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四十六年前,萧逸和李曼在内蒙古哲里木盟某地红旗公社插队。在偏远寂寞的山村里,一群十几岁的城市少年,怀揣着建设共产主义事业的崇高理想、对伟大领袖的绝对信任,带着青春的热血和激情,和蓝天、白云、田野、牧民、羊群、黑土地打成一片,他们早出晚归,辛勤劳作。

萧逸和李曼不在同一个生产队,但是两人住处只隔几十户人家,时不时地能见到面。那时候李曼十七八岁年纪,青春正好,容貌俏丽,腰肢窈窕,一根油黑的大辫子垂到腰上,顾盼之际眼波流动,不知迷倒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少年。

萧逸是她的追求者之一,李曼对他也最有好感,但是她并不喜欢农村生活,内心一直渴望有一天回城里去,不想在乡下明确恋爱关系。

他们的命运同时出现转机。那年萧逸通过人民公社报名参加高考,以优异成绩被景海大学建筑系录取。李曼因家庭成分原因,未获得参加高考机会,但是有很大希望争取到回城指标。事实上,在过去两年里,回城指标曾几次向她招手,却都因她不肯向生产队长妥协和逢迎而错过。后来她所在生产队的回城指标有两个,除去被高校录取和已在当地结婚的几个人,满打满算就剩下她和另外一名知青,无须争抢,轮也轮到她头上了。

在她兴奋而焦急地翘首苦等的时候,有小道消息传来,另一名知青已经拿到回城指标,而关于她的回城问题,却还在讨论中,仍是一个未知数。她急得坐卧不安,连着两宿睡不着觉,终于狠下心去找生产队长。

关于生产队长的传闻满天飞,不堪入耳,说他荒淫好色,长年以回城指标为诱饵强奸女知青,有时在草垛后面、猪圈里就把“事”办了,像牲口一样肮脏野蛮。所以她平时看见生产队长就远远地绕着走,避免和他说话。这次主动去找他,实在是逼急了。

在生产队长家门外,她犹豫着,手两次碰到门把手,却又缩回来。这是一扇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黑黢黢的木头门,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门板上有许多裂痕和破洞,露出糟烂的木头,似乎来一阵疾风骤雨,就能把它撕碎。

“想进来就进来,我还能吃了你?”门里传来闷闷的说话声,原来他早就看见她了。

她吓得一哆嗦,怯生生地说:“队长,我不进去了,我来就是想问问,那个回城指标,今年应该轮到我了吧?”

“呵呵,”生产队长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满和嘲讽,“轮到你?能说出这样话,就说明你平时不认真学习,政治水平太差。你以为这是吃大锅饭吗?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一碗?你平时不向组织靠拢,对组织有抵触情绪,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倾向。我的意见是,你有必要留在广阔天地里继续改造。”生产队长时常给知青们做思想工作,对当时的流行词语倒不陌生,随手就把一顶大帽子扣在李曼头上。

她又急又气又怕,竟然忘记了潜在的危险,推开门走进去,面对那张平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脸孔,低声下气地乞求。

一朵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本来很热的天气,忽然阴森寒冷,不似人间。

李曼失魂落魄地走出那栋霉臭刺鼻的房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她感觉自己肮脏不堪,臭不可闻,怎么也洗不干净了。她是一个不洁的、罪恶的、堕落的女人,百死莫赎,千夫所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漫无目的地走过乡间小道,走过潺潺的小河,走过开满山花的田野,走到那座不知名的野山的峭壁边。

峭壁虽然并不险峻,但是底下铺满棱角尖利的石块,只要纵身一跃,就会粉身碎骨,连最熟悉的人都未必能认出她来。一了百了,就让所有的屈辱、肮脏、堕落、罪孽,都随着她纵身一跃,灰飞烟灭。

想不到萧逸忽然挡在她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挡在她和悬崖之间。他的脚跟好像已经踏在崖壁之外,一阵狂风吹过,就能把他卷下去。

当天上午,萧逸接到景海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欣喜若狂,飞奔向李曼借住的老乡家,向她报告喜讯,却听她的室友说她为回城指标的事只身去找生产队长。他就预感不妙,因为生产队长臭名远扬,知青们都恨得他牙根痒痒。李曼在情绪冲动下去找他理论,如飞蛾扑火,后果不堪设想。

去生产队长家扑了空,那个畜生正坐在炕头上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他一把抢过他手里烧得滚烫的旱烟袋,狠狠敲在他头上,说李曼万一有三长两短,他就敲烂他的脑壳。他疯狂地寻找她,万幸在惨剧发生前及时阻止了她。

她寻死的心没有他的爱情坚决。

那个牲口一样的生产队长两年后被处以极刑。

又过几年,两人有了一个儿子。他念念不忘他们曾一起插队的哲里木盟,以及在悬崖峭壁边许下的海誓山盟,遂给爱子取名萧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