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杰西卡,你已经赊过3次了。你知道我不是百万富翁,我没法拿毒品供你们白吸。”汤姆客气地说。他是个身材瘦长的黑人,35岁,臂上剌着一条青黑色的章鱼,头上留着日本浪人式的发型,两边推光,只留中间一绺头发。他带着猫捉老鼠的心情,看着面前这个黑人女孩。她的毒瘾已经发作,浑身颤栗着,头上冒着虚汗。她哀求道:“再赊一次,我明天就会还你的美元。我有一个男朋友,他昨天打电话说马上来见我,”她没来由地想起昨晚打电话的那个叫加达斯的男人,“他很有钱,我让他把钱还你。”汤姆微笑着,当然不会把女孩的狗屁话当真。人只要被毒品这条毒蛇缠上,嘴里就不会有真话了,他们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骗父母兄妹,甚至欺骗他们自己。汤姆很为自己庆幸,他父亲以贩毒为生,所以,在汤姆染上毒瘾前,他已经看过太多的死亡:有因吸毒过量猝死的,有在毒品中耗干精血而瘐死的,也有因吸毒传染上艾滋病而死的。所以,尽管做毒品生意,但他本人绝不吸毒。他对杰西卡说:“你可以向父母要钱嘛。他们已经老了,不能把钱带到坟墓中去。”
杰西卡的父母已经老了,头发已经白了,他们依靠菲薄的收入来供养女儿,所以,今天她偷钱时犹豫了很久,最终也不忍下手。这会儿她流畅地说着谎话:“我父亲这几天没有现钱,他刚刚买了一部新车,是米黄色的克莱斯勒,漂亮极了!汤姆,再赊一次,最后一次了。”
汤姆冷淡地看着她,连连摇头。在她已经绝望时,汤姆忽然说:“好,最后一次。”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5号盖”胶囊,拿来曲柄勺子和注射器。杰西卡两眼放光,双手抖颤着接过来,在打开胶囊时几乎把药粉洒到地下。她总算把药粉抖到曲柄勺里,加上水,加热,用注射器透过棉球吸进去,她挽起袖子,把针管照静脉扎进去。第一次扎偏了,她颤抖着拔出针头,屏住气再扎下去。好了!药液在血管里燃烧,她又尝到了那种“在海里燃烧”的快感,她躺在沙发里,舒展着四肢,浑身像是在云中雾中飘浮。
等她从快感的晕眩中醒过来,看见汤姆正不眨眼地盯着自己的胸部。乳胸已经发育,但还没有完全成熟。汤姆撞上她的目光,咧嘴笑道:“杰西卡,你何必向人乞讨呢。你已经可以自己挣钱了。”他到内屋去了,出来时拎着一个袋子,“这是值200美元的5号盖,只要你给我睡一觉,它们就是你的啦。”一袋5号盖在眼前晃动。虽然刚过完瘾,她仍贪婪地盯着它,在心里预演着快感潮水般涌来的情景。汤姆笑嘻嘻地把海洛因塞到她的衣袋里,熟练地扒下她的上衣,解开乳罩的搭扣,那两颗挺然翘然的蓓蕾已在他的掌中了。
杰西卡从迷茫中突然醒来,浑身一激凌,推开那双脏手:“不不!”她喊道,胆怯地向后退去,盯着笑嘻嘻地逼过来的汤姆,突然她扯过自己的乳罩和上衣向外跑去,在门外喊道:“我会还你的钱!”看着那个小妖精跑出去,汤姆多少有些遗憾,不过算不上特别懊恼。这个小黑妞早晚是他的,没关系。也许自己算不上是有魅力的情人,但杰西卡能逃脱毒品的诱惑吗?这颗青杏还有点涩,等她真正成熟后再去品尝也许更好。他有这个耐心。
杰西卡在电梯中匆忙穿好衣服,扣好乳罩的搭扣。幸亏电梯中只有两名妇女,一个黑人,一个墨西哥人,她们多少带点好奇地看着她,但神色仍是漠然的。在贫穷污秽的哈莱姆区,这种事她们见得多了。夜色已经沉下,等杰西卡走到大街上,已经忘了刚才的惊惧。海洛因还在血液里燃烧,给她送来无比的欣快,她想飞,想飘,想举起这个世界。
她的体态已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没人知道她是6年前才降生的,被人贩子辗转送到纽约哈莱姆区一个贫穷的黑人家庭里。很长时间,她不知道自己的生长速度异于常人。留在童年印象中的,只是父母频繁地带她搬家,一直到某一天,她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父母房中有压低的谈话声,从那天起,她的少年时代就结束了,她真不该偷听这次谈话呀。
母亲说:“不能再搬家了,我们的积蓄已经花光了,再说,到新地方不一定马上找到工作。”父亲说:“我知道。可是,杰西卡长得这么快,我不想让邻居把她看成怪物。”
“为什么会这样呢?也许他的亲生父母就是因此才抛弃她?”
“不可能。她到咱家才3个月大,那时她的异常还没显示出来呢。”
母亲叹口气:“那好吧,咱们再搬一次家,但愿能很快找到工作。”
就在那晚,杰西卡的童年哗然一声崩溃了,原来她不是父母的亲生(尽管他们真诚地爱她),她甚至还是一个异于常人的怪物!她曾在父母的翼下无忧无虑地成长,现在她却惊惧地注视着身上任何一点异常,尤其是月经初潮、胸前两颗蓓蕾迅速绽起,在她心中,这些都联系着一种邪恶的魔力。她心中萌发了不可遏止的愿望,想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了解自己的身世,了解这些异常的原因。可惜这些愿望无法告诉父母,那会让他们伤心的。在这样的矛盾心境中,她的身体迅速成长着,长得实在太快了,早在半年前,她的乳胸就开始吸引汤姆们的淫邪目光。
忙于生计的父母没有注意到女儿心中的阴影,也许,他们仍是以6岁而不是15岁的年龄来看她。她的精神一点点地走向崩溃。半年前她从汤姆那儿接触到毒品,先是大麻,“红豆”,然后是海洛因,这些神奇的毒品让她忘掉了烦恼,又把她带到新的烦恼中去。至少,她在偷窃父母的美元时就不能心境坦然,父亲是垃圾工人,母亲是清洁女工,他们的薪水太微薄,根本无法填满毒品的深坑。她摸到了口袋里的5号盖,满满一袋!这些玩意儿能给她带来十几次快乐,她决不会放弃的。可是怎么还清这200美元?
