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丝要是在周末醒得早的话,会驾着自己那辆大众车到附近的面包店里去买新鲜面包。接下来星期六,她过了八点钟就睡不着了,于是决定准备早餐,好给苏西和马特一个惊喜。
她把车停在商业街上,挑了几个仍然热烘烘的羊角面包,接着将一包衣服拿到没几步远的洗衣店里去干洗。等她回到自己车跟前,发现挡风玻璃雨刷下面夹了一个信封。一看这不是又一张违章停车的传票,她放心了,于是把信封塞到购物袋里,再把袋子放到车上。
回到家里,她发觉那一对情人还在睡觉,便冲了杯咖啡,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节目。一会儿,她想起了信封的事,于是便把购物袋拿来,打开信,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陌生人:
请原谅我给你写了这封信。有好几个星期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提笔写信给你。我看见你来买面包,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发现你的笑容令我无法抗拒,我问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有勇气和你说话。我只知道你有一辆漂亮的红色汽车,笑容十分甜蜜,其他就一无所知了。请不要以为我只是一名店员而已。其实,我极其爱好音乐,还会作曲。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在某天晚上做一顿晚餐款待你,不过(可能)是用微波炉煮,(肯定)是素食。我希望很快会再见到你——即使是作为顾客也好。你的到来和微笑,使早晨变得无比美妙(老实说,这句话押韵只是碰巧而已)。
噢,天哪!艾丽丝想到,回忆起那个店员的模样来,那个年轻人满脸粉刺,整张脸不像个样子。这个人之所以会引起她的注意,主要是他有点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的。
“哪个姑娘这么幸运,一大早就有来信啊?”
“嗨,苏西,你好吗?”
“我很好,亲爱的,你呢?”苏西回答着,在艾丽丝面颊上吻了一下。
“我刚收到这封信,真是奇怪。”
“信很怪?”睡眼惺忪的马特突然从卧室里冒了出来,他大声说,“这么早我可不想去看那种东西,对吗,苏西?”
“哎,开口呀,说说看是谁的信。”
“啊!买了羊角面包,”马特看见了购物袋,顿时满面喜色,“艾丽丝,你真伟大,瞧,一人一个,啊,还有果酱。”
“别吵,马特,”苏西说,“我要听听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要是真有点什么有趣的事情谈谈就好了,”艾丽丝回答,“这只不过是份情书……”
“只不过是情书!从来没有听说谁收到了情书还会这样无动于衷的,”马特说。
“……是面包店那个家伙写的。”
“面包店那家伙?”苏西莫名其妙。
“对啊,卖面包的那个年轻人,他写给我一份情书。说是喜欢我的笑容,想要什么时候在家里煮一顿素餐招待我。”
“哦,嗯,那倒是不错,”苏西说,她向来习惯以乐观的态度看待一切。
“我可不打算吃素,”马特发表意见说,“有段时间我很喜欢吃果仁饼,不过你可得注意饮食营养平衡呀。哼,一个吃素的面包店伙计,喜欢你的笑容——我总觉得有点靠不住。”
“这人反正是个笨蛋,”艾丽丝说,“我是说,他竟然敢写出这种信来。”
“哦,可别这样说,”苏西说,“烤面包这一行确实很有意思。我以前认识一个烤面包的,他做面包的动作真妙。”
“动作真妙?”马特问。
“嗯,反正我不感兴趣,算了,不谈了,我们吃吧,”艾丽丝说,“我把这封信扔到垃圾桶里去。”
要是换一种足够乐观的看法,或者发挥充分的想象力的话,我们自然可以希望这样一封信件或者甚至这样一个情节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它至少与人们候机时消遣的小说是同一类型。一个年轻的面包师爱上了一个稍稍年长几岁、文化程度高的女人。通往幸福的路上布满了荆棘,需要克服阶层和年龄差别的障碍,女人的朋友和家庭对面包师一致反对;她父亲想用枪把他给干了;面包师约女的去伦敦西区饭店里吃饭,这个约会至关重要,而男人的母亲却受了恋子情结的影响,发出话来拒绝为儿子熨烫衬衫;男的吃素,但女的却爱吃拌洋葱鸡蛋的牛排;男的喜欢听古怪的印度弦乐,女的却热爱莫扎特。然而,他们热情似火(有机会在满身面粉的情况下疯狂地做爱),种种障碍终于克服了,大约在350页前后取得了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然而,那封信却给扔到了垃圾桶里,这个故事就此结束了(尽管苏西继续说,有时候那些最不相称的人往往最好相处,她举例说当她第一次在伦敦大学医院病房里见到马特时,对他印象并不好,马特对此说法显然并不认可,他说那时候她是多么心慌意乱,面色通红,还一头撞到了旋转门上去)。
