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盟错失她二十年,错失了自己一半人生,但如果她肯回来,和他重新开始,那么,二十年的离别和思念,也值了。
他问:“你回国后,有下一步计划吗?”
锦书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过一会儿才说:“没有,曲水公安局希望我回去,说有个岗位一直给我留着。不过我还想到处走走,也许会回非洲吧。你知道我挺随性的,计划不如变化快,难说。”
萧山盟鼓足勇气说:“有空的时候,去景海大学看看吧。我爸挺想你的,跟我念叨过好几次,说‘不知道锦书怎么样了,生活得好不好’。你还没见过我儿子萧谅,有这么高了,”他伸手比画了一个高度,差不多和他坐着一般高,“模样……模样像百合多些,性格更像我。”
锦书会心地笑:“小家伙一定很可爱,我倒真想看看。名字叫萧谅?原谅的谅?”
萧山盟微笑着点点头:“是,我取的。”
锦书说:“不说也猜得到是你取的,名如其人,对不起你的人,对不起你的事,全都无原则地原谅。孩子性格像你,不用担心他的胸襟不够宽阔,倒担心他的锋芒不足,其实叫萧峰也是挺好的名字。”
萧山盟说:“萧峰?那是一代大侠吧?”
锦书笑起来:“你家几代都是读书人,出个大侠也不错。”萧山盟见她开心,也陪着笑。
锦书说:“二十年没见到萧伯伯了,这次路过景海一定去看看他。你越来越像他了,从模样到气质都像。看见你,好像就看见了当年的他。”
萧山盟说:“别人也这样说。”又说,“你喜欢吉隆坡吗?你既然想到处走走,可以考虑来吉隆坡生活两年,既体验异国风俗,又不脱离传统华人文化,是个理想的选择。”他委婉地表达重修旧好的意思,相信她一定能明白。
锦书不回答他的问题,却没头没脑地说:“我自由散漫惯了,很享受一个人随便浪费生命的感觉。”
萧山盟懂她的意思,想说的话都被她堵住,卡在喉咙里。锦书在努力压抑感情,表面上虽然云淡风轻,内心却波涛汹涌。
在吉隆坡机场与他偶遇,是意外之喜,也是意外之痛。二十年过去,她对他早死心了吧?她曾经这样以为。当然,有时难免还会不经意地想起他,带着微笑或眼泪追忆当年,那些和他共同经历的日子,已经成为生命中绝版的美好,不可复制,不会重来。
他有了如花似玉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孩子。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他和她无关。他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一个青春的符号。仅此而已。她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她不敢放纵思念,更不敢放纵幻想,所以每次思绪濒临脱缰时,就立刻被硬生生地拉回来。尽管如此,痛楚还会滋生,好像有形有质的液体,外面的包装被一根针扎破,慢慢滴出来,慢慢汇成细流,慢慢弥漫开来,直到铺满整个心房,扩散到四肢百骸,痛得她想把自己撕碎。她想哭,如果痛快地哭出来会好受些,可是泪腺好像堵死了,又酸又胀,却淌不出眼泪。
今天的相遇像做梦一样。事实上她做过类似的梦,而且不止一次,连重逢的时机、地点和对话都非常相似,所以她怀疑这也是一个梦,在桌子下面偷偷掐过自己,很疼,不是梦,居然不是梦。
是命运的成全?还是又一次恶意捉弄?
他和她在最恰当的时候重逢。他们都已经从上一段婚姻中解脱出来,曾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障碍不复存在,青葱的心事已了,一身轻松。虽然都已跨过四十岁的门槛,但她看上去仍然美丽,年少的迷茫消失不见,岁月沉淀在眼神和体态里,自在而从容。他的鬓边虽然已现白发,却不显老态,反而愈散发出中年人的成熟魅力。
更重要的是,他依然想她,惦记她,关心她,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在传递这个信息。而她,在漫长的离别岁月里,又何尝有一天真正忘记过他?
如果能再次牵手,也不失为一份奇缘,一段可以在同学圈子中流传的佳话。
可是,她内心深处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迷惑。
二十年过去,物是人非,他们的境遇和心态都已经发生变化。年轻时为爱情奋不顾身的劲头还在吗?
眼前的男人既熟悉又陌生。他的前半生,她不曾相知相守;他的后半生,她没有足够的信心奉陪。
我嗒嗒的马蹄声
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过客
这是诗人的作品,不是刻在课桌上的小诗。校园里的习作,往往不那么成熟,往往一厢情愿。
他忽然说:“曲水河上的酒杯,随缘漂流,喝得到也好,喝不到也好,从来没有定数,全在于缘分,也有人每次伸手都取到同一杯酒。你说过的这句话,还记得吗?”