汤姆的目光浮现在眼前,阴鸷,邪恶,她不由得打一个寒颤。
她从毒品造成的亢奋中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到了123街。谁都知道,纽约的123街是一条无形的界河,是白人和黑人、下等人和上等人的界河。这边的汤姆们会用艳羡的、阴沉的眼光盯着对岸,但一般来说,他们不敢越界去发财。那边的警察大爷不是吃素的。
“对岸”灯光通明有如仙境,气度轩昂的富人在街道上漫步。几个拉皮条的躲在街的这边寻找着猎物,轻声唿唤着:“SEX!SEX!”杰西卡犹豫着停下脚步,尽管她不谙世事,但也知道自己不属于那边的世界。就在她怏怏地转过身时,一辆轿车突然停在她面前,一个黑人男子急急下车,向她走过来。他大约有40多岁,穿一件藏蓝色西服,相貌英俊,步态潇洒。在他向这边走过来时,两道目光一直罩在杰西卡的脸上,目光中充满了痛苦的渴望,但并没有汤姆那样的淫邪。
不知怎的,杰西卡一下子喜欢上这个男人了。当然她也清楚这个人的关切肯定和“性”有关,他不会是从天堂里来的圣徒彼得。她想到口袋中的海洛因,想起200美元的欠帐,如果她早晚得跟人睡觉,不如把自己的处女宝给眼前这个人吧。
那人仍在贪婪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她。她胆怯地轻声说:“你要我吗?”见那人没有反应,她想起皮条客的行话,便改口说:“SEX?”
那个男人像是被鞭抽一样颤抖了一下。“SEX?”他重复道,“对,我要你。我希望你今晚和我呆在一起。你要多少钱?”
杰西卡并不知道流行的价码,她想到自己的欠帐:“200美元行吗?”她也悟到这个价码肯定太高了,便天真地加上一句:“我可以陪你两天,三天也行。”
那人苦涩地说:“好吧,200美元。咱们到哪儿去?”
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站在柜台前对经理说:“要一套带套房的房间。我的名字是保罗·雷恩斯,这是我的女儿……海拉。”
旅馆经理考努克抬头看看那人,抑住嘴边的讥笑。女儿!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雏妓,看看她的那身打扮吧。而且,男人在说出女儿的名字时显然迟顿了片刻,考努克讥讽地想,不会有忘记女儿姓名的父亲吧。不过,显然这名女子已超过14岁,和她睡觉不再违法。既然不怕警察找麻烦,考努克才懒得管他们呢。黑人男子递过自己的信用卡,考努克疑惑地推回信用卡,客气地说:“对不起,最好使用现金。”
男人恍然道:“噢,对的,我该知道。我付你现金。”
他领着女子到房间去了,考努克在他身后不由摇头,他觉得这名嫖客的举止太怪,使用的借口也太令人难堪——女儿!他竟然说是他的女儿!而且使用信用卡付帐,不怕留下他的真实姓名。考努克想,这人或者神经不正常,或者也是个第一次嫖妓的雏儿。
待者把两人领到房间,退出去,关上房门。杰西卡急急说道:“我先洗个澡。”她几乎是逃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头,让哗哗的水声冲散她的羞愧。她经历的世事很少,但已足以知道卖淫是一件坏事。她想逃离这个地方,但200美元的诱惑力,从根本上说是海洛因的诱惑力最终战胜了她。20分钟后,她胆怯地走出卫生间,没有穿衣服,赤裸着站在那个叫保罗的男人面前。这当儿她只剩下一个念头,自己的身体太单薄,不知道这个男人喜欢不喜欢。
保罗苦涩地叹息着,从卫生间拿来一件浴衣,把这个女孩严严地包裹起来。
黑色卷发,厚嘴唇,凸起的臀部,明亮的黑眼珠,眼前这个女孩和海拉太相似了,相似得对她的来历不会有任何怀疑。毫无疑问,这个女孩是海拉的克隆体。她从哪里来?只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某位科学家重复了他的工作,就肯定是虎口余生的海拉用“某种方法”繁衍了自己的种族。他不知道自己该是喜欢还是悲伤。
8年前,豪森带来海拉的诀别信,自那之后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也许她一直隐居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比如南极洲或亚马逊丛林;也许她已在严酷的环境中悄悄死去。从感情上说,保罗不愿相信第二种猜测,他努力说服自己和苏玛,说海拉还活着,海拉正用“某种方法”在繁衍自己的种族,同时,他又对这种前景怀着隐隐的忧虑——为人类的安危忧虑。
他看到眼前这个裸体的黑精灵,一刹那间,想起了阿巴拉契山中的日日夜夜,想起小海拉撅着黑屁股跳入湖水中的情形,想起和海拉须臾不分开的玛亚……他明知面前的黑人女子不可能是海拉。海拉已经12岁,按她的生长速度,她已是30几岁的成熟少妇了。还有,你怎么能想像,海拉会干这种龌龊的勾当?但他几乎难以战胜自己的错觉。
怀中的女孩仰着脸,惊疑地看着他。保罗不由得把她搂得更紧。杰西卡很迷惑,这个男人把她搂得那么紧,热量透过浴衣传来。但她本能地觉察到,他的目光不是嫖客的眼神。她想,我该不该脱掉浴衣呢。保罗洞察她的心理,亲切地笑笑,苦涩地说:“孩子,我让你来不是干那种事的——但我仍会给你200美元。你看,我这就把钱放到你的口袋里。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失踪的女儿和你长得很像。我是把你当成女儿看待的,愿意尽力帮助你。希望你也把我看成父亲,或者是一个可信赖的朋友。好吗?”杰西卡犹豫着点点头。
“好,咱们先把自己安顿好,然后好好谈一谈。你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果汁?”
“咖啡吧。”
保罗唤侍者送来咖啡。“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杰西卡。”
“你有父母吗?”