艾丽丝在自己的经历当中只知道不和谐的声音。在情欲这件事上总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这个冲突其实就是,哪一方愿意处于给予的地位,对方是谁,给予的又是什么。
一月份时,托尼,也就是圣诞聚会上吻她的那个人,提出要请她吃饭,并且去托基度周末。她对他的盛情邀请很是感谢,也喜欢同他交往,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明两人只是朋友关系而已,以避免有进一步的发展。同时,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她迷上了那个给她所在的部门安装复印机和打印机的人。结果呢,时不时就有电话过去,说是机器的磁鼓墨盒出了毛病需要修理。但事情进行了几个星期之后,那位英俊的技术员西蒙漫不经心地提到,他和他朋友汤姆那天晚上要去吃饭,纪念他们在一起两周年——这一来,再也没有听说四楼的墨盒出毛病需要修理了。
无怪艾丽丝喜欢那些出色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所包含的无法避免的必然性令人羡慕。她爱好这些故事,并不是因为天真地以为它们个个都结局圆满,而是因为她觉得这些故事都具有一定的意义。每个情节都能说明一些问题,就连一些乏味的场面也会说明乏味究竟是怎么回事。亚里士多德界定,恐怖和悲剧的区别在于情节。在说故事大师的笔下,无论他描述的事情是多么令人觉得不快,但你至少可以相信说这个故事的人不是白痴,它不会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喧嚣和骚动。
爱情小说的女主角常常有爱吃醋的丈夫、黝黑的情人、困难的处境和种种可怕得足以使生活变得有趣而又不至于绝望的障碍。无论如何,在第一幕中提到的枪到了第四幕的适当时刻总会开火。
当艾丽丝计划着把自己二十五岁的又一个月打发掉时,这里可以对两种时间进行如下的区分:
有意义的时间:小说中充满了这类时间,它用来表现人物,往往用“因此”、“为了”和“正因为”这些表示时间顺序的词语来连接。
时钟上的时间:只是时针在钟面上转动,这种按时间顺序的发展缺乏故事所有的那种紧凑但却令人放心的典型结构,这种结构出自以下这种无懈可击的模式:
需要/欲望→冲突→解决矛盾
艾丽丝的需要和欲望,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杂乱无章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事情的发生显然并没有什么理由,欲望从来不会导致冲突发生,出现冲突时也没有欲望牵涉在其中,矛盾的解决也只是临时敷在不稳定的伤口上的膏药,整件事一年年拖下去,连插播广告的时间都没有。
她个人经历的难题很少有得到自由表达的机会。她很爱父亲,但同他的关系向来都算不上正常。她父亲管理一个跨国连锁百货商店,工作很忙,与子女缺乏沟通。人们认为,她母亲在她那个社交圈子显得高雅迷人,但艾丽丝心里明白,她只是个有点可怜的角色而已(假如她的报复心不是那么强的话),就像是个宠坏了的孩子。由于父母一心只顾自己,艾丽丝感到自己的问题说出来也没人听。从小的经历使她不习惯大喊大叫,她只是安静地咬自己的指甲,她的生活是一出内心的戏剧,并不表演出来让人看。
因此,她一向迷恋阿里阿德涅线团的故事,也许就不是什么巧合了。这个古希腊神话说的是忒修斯被送到克里特岛囚禁,将要在迷宫里被凶暴的弥诺陶洛斯结果性命。但就在忒修斯被带走之前,弥诺陶洛斯王热情似火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凑巧看见了他,她立刻爱上了这个英俊的青年,决心把他搭救出来。她不顾自身安危,偷偷地塞给年轻人一个线团,让他在迷宫里沿原路脱身。最后忒修斯把那个牛头人身怪物杀死,逃出了迷宫,他回报了公主的青睐,带着可爱的阿里阿德涅逃离克里特岛,这样,爱情与感恩之情就紧密地结合到了一起。
艾丽丝认为这个故事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这使她很感动;在旅途中需要有条线来使我们找到归路,这条线又与爱情有联系:正是情人的礼物指明了方向。
无疑她忘记了重要的一点——她对希腊神话的了解还不够全面——那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尾其实很悲惨,在不同的版本中有这样一种不幸的结局:一离开克里特岛,忒修斯就抛弃了阿里阿德涅,两个情人出其不意地分开了,阿里阿德涅被心怀妒嫉的狄俄尼索斯带到了诸神的国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