她说:“是吗?不记得了。”
欧阳琴在机场的广播里叫他们到服务台办理机票改签。
他们就坐在离服务台十几米远的地方,转个弯就到了。郝大来已经等在那里。
欧阳琴的脸上带有歉意:“SQ478航班将在三小时后起飞,目前机上有两个座位,所以只能给排在前面的两个人改签,就是萧山盟和云锦书,第三名乘客郝大来只好乘坐明天凌晨起飞的MH370航班。”
萧山盟给郝大来逐句翻译。郝一脸沮丧,几乎要哭出来,“说”他父亲病危,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现在离明天凌晨还有九个小时,万一见不到他父亲最后一面,就将留下终生遗憾,恳求欧阳琴帮他想想办法。
萧山盟把他的请求转述给欧阳琴,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可想,飞机上就那么多座位,总不能随便在哪里给他添把椅子。她说:
“现在是学生返校季,一票难求。SQ478已经满员,不仅经济舱,连商务舱和头等舱的座位都卖光了。不然,像郝大来面临的这种特殊情况,无论如何都会给予考虑和照顾。现在他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等待MH370航班,好在已经确认有三个座位,如果他想改签,马上就可以办理。”
萧山盟心里为难,却只好硬着头皮给郝大来翻译。才“说”一句话,郝大来就开始抹眼泪,他刚才忐忑而焦虑地在服务台前等待,连上厕所都小跑着去,唯恐错过改签机会。现在希望破灭,他挂念病危的父亲,急得眼圈通红,脑门上渗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锦书不忍心看他急火攻心的样子,对欧阳琴说:“把我的座位给他,我改签下一趟飞机。”又向郝大来打手语,说她愿意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
没等郝大来回应,萧山盟抢着说:“不,还是你们两个先登机,我改签下一趟航班。现在才上午十一点,到明天凌晨还有十几个小时,你一个人等太长时间会闷。”最后一句话是跟锦书说的。
锦书笑笑说:“你等时间长了就不闷吗?”
萧山盟说:“我来吉隆坡有些日子了,对这里不陌生,把你送上飞机后,我就出机场去,找一家宾馆歇着。”
郝大来不知道他俩在说什么,愣眉愣眼地瞅着。
锦书还是不放心:“那你学校的会议怎么办?赶得上吗?”
萧山盟宽她的心:“吉隆坡飞北京只要六个小时,明天早上六点多就到,学院会派车接机,时间很宽裕。”
锦书还想争取一下:“其实我闲人一个,最有资格留在机场浪费时间。”
萧山盟说:“你的时间留到北京去浪费吧。就这么定了。”
他不理会锦书怎么回答,向郝大来说明情况,让他和锦书改签下一趟航班。
郝大来又惊又喜,感谢他俩热心帮忙,却又感到过意不去,“说”:“你们是男女朋友,应该一起回去,我不能把你们拆开。”
萧山盟笑出来,“说”:“我和她认识二十多年了,不差这几个小时,再说,你也没能力拆开我们。”
他对欧阳琴说:“请你给他俩改签下一趟航班,给我签MH370。”
SQ478航班在两个多小时后起飞,锦书要先过安检。萧山盟说时间还宽裕,先在外面吃点儿东西再说,否则登机后就没得选择,只能吃难以下咽的飞机餐。
吉隆坡国际机场里有几家被当地饮食文化同化的中餐厅,供应咖喱鸡、柠檬虾之类。两人转了一圈,在一家还算地道的北方菜馆前停下来。锦书见他很自然地抽出几张紫罗兰色纸钞,就拦住他,笑着说:“我请。”
萧山盟不以为然地说:“这样的小吃花不了几个钱,再说我因公出差,有餐饮补助。”
锦书说:“就因为你有餐饮补助,我才不要用你的钱,你堂堂的大学教授,别因为几十块钱被别人在背后议论。”
萧山盟笑了笑,心里感谢她为自己想得周到。锦书豪气地说:“说吧,想吃什么?”
萧山盟说:“炒蚬子,口水鸡,蒜蓉茼蒿。”那是他和锦书在景海大学的蓝房子餐厅常点的菜。
锦书知道他在信口开河,说:“你倒记得清楚,可惜想也白想,这里没有那几道菜。”她随便叫了两样合他胃口的菜,又说,“喝点儿酒吧?”
一句话勾起他许多回忆,微笑着说:“你快登机了,咱们每人喝一小杯。”
锦书揶揄他:“喝多了怕你不成,我不信这些年你的酒量有进步。”
两人匆忙填饱肚子,萧山盟目送她排队过安检。她跨过那道门后,隔着千百张脸往后面望,见他还痴痴地站在那里,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的右手食指指向自己心口,然后轻轻用手掌心摩擦左手拇指,又抬起食指,遥遥地指向她。他说:“我爱你。”
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忽然有想哭的冲动。透过他的成熟和沉稳、头衔和荣誉,以及鬓角的白发,她分明看见,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十九岁少年,热烈地爱着她。
飞机冲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