“有。他们都是贫穷的黑人——还有,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为什么这样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杰西卡抬头看看保罗,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保罗亲昵地搂着她,目光中充满同情和焦灼的期待,还有正直坦荡。从一开始杰西卡就对他有好感,现在这种好感已经变成女儿对父亲的信赖。她完全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依在保罗怀里,讲述了她从未向人披示的隐情。
保罗认真地听着,从不打断她,只是到最后追问道:你父母说你是买来的孩子,知道是从哪里买来的吗?杰西卡说不知道,她没有打听过,她不愿让父母知道她的偷听。“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吗?”杰西卡胆怯地问。保罗看着她殷切的眼神,犹豫着,还是把真相告诉她:“不是的,我的女儿比你大得多,她是在你这个年龄就失踪了。”
两人一直谈到深夜,保罗慈爱地说:“身体快速生长不是坏事,不要放在心上。听你说,你的父母非常爱你,这是你的幸运。至于你是否是他们的亲生,如果不是,亲生父母又是谁?这些我会帮你打听清楚的。但我再不能容忍你继续堕落下去。”他严厉地说,“首先要戒毒,你能做到吗?”杰西卡很想答应,但她想到毒瘾发作时万蚁啮心的痛苦,默默低下头。保罗说:“当然不是让你一天之内就戒断。我会把你送到最好的戒毒所去。对了,正好我昨天看到一则报道,说中国云南的戒毒所很有效,费用也低,也许我会把你送到那儿。但首先你自己要有戒毒的决心,你有吗?”杰西卡连连点头。
“我明天拜访你的父母,商量戒毒的安排,也打听你的出身,好吗?”
“好的。”
“时间不早了,孩子,你先睡吧。”
他安顿杰西卡在套间里睡下,坐在床边看着她。“睡吧,我要看着你入睡。”在父亲般目光的安抚下,杰西卡安然入睡。她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似乎她缩回到母亲的子宫,妈妈在低头看她(但她却是保罗的相貌!),流露出眷眷情意。奇怪,子宫内并不是她独自一人,和她在一块儿的,还有几十个一模一样的黑人女婴。她们安静地仰卧在羊水中,透过脐带同母亲和姊妹们交换着信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像。她们是几个?是10个还是40个?她用尽心神也数不出来,这使她很焦灼,忽然她想到,婴儿本来就不识数呀,这当然不能怪她,于是她的心境猛然轻松了。然后是连绵不断的电话声。她坚决地拒绝着这声音:不,我是在子宫中,绝不会有电话打给子宫的婴儿。但话声持续不断,她只好不情愿地从梦境中爬出来。
她醒了,听到屋内有人打电话,随之她回到现实中——她梦中的轻松只是逃避。她抛不掉良心上的重负:吸毒和卖淫!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境突然变坏,就像是来了一场雪崩。
铃声顽强地响着,把大卫·威廉森从熟睡中惊醒。他按了一下枕边的电子表,听到“凌晨两点”的报时声。苏玛还没有醒来,他拎起床边的话筒,喂了一声,立即听到歉然的声音:“你好大卫。我是保罗,很抱歉这个时候还打扰你,但我有一件急事。苏玛在家吗?请你让她接电话。”苏玛也醒了,睡意慵倦地接过话筒,听见保罗急迫地说:“苏玛,我见到了咱们的女儿!不,是海拉的后代……不,目前只能说她是一个极像海拉的女孩。我太激动了,已经语无伦次了!”苏玛觉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真的?她有多大年龄?”
“从外表看有十五、六岁,或者十六、七岁。”
“会不会是海拉本人?如果海拉离开我们后,生长速度恢复正常的话……”
“决不会。首先她不认得我,不可能是假装的,她肯定不认得我。另外,海拉决不会干她所干的事。”苏玛迟疑片刻才问:“什么事?”
保罗的声音透着深深的苦涩:“吸毒,卖淫——她在街头拉客,正好让我撞见了。不过,”他用辩解的语气说,“很可能这是她的第一次,我看得出来。”
苏玛心中翻腾着,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虽然保罗说的只是一个和海拉相似的陌生女孩,但是很奇怪,从这一刻起苏玛已经对她产生了亲情。所以,保罗后边说的话像鲨鱼的利齿一样咬啮着她的心,吸毒,卖淫!她向后边瞟了一眼,丈夫枕着双臂,好奇地盯着她。她沉默片刻,问:“现在你在哪儿?”
“纽约,123街西边,离哥伦比亚大学不远,旅馆的名字叫基多。”
苏玛在心中大致计算了距离,果断地说:“保罗,你在那儿等我,天亮前我肯定赶到那儿。”保罗犹豫地说:“这么晚,你明天再赶来吧。”
“不,我现在就去,你等着我。”
她放下电话,看看丈夫,叹息一声。大卫从对话中已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苏玛在婚前“生育”过一个女儿,甚至知道苏玛对保罗的情感,这些没有影响他们夫妻的感情。从内心讲,他甚至很佩服保罗,想想吧,他们隐居山中3年,苏玛还是一个“处女妈妈”,这种自制力叫人佩服。不过,听着苏玛打电话,很难说他没有一点嫉妒。并不是说担心苏玛和保罗旧情复燃,不是的,但是保罗一个电话就让苏玛从“现实中”掉出去,掉回到8年前的那个世界,而那个世界绝对没有他插足之地,这使他不免心存芥蒂。他盯着苏玛的眼睛问:“现在就去?”
苏玛躲开他的盯视:“嗯。”
“我陪你去吧。”
苏玛想了想:“你不要去了,还有丹尼呢,明天早上你把丹尼送到他外公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那好吧,一路小心。”
苏玛匆匆穿好衣服,为丹尼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然后吻吻熟睡中的儿子,又同丈夫在车门旁吻别。高速公路上正是车流最稀的时候,苏玛把车开得飞快,耳边只有密封窗外唿啸的风声。7年来,特别是结婚并有了丹尼之后,她对海拉的思恋没有那么灼热和痛楚了,但仍坚韧地梗在她心中。她忘不了在保罗家听说“海拉还活着”时所感到的晕眩,也清楚记得那晚她的梦境——海拉在亚马逊丛林中繁衍了自己的种族,成了一名乳房丰满的女头人。
当然,这些梦境是荒谬的,不过她确信海拉还活着,以某种不可知的方式活着。但极有可能,今生今世,她和海拉只能天各一方、无缘相见了。
现在,保罗的电话再次唤醒她的思念。原来,海拉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是那么重,甚至超过大卫,超过保罗,至少不亚于丹尼。那个陌生女孩和海拉肯定有血缘关系,可是——一个吸毒者!一个雏妓!她的心头阵阵剧痛。
前边已经进入纽约市区,霓虹灯的光亮纠结成一团。她在电子地图上打出基多旅馆,地图便详细地指示着前进方向:向左,向前,再右转,最后汽车停在一个中等规模的旅店。她按按喇叭,正在沙发上假寐的侍者急忙起来打开大门,保罗也急急下楼,满脸是焦灼和茫然:“她跑了!”他对苏玛说。苏玛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怎么——她跑了?”
