“一点也不。”
“那么,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相信有爱情这回事呢?”
“那么,我是有幸坐在一位什么都不相信的人身边了。”
“我只是讲现实罢了。”
“我一直以为每个女孩子生活的目的就是找到与自己相伴的男人。”
“简直是大男子主义的胡说八道;有人是,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这根本不是我的目的,我只对独立生活感兴趣。我希望能够做到什么人都不见,一个人把生活安排得好好的。并不是说我现在有什么问题,其实,我自个儿过得挺好。我知道有些人耐不住独身生活,我的室友苏西就是这样。她就没法过独身生活,随便哪个男人要同她一起出去,她都愿意,就因为她不肯晚上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我是说,她为人不错,她的男朋友也很好,只是我不想像她那样生活,那只是找个安乐的小窝,无法真正面对人生。”
“你的项链很漂亮,”埃里克打断了她的话,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项链。
“是我祖母的,”艾丽丝回答说,她的嗓音有点儿抖动。
“如今很难看到做工这样精美的项链了。”
“多谢夸奖。”
对埃里克这样的男人,艾丽丝本能地不放心,他言谈举止略显粗鲁,但却讨人喜爱,这使她警觉起来,很可能他把这天晚上的事看成是开玩笑。尽管她怀疑他是否真有诚意,但却肯定他这个人确实很有魅力。无论是在他掰面包时,还是熟练而迅速地把蔬菜叉到叉子上去时,他的动作都简洁迷人,很是性感。
埃里克在银行里工作,负责商品和期货交易,不过,他说他的经历比较特别。他原先学医,毕业后在肯尼亚当产科医生,后来改行从商。一开始他同朋友开了个很成功的唱片公司,然后又在连锁服装店里工作,只是最近才转到银行这个行当里来。
“搞商品交易的特点就是资金数额特别巨大,”埃里克解释说,“大得异乎寻常,你忘记了经手的是真正的钱,这很有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味道。就因为这点,我才更喜欢服装店。在金融界,你有可能在几秒钟里赚进上千万或者赔掉上千万,几乎注意不到它,可是在商店里,你会遇到某个怪脾气的顾客,冲进店里朝你嚷上半个钟头,就因为他花了区区十英镑买的T恤衫缩水得厉害。这多少让人看到了现实。你在听吗?”
“当然,我当然在听,”艾丽丝回答,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他看,对他讲的话一点都没听进去。
“你脸红了。”埃里克说。
“不,我没有。”
“是红了。”
“真的吗?房间里太热了一点。”
甜食上来了,盘子中央是一块巧克力蛋糕,四周围着一圈莓子酱。
“你怎么可以有差不多十颗草莓,可我连一颗都没有呢?”埃里克望着艾丽丝的蛋糕说,“能不能给我一个?”他问道,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他已经叉了一个去。
他的一举一动都很迷人,仿佛他不用担心有什么危险。他按照拉丁情人的方式行事,毫不隐讳自己的要求。这虽然更容易遭到拒绝,但也使被人拒绝不那么尴尬——这种炫耀的做法同脸色苍白的北方情人(维特等)恰成对比,那些人一年到头笨拙而教条地低声倾诉自己的爱情,如果不能如愿,便不声不响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如果说埃里克非常愿意将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那么我们得承认他的话确实很有效果。
“好啦,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他抢在前面说,“你觉得很快活,你在笑;可是使你烦恼的是,你不清楚我这个人是否靠得住。你在想:‘这家伙是真心呢,还只是讨好人骗人?这究竟只是开玩笑呢还是当真?’你有点吃不准该怎么应付。假如这只是玩笑,你不想搀和进去,可是你心中又想可能不至如此,所以你才待下来没有走开。遇到有男人向自己讨好时,女性永远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该不该相信他?你很可能并不信任一个人,却仍然喜欢他,只是你不想让自己再受到伤害。”
我们不应该认为艾丽丝的虚荣心强,但是,有个男人能够说出她的想法,并且基本上没有说错,这还是很令她动心的。如果有人能直视她的眼睛,告诉她说,尽管他俩刚刚认识,但他看得出她的感悟力非常强,那么她还不至于如此愤世嫉俗,能够对他不理不睬。
“你也许对我这样的男人特别不放心吧。”埃里克说。
“为什么呢?”