“跑了。”保罗把她领到屋里,指指大开的窗户和窗外的水管,羞愧地解释道:“她跑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睡前我们谈得很融洽,我劝她戒毒,她答应了。我答应帮她找亲生父母,她也很高兴。但我刚刚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就发觉她溜走了,侍者们都没见到她。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苏玛觉得力气一下子漏光了,颓然坐在沙发上。保罗拥她入怀,轻轻吻吻她,心中十分抱愧,觉得让杰西卡溜走全是自己的过错。苏玛声音喑哑地问:“真的很像海拉?”
“像极了。她站在街头时,我从汽车里很远就一眼认出了她。”
“她叫什么名字?”
“杰西卡,我没来得及问她的姓氏,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真名。”
“她……从哪里来的?”
保罗知道这句问话的含意:“我想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其他科学家用海拉细胞重复了我的成功,这从技术上是不难做到的。但我想,这个可能很小。你知道,自从海拉诞生后,社会上对克隆技术的态度日益严厉,各国相继通过了禁止克隆人的法律,估计不大可能有人敢这么作。第二个可能是,”他看看苏玛,“你也知道的,就是海拉学会了复制自己。”
苏玛沉默片刻:“还能找到这个女孩吗?”
“应该很容易的,有海拉的照片就等于有杰西卡的照片。不过,我们不能求助于警方,如果让人知道海拉有了后代,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风波。可惜我没有问清她的住址,我实在是笨得不可救药!”他狠狠地咒骂自己,又说,“不过她很可能就住在附近街区,至少不会出纽约市。从她的神情看,不可能是从外地来卖淫的‘候鸟’”。
这个肮脏的名词击中了苏玛的神经,吸毒,卖淫,苏玛简直透不过气,她对杰西卡感到很疏远。我的女儿海拉决不会干这些事!可是,一想到这个唯一和海拉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可能在茫茫人海中从此失踪,她就万分焦灼。保罗说:“你想过没有?也许海拉是以这种方式向我们传递信息,证明她的存在。她是有意复制一批后代,悄悄撒播到美国社会中。”
对,有可能。海拉已经超过12岁了,按她的生长速度,她已是30几岁的成熟女人了。以她的智力,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苏玛问:“我们该怎么办?”
“到附近的黑人区查一查,不要惊动警方。”
“只能这样了,”苏玛苦涩地说,“要尽快找到她,制止她再……”
天还没有大亮,两人偎在沙发里谈了一些琐事,各自问候了保罗的儿子杰克和苏玛的儿子丹尼。6点钟,苏玛起身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了这儿的情况,说她两三天内可能回不去了。清晨,两人没在旅馆要早饭,匆匆出门。
他们不知道,两人谈话时,杰西卡正藏在沙发后偷听。杰西卡是在保罗打电话时醒来的,听到保罗急切地喊着苏玛的名字,一刹那间她十分惊喜,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随后保罗又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海拉,说到海拉的后代。她的思维给搅乱了,她记得在柜台登记时,保罗给自己报的就是这个化名,难道海拉才是自己的母亲?
不管怎么说,保罗、苏玛,还有那个不知在何处的海拉,一定和自己有着极深的渊源。这使杰西卡十分欣慰。接着保罗以十分苦涩的语气谈到她的吸毒和卖淫,她的心情也突然掉进冰水中去。她是这样肮脏,怎么有脸去见苏玛?
听保罗打电话的口气,苏玛要在凌晨前到达这里,不,我不要见她。保罗打完电话很快入睡了,杰西卡坐起身,在黑暗中考虑一会儿。她悄悄穿好衣服,又溜到保罗的屋里默默看着他,保罗睡得正熟,脚灯的微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面孔,眉峰微蹙。真舍不得离开他,也真想见见苏玛和海拉,但是……我没脸见她们。她悄悄打开后窗,造出一个从窗户逃走的假像,然后返回客厅,钻到沙发下藏了起来。熬过难熬的两个小时,听见保罗起床了,在焦急地寻找她,她努力屏住气息。不久,听见苏玛到达,两人焦灼地谈话,一个个尖利的名词跳入她的耳中:科学的成功,复制自己,社会的严厉,这些概念让她头晕目眩。但她总算明白了基本的事实:很可能她是一个克隆人,是海拉的克隆后代,而海拉似乎是警方追捕的对象。她对克隆技术知之甚少,但耳濡目染中,已经知道“克隆”这个词带有某种邪恶,但她从没想到过自己就是一个克隆人!
我该怎么办啊。我宁可没有见到这位保罗和苏玛。屋里的两人就要走了,杰西卡真想跳出去,跟他们一块儿去找海拉,但疑惧和羞耻感拖出了她的腿。最终她只是尖着耳朵,听着脚步声离去。她从沙发下钻出来,先到电话中取出储存的号码,其中有两个相同的号码肯定是苏玛家的,因为保罗和苏玛都往这儿打过电话,那个只用过一次的号码是保罗家的。她从小几上的拍纸簿撕下一张纸,记了号码,小心地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外边没有动静。杰西卡悄悄走出去。出大门时,一位侍者看见了她,认出她是雷恩斯先生今早到处寻找的女孩,张嘴欲喊住她,但杰西卡对他嫣然一笑,闪出大门。等他追出门外,杰西卡已消失在人群中。
加达斯很远就看见那辆橘黄色的卡特彼勒推土机,它体形庞大,发动机沉重地轰鸣着,几乎一人高的宽基轮胎碾压着土地,把垃圾推到掩埋坑中。加达斯在垃圾场附近停下车,步行朝推土机走过去。一群海鸥像绅士一样自得地踱着步,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加达斯走近时,它们不慌不忙地飞起来;加达斯刚过去,它们又从容地飞回原处。一只肥大的耗子从垃圾堆中探出脑袋,看见加达斯,又敏捷地缩回去。加达斯踢着奇形怪状的垃圾,心想人类真是地球上最自私的动物,他们过度繁衍、膨胀,给这个世界上留下了荒漠、秃山和山一样的垃圾。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地球的每一平方英寸下都填满垃圾,在那个毒化的世界上,只有耗子会成为新主人吧。
推土机司机看见有人走过来,停止操作,远远地看着他。加达斯紧赶几步,把名片递上去:“你是阿尔吉斯·穆尔科克先生吗?我是华盛顿邮报记者加达斯·比利。”
“对,是我。上车吧。”阿尔吉斯伸手拉他一把,让他坐在助手座上。这是一个瘦弱的黑人,头发已经花白,两眼混浊无光,身上散发着威士忌的味道。加达斯把自己安顿好,笑道:“你这儿真难找。我是受报社委托,调查从国外领养的儿童们的生活状况。”
阿尔吉斯显然有点惊慌:“我……”
“不必担心,”加达斯忙安慰他。“我知道你的女儿杰西卡没有合法手续,但我们不关心这个,只想了解她的生活状况。前天我给你家打了电话,是杰西卡接的,她没告诉你吗?”
“没有。”
“我知道她是6年前被领养的,那时她是一个3个月大的婴儿,但前天我在电话屏幕上见她时,她的年龄显然远远大于6岁,依我看至少15岁了。我不怀疑她是被掉包,我想是因为她的生长速度异于常人,对吧。”
阿尔吉斯沉默着,勉强回答:“对。”
“请问,她这样快速生长,是否带来某种病态?比如身上疼痛,或长有硬块?”
“没有。我们从没发现过。”
“我能见见她吗?”
阿尔吉斯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她失踪了,”他声音嘶哑地说,“已经两天了。她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夫妻的希望,可是一年前,她突然开始吸毒,从那时起她和我们一下子变疏远了。我们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失踪?”加达斯焦急地说,“那你干嘛还呆在这儿?快去找她呀。报警了吗?”
“我们不愿报警。我们找了,但没有找到。”
加达斯自告奋勇:“我可以帮助你,在纽约我有很多朋友。”
阿尔吉斯看看来人,他的焦急是很真诚的。垃圾工人感激地说:“好的,谢谢你。我们现在就去?等我把推土机停好。”
他把推土机停到附近的停车场,在这当儿,加达斯回到自己的车上,不停气地打了许多电话。他找到一些报社和警察局的朋友,请他们想办法不事声张地寻找这个黑人女孩,照片他随后就发过去。后来他忽然想到,该向杰西卡家里打个电话呀,也许她已经回来了?等阿尔吉斯驾着自己的汽车过来时,加达斯兴高采烈地喊:“不用找了,杰西卡已经回家了,你妻子正在为她准备午饭呢。”
“知道吗?杰西卡说她已经下定决心戒毒!我太高兴了。”凯特揩着眼泪对刚进门的丈夫说。“真的?真是个好消息。”阿尔吉斯惊喜地说,把客人领到屋里。加达斯惊奇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很难想像,21世纪还会有如此赤贫的家庭。这种廉价租房是不包括家俱的,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旧沙发,电视机和可视电话外,几乎是家徒四壁。很多物品堆放在地上,似乎他们随时准备再搬一次家。阿尔吉斯抱歉地说,是多次搬家和……女儿吸毒(他低声说)造成了眼前这幅凄惨。“杰西卡!”他喊。听见父母的说话声,杰西卡立即从她的卧室出来了,见父亲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微微一怔。加达斯马上伸出手:“我们在电话上见过面的。我是记者加达斯。”
杰西卡伸出手,淡淡地说:“对不起,那天我不太礼貌。”
和那天相比,她的装束变多了,头发已经梳平,脸上没有过浓的化妆。她转向父亲,急促地说:“爸爸,我要戒毒!……我遇上了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劝我戒毒。他还说他看过报道,去中国云南戒毒的费用比较低廉。”
她的父母很欣慰,加达斯笑了:“这位先生一定是看了我写的报道!刚在华盛顿邮报上发表的,两个月前我到中国云南采访过。没错,那儿的戒毒很有效,也比较省钱。而且我能说服一些慈善机构负担你的医疗费,你们只用负担来回机票就行了。”
杰西卡惊喜地看着客人。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这两天她尽遇见好人。如果能去戒毒所,她发誓要戒断毒瘾,为了父母,为了保罗和苏玛,她都要这样作。然后……
“爸,妈,我一定要戒断它。然后……我爱你们,但我已经知道,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很想去查清我的出身。”
两位老人缺乏思想准备,不免面面相觑。加达斯则十分庆幸。本来他一直在发愁,怎么才能说服这对夫妻提供杰西卡出生的详情,现在正好,杰西卡成了他的同路人。
“杰西卡说得对。”他劝道,“不知道自己出身的人,在人格上是不完整的。你们不必担心找到亲生父母后你们会失去她,不,你们只会得到一个更完整的女儿。是否需要我的帮助?这正是我的夙愿。因为我已经调查了不少家庭,很多被领养的孩子都要求查清这一点。而且,”他隐晦地说,“很可能这些孩子是同样的出身。”
阿尔吉斯终于同意了:“好的,我们先吃饭吧,饭后再慢慢合计这件事。请比利先生留下来和我们共进午餐。”
在破旧的餐桌上,四个人吃了一顿温馨的午饭。杰西卡一直欢欢喜喜地和父母谈着话,她是想努力弥补前一段的裂痕。加达斯放心了。他看出杰西卡吸毒的起因不是堕落,而是在彷徨苦闷中无奈的解脱,相信她这次有决心戒掉毒瘾。