“因为你吃过这方面的苦头。”
“那也并不见得比大多数人更厉害。”
“更厉害。只是你故意不把你的问题当一回事,可能因为从来没有人让你以认真的态度来对待这些问题。别人感受不到的事你感受到了,你的感受很深刻,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得不为自己营造一个外壳来保护自己。你把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到了那个上面。从你肩膀的样子可以看出,你处在紧张的状态中。”
“我的肩膀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的姿势说明了很多问题。难道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
“嗯,一般人的观察力都不大行,对吗?”
星象学和算命经久不衰,这表明我们多么渴望得到理解。这种愿望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疑心,我们倒不去怀疑这些理解有多准确。埃里克明白,只要告诉别人说,你理解他们,就很快能赢得他们的信任。一般人都相信自己其实有自知之明,因此只要认为他们所作的分析有几分道理,无论这是出自别人的口述还是来自有关双子星座的文章,他们便立刻会软化下来。
“这儿真吵,我们别去跳舞了,”埃里克说,“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喝点东西怎么样?”
“这个时候都关门了。”
“或许还是回去,到我那儿谈谈心吧。”
“什么?”
“我是说或许可以到我那儿去。”
“这真的很难说,”艾丽丝回答道。她倒是很想接受这个邀请,但是不愿意显得像是那种一招便走的女人。
“问题是我的钥匙,”她说,“我家门上那把锁很怪,要有窍门才开得开。我告诉同我合租房子的朋友,要是她先回家,就把另一把锁锁上,要是我先回家,我就把门廊里的灯留着,不再上锁,按门铃就可以。嗯,反正我要说的是,这确实有点困难。”
如何听任自己让人勾引,这是个复杂的问题;要是一口答应下来,那么你就显得太贱,要是慢吞吞地回应,那很可能使对方失去兴趣。艾丽丝究竟是甘冒不顾自尊的风险,接受埃里克的邀请,到他家里去谈心,还是甘冒永远不再见到他的危险,礼貌地说声再见呢?
过分拘谨和不够检点可能会同样令人焦虑。一个人很可能因为害怕对方永远失去兴趣而同意立刻做爱,也可能因为害怕轻易失身会很快被对方抛弃,从而永远拒绝做爱。
从天性上讲,艾丽丝倾向于按照第一种担忧而行事,她无法容忍浪漫的感情一再膨胀。在这一过程中,尽管对方要求不多,但被勾引的一方半推半就地调情,期待对方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尽管各国政府宣称反对通货膨胀,许多情人也同样如此,但是,对一个正常运行的恋爱经济来说,有时候来点儿膨胀倒是有好处的。出现如下的情况倒不失为好事(这无疑有些反常),一个情人会这样说:“不,瞧,我很抱歉,我有点头疼/不消化/有男朋友/有女朋友,因此今晚就到此为止吧,”对方呢,痛苦地想到真正的爱情永远不会一帆风顺。下面的情况还会对事情有所帮助,一方会独自想:“我还不够好,对方的要价太高了。”然后,勾引的一方便去买巧克力糖,深深地叹气,并且着手写出这样的诗句:“假如我们有足够的地方和时间,女士啊,这种腼腆,绝不是罪过……”
“瞧,我完全能够理解,”埃里克回答,“我不想勉强你。这只是个想法。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心也许不错,可是我忘了。我是说时间很晚了,你同我又不熟。我尊重你的决定,希望能再同你见面,或者一起去看你刚才谈到的意大利电影。”
“当然,那很好。”
艾丽丝是在深夜一点刚过离开的。由于他俩同路,埃里克便提出送她回家,免得叫出租车了。
不过,在他们抵达他住所附近时,艾丽丝突然觉得,假如他真正理解她是多么难以接受他的邀请,假如他是如此礼貌地尊重她谢绝拜访的决定,那么,她其实也完全可以改变主意,让他知道,一次特别的谈心也不失为这个夜晚得以圆满结束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