“那是6年前的事了。”饭后阿尔吉斯说,他们坐在客厅破旧的沙发上,杰西卡偎在母亲怀里,紧张地倾听着。“那年我儿子哈波19岁,刚刚死于艾滋病。为了给他治病,我们已经一贫如洗,我和凯特几乎想永远摆脱尘世的烦恼了。”凯特苦涩地点点头。“恰在这时,独眼埃德找上门。他是我们街区的小混混,吸毒、零星地贩毒、赌博、拉皮条,不过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坏蛋。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们,要不要一个黑人女婴,很健康,价钱也不贵。他开始要1000美元,后来看看我家的窘况,又自动降为600。他说唯一的麻烦是女婴没有在美国出生的证明,也就是说没有合法的身份。这一条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所以我们很高兴地答应了。大约一个月后,”
凯特插话:“是40天后。因为我一直在焦急地盼着,所以记得很清楚。”
“对,40天后,埃德真的抱来一个婴儿,非常漂亮,非常健康。我们很乐意地付给他600美元。以后,杰西卡就成了我俩的希望,我们用两倍的爱去疼她。可惜我们没能真正了解她的心理,不知道她一直在渴望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所以,在她突然吸毒之后,我们对她太粗暴了。”加达斯问:“独眼埃德是否说过,婴儿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我想他也不清楚。听他的口气,肯定是从国外走私来的。”
“那么,明天我就去找埃德。但愿他仍在原处,没有因吸毒死掉。”
“他在的。”阿尔吉斯肯定地说,“杰西卡失踪后,我们曾到处寻找,在30大街上碰见过他。我可以领你去找。”
“不必麻烦你了,我想我找得到。如果找不到,我再来找你。”
一直没有说话的杰西卡忽然坚决地说:“我去,我跟比利先生一块儿去。”他的父母有点犹豫,加达斯想了想,对两人说:“也好,反正她已经失学,在毒瘾没有戒断前也无法复学。让她去吧,这是她最关注的事。”
阿尔吉斯答应了:“好,你去吧。”杰西卡高兴地笑了。
独眼埃德并不是独眼,是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大约45岁,穿着肮脏的牛仔裤,上衣缀着两排铜扣。他的左眼大右眼小,与人说话时右眼老是颤动着,肯定因为这点毛病才落了个“独眼”的外号。加达斯是在一家低级的赌馆里找到他的,他正在轮盘赌上下注,他犹豫很久,一咬牙,把20美元押到18上。押单个数字的赢率是10:1,但赢的可能性太小了。围观的赌徒们哄然议论着:“真有胆!”
“他输定了!”忽然加达斯从人群中挤过去,把20美元押在埃德的旁边:“我相信这位老兄的运气。”他笑道,“我想跟一把。”
摊主催促着:“还有谁下注?快一点。”没有人下注,摊主转动轮盘,在几十双眼睛的盯视下,轮盘慢慢减速,晃晃悠悠地,最终停在——18上!摊主和围观的赌徒们都愣了。加达斯尤其惊异。他存心输掉这20美元,只是为了给认识埃德创造一个契机,没想到能赢。摊主苦笑着,很不情愿地数出两个200元,递给两人。“伙计,”他挑逗地说,“你该收手了吧,你总不能把我钱箱里的美元全抓走呀。”
埃德直着眼睛,显然在矛盾中。加达斯大笑道:“我可不敢奢望再有这样的运气。这位老兄,我沾了你的运气,现在我想用这点美元请客。走吧。”
他不由分说,拉着埃德和杰西卡挤出人群。在附近的咖啡厅入座后,埃德还沉津在刚才的幸运中:“你不该拉我出来的,没准我还能赢他一次。”
加达斯笑着摇头:“更可能的,是把你赢的钱全还给那个狡猾的老板。”埃德想了想,笑了:“对。我从来没有从赌场带走这么多的钱——不是没赢过,但赢后又都输进去了。我得谢谢你把我拉出来,按说这顿饭该我请客。”
“不必客气。”他唤来侍者,“不必点菜了。我赌赢了200美元,你就随便上吧。喝点什么?威士忌?”
“行,就要威士忌。”这时埃德才想起问两人的姓名:“先生和这位漂亮小姐的姓名?”加达斯直截了当地说:“埃德先生,我们是专程来找你的。”埃德惊愕地瞪大左眼,右眼跳得更厉害了。“我叫加达斯·比利,华盛顿邮报记者。这位小姐叫杰西卡,她,”他盯着埃德说,“正是你作中间人送出去的婴儿之一。”
埃德满脸无辜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我从来没有送过什么婴儿。”
加达斯毫不留情地说:“埃德,你听我说,我们是为自己的事情来找你的,我不会在报上公布你的名字,也不会把你的名字捅给警方。但是,如果你不愿坦率地和我谈话,我马上可以让警察来请你。不过,我想我们能很好合作的,对不?”
埃德屈服了:“好吧,我承认作过婴儿走私的中间人。但最早的一次是在6一8年前,这个小妞……这位小姐多大了?至少15岁吧,她绝不会是由我经手的。”
“你送出去的婴儿,后来你见过吗?”
“没有。我又不想做她们的教父。”
“那好,我告诉你,我已经发现了5名婴儿,她们的生长速度都比常人快。这位杰西卡只是其中之一。我要找到走私婴儿的源头,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有没有潜在的危险。”
看来埃德真不知道这一点,他又好奇又疑虑地上下打量着杰西卡,终于点点头:“好的,我告诉你。老实说,我对这事也一直很纳闷,经我手送过3批婴儿,大都是黑人女孩,长得也很像——虽然婴儿期间不大容易看准相貌。最奇怪的是,给我婴儿的人不是为了赚钱!”他厚颜地笑着,“你该看出我下面说的都是真话。我告诉你,她们给我婴儿时不但不要钱,还对每个婴儿补贴500美元,然后我用1000美元的价钱卖出去,除去中间花销,每个婴儿身上至少落1200。那几年我真的发了一笔横财!”他眉飞色舞地说。
加达斯耐心地听着:“我已相信你的话。再讲讲婴儿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不是骗你,我真的不知道。6年前一个外国女人在赌场里找到了我——就像你们今天这样,我想她是在人群中随便找到我的。她说她叫特蕾莎,问我愿不愿给几个孤儿找父母,就按我刚才说的条件。我当然愿干,于是一个月后她给我送来了4个婴儿,3年后又送了两次,一共12个。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杰西卡急急地问:“她是什么样子?长得……”她咽口唾沫把话说完,“像我吗?”埃德认真看看她:“不,一点都不像。头一次来时,她大约45岁,黑头发,褐色皮肤,身体很健壮,像一个混血种。她的英语不大流利,带着西班牙口音,我在得克萨斯和墨西哥都呆过,听惯了带西班牙口音的美国话。所以我怀疑她是墨西哥人,是白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种。这只是猜测,我不敢肯定。”加达斯详细询问了其它情况,包括婴儿来时的服饰,收养婴儿的家庭。“这些我都忘了,”埃德嘻皮笑脸地说,“我不是FBI的探员,也不准备做那些野孩子的教父,所以送过就忘了。”加达斯逼他回忆出几个收养家庭的大致地址,记在本子上。他没有注意杰西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突然起身说:“我去卫生间。”
她急匆匆去了洗手间。加达斯认真梳理了埃德提供的情况,这些资料太贫乏,无法对婴儿的来龙去脉作出判断。“还能回忆到什么细节吗?请你认真想一想。”
埃德想了很久,说:“我认为特蕾莎是个修女。因为……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是看她说话行事,很像一个虔诚的修女。”
除此之外他真的想不出什么了。加达斯详细记录了特蕾莎每次来的时间及走的时间,然后准备同埃德告辞。这时他才觉得杰西卡去卫生间的时间太长了,他正想过去寻找,杰西卡已经回来。她刚刚洗过脸,额发湿漉漉的,显然身体不舒服,面色苍白,神情烦燥,眼泪汪汪,额上全是虚汗。加达斯吃惊地问:“你是怎么啦?病了?快找医生。”
独眼埃德目光锐利地看她一眼,怪异地笑了:“没病,她是那个犯啦。”
加达斯很羞愧——他不是不知道杰西卡吸毒的事,事到临头却忘了这个茬。杰西卡步履不稳地走过来,拽住加达斯的袖子,低声呻吟道:“我不想再吸毒——可是我实在受不住了!”埃德鬼鬼崇崇地看看四周:“没关系,快到我家去,离这儿不远。我那儿有少量的海洛因——很少的,你甭想指控我是毒贩。”
杰西卡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加达斯无法可想。他当然不能容忍她去吸毒,但他清楚,毒瘾是无法在一天之内戒断的。他只好冷冷地对埃德说:“好吧,到你家去。”
三人坐上加达斯的车,5分钟后到达埃德的居处,是一个比老鼠窝强不了多少的屋子。埃德高高兴兴地到里屋拿出毒品、注射器和曲柄勺。杰西卡低声说:“我自己有5号盖,只用你的注射器就行。”她从口袋里掏出盛毒品的袋子,取出两枚5号盖打开,加热,熟练地用注射器注进静脉。加达斯又怜悯又厌恶地看着她,每人都知道,不洁针头是传染艾滋病的元凶,但只有看着杰西卡迫不及待的样子,加达斯才清楚,这些卫生宣传为什么对瘾君子们全无效用。此时此刻,即使明知道海洛因中混有艾滋病病毒,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注进去。
只有求上帝保佑,这位独眼不是HIV的携带者了。杰西卡此刻对世间一切都不闻不问,她的血液开始燃烧,一排排电火花沿着从胳臂到大脑、再从大脑到全身的神经节点爆裂着,脚下轻飘飘的,似乎走进了天国,空气里充满了极度的畅快……
快感退潮后,她才慢慢回到现实,看见了加达斯怜悯混杂着厌恶的目光,独眼埃德也在用一大一小的眼睛贼忒忒地看着她。神志渐渐清醒后,她想起自己戒毒的决心,羞得满脸通红。她深深低下头。埃德惊奇地问:“你敢随身带这么多的毒品?被警察抓住可不是玩儿的。”杰西卡无法解释,说这是她第一次卖身(几乎干了)换来的。加达斯皱着眉头停了片刻,沉着脸说:“留下你5天用的量,5天内我一定送你去戒毒所。”他鄙夷地对埃德说,“剩下的你拿走吧,但愿你不要死在吸毒上。”埃德大为兴奋,等杰西卡犹犹豫豫捡起几颗放入口袋后,忙把剩下的一卷而空。“我们走吧。埃德,如果再想到什么情况,或者那个外国女人又来找你,请立即给我打电话。如果情报有用,我不会吝惜美元的。听见了吗?”
埃德笑嘻嘻地说:“听见了,我会记住的。”
两人出门上车,在车上一直沉默着。直到到了杰西卡的家,加达斯才说:“在家等着我,至多3天我会来找你。这几天我为你安排戒毒的事。”
杰西卡没有说话,眼泪朴簌簌落下来。
两天后加达斯来了,全家人像是盼来了上帝的使者。加达斯一进屋就急急地说:“全都安排妥当了。这是后天去北京的机票,到北京后按我说的地址,找一个叫甄羽的中国女士。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她会安排你在中国的行程,戒毒费用已经由一家慈善机构解决。机票钱我垫付了,如果你们有困难,就不必给我了。”
阿尔吉斯和妻子感激地握着他的手:“谢谢,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机票我们要付的。”
“杰西卡,一定要彻底戒毒,然后我带你去寻找亲生父母!”
杰西卡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用力点着头:“我一定戒掉它。谢谢你,加达斯。”加达斯走了,杰西卡几乎失口喊他回来。她已完全信赖了这个正直的男人,不该把某些事情继续瞒着他。加达斯说戒毒后帮她寻找亲生父母,寻找那个叫特蕾莎的神秘女人,但杰西卡却知道,自己生身的秘密很可能从另一条线上问出来——那个保罗(他似乎与自己也有些肖似)、苏玛、和那位据说与自己“极为相像”的海拉。但不知怎的,她对彻底揭开这条线上的秘密仍心怀恐惧。妈妈发现了她神不守舍的样子:“杰西卡,你在想什么?”
“不,我没想什么。我在想到中国怎么戒毒。”
“好孩子,我们相信你的决心。”
杰西卡低下眼睛说:“我想出去一会儿。”
虽然父母心怀疑虑,怕杰西卡在临行前又出什么差错,但他们无法限制女儿外出。夜幕已重,街上行人寥寥,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小姐要车吗?”
杰西卡上了车,司机问她到哪儿,杰西卡犹豫地说:“我只是想散散心,随便走吧。”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在后视镜中不住地打量着她。“这么漂亮的姑娘不该一个人夜里出来的。或者,你想挣一份外快?我可以为你介绍客人。”
杰西卡已经没有力量愤怒了。不必怪司机把她看成妓女,前几天她不是差点儿已经干了这个行当嘛!她疲倦地说:“你找错人了。请在前边路口停车吧。”
司机真诚地道歉:“实在对不起,希望你忘了我说的混帐话。”
杰西卡下了车,走向路边的电话亭。她不想在家里打电话,不想让保罗和苏玛追查到家里的地址。她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旅馆信笺,先小心地盖好电话上的摄像镜头,然后拨通苏玛家的号码。一个40岁的白人妇女出现在屏幕上——她是那样漂亮,那样有教养。与她相比,杰西卡觉得无地自容。那个女人疑惑地直盯着她(当然她看不见),问:“你是哪位?我这边屏幕上没有图像,你能听见我的话吗?”
杰西卡努力屏住唿吸,贪婪地盯着对方的面孔。忽然——也许是心灵感应,苏玛没有经过任何推理,一下子知道了不可见的通话者是谁,她急迫地问:“是你吗?是那个和海拉很相像的女孩?杰西卡,我们已经找了3天,找得好苦啊。请和我说话,留下你的地址,听见了吗?我和保罗有好多好多话要告诉你。孩子,听见了吗?”
杰西卡忍不住落了泪,鼻子抽动几下,对方显然听见了,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对,我知道一定是你!孩子,请你相信我,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全名和地址,我马上去见你。不管你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一定尽力帮助你!”她的面孔从屏幕上暂时离开了,说话也暂时停顿。杰西卡知道她一定是在捂住话筒,让丈夫向邮局追查电话号码,便轻轻挂上话机。她想,这会儿对方一定在连声喊着:“孩子!孩子!”现在,她已确信保罗和苏玛与自己的出生有关。不过,她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至少目前,她不会去见那两个亲人。我,一个吸毒者,把保罗当成嫖客的不知羞耻的女孩,我一定要洗净身上的污秽再去认他们。
肯尼迪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加达斯和杰西卡的父母围着她,在作最后的交待:“这是中国航空公司的机票,票价比较便宜。到北京后有人在出口举着牌子接你。万一错过,就坐机场大巴到崇文门下车,再按我说的地址去找。你走后,我会继续追查那个外国女人的来历。”
杰西卡父母也作了临别嘱咐。到登机时间了,窗户外面,通道车已经开过来与这个班次的飞机接合。杰西卡与3人拥别时,真想告诉加达斯关于保罗和苏玛的情况,但她最终没有开口。不过,半年后她知道,她的隐瞒并未影响事情的进展。
飞机缓缓滑入跑道,很快腾空而起。
第2天晚上,加达斯回到父亲在费城布罗德大街的私邸。仆人霍莉打开门,笑着说布莱德和伊莎贝尔都在家,正等着你呢。母亲在客厅里看《时代周刊》,壁炉里跳动着火焰——他想起来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走过去吻吻妈妈,问道:“你好。《时代周刊》这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谁?”妈妈把他拉到身边:“跑了这么多天,你瘦了——是哈佛大学的阿根廷物理学家马尔达塞纳,他关于宇宙理论的M理论又有了重大进展。知道这个人吗?”
“当然。否则我怎么有资格在华盛顿邮报当记者呢。不过说老实话,他的理论,什么10维空间啦,什么P—膜和D—膜了,对我不啻是无字天书。我想世界上真正能弄懂的不会超过50个人。我爸爸呢?”
“在书房,他说你回来就让你过去。”
父亲正在书房看书,低垂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听见开门声,他笑着迎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你好。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加达斯在他对面坐下。“这项调查不是十天八天能完成的,我一定会把它进行到底——不过,爸爸,我正要告诉你,这项调查恐怕要暂时转向了。”
布莱德并不惊奇,平静地问:“为什么?”
加达斯介绍了在调查中发现的几个面貌酷似的黑人女孩。“爸爸,我知道12年前已经有人克隆出了一个黑人女孩海拉,在全社会的愤怒和压力下,海拉在一场车祸中死亡——我很怀疑是警方或某些人有意安排的。此后,禁止克隆人的法律颁布了,克隆人技术从此束之高阁。但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极为脆弱的不稳平衡,只要有人稍稍用指头捅一下,平衡就会破坏。在这种情形下,4个酷似的女孩(其中一个的年龄比其他3人大得多,说明不是多胞胎),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只有傻瓜才会轻信它和克隆技术没有关系。”
布莱德听着,微微点头。
“而且我有一个印象,爸爸,你是否已事先觉察到这个问题,有意把我引导到这个方向上?”布莱德没有否认,笑着说:“至少开始是你独自提出的。婴儿来源有线索吗?”
“没有。我找到一个蛇头,他说是一个外国女人送来的,那人像是白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种,带西班牙口音,他怀疑是从墨西哥过来的。”
“有西班牙口音的混血种并非只有墨西哥,比如,巴西就很多。”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对,我确实早就注意到了一个有计划的、规模不大的婴儿走私活动。你可能不知道,大部分婴儿来源于新近很有名的巴西圣贞女孤儿院。院长鲁菲娜·阿尔梅达,今年51岁,西班牙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儿,黑头发,褐色皮肤……”
加达斯理会到父亲的暗示:“是她?那个送婴儿的神秘女人?”
“这个孤儿院完全是慈善性质的,每个孤儿被人领走时,该院还补贴500美元。”
“蛇头说,走私婴儿也是每个补贴500美元!”加达斯喊道,“我当时就无法理解这种完全不求赢利的走私!这样说来,合法的孤儿院只是一个掩护,而内部藏着一个婴儿工厂?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完全没有金钱的驱动力?”
“不知道,也许有更深的动机。再告诉你一点,这个鲁菲娜并不是一个富人,孤儿院的资金来自一个神秘人物的捐赠。坦白告诉你吧,美国政府确实了解一些蛛丝马迹,并派人到巴西调查了3个月,可惜进展不大。唯一的收获是,那个捐款人可能是个女的,其它一无所知。她隐藏得很深。”加达斯紧张地思索着。
“更重要的一点,这些面貌彼此酷似的女孩们也酷似另一个人——在2005年因车祸死去的海拉,那个世界上唯一的癌人。”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海拉确实死了,死于一场猛烈的汽车爆炸,我亲眼见过海拉炸飞的残肢,并见过DNA和指纹的鉴定。但我也相信,巴西发生的事情绝不会和那件事情无关。”
“是不是……”加达斯缓慢地说,“当年制造癌人的那个人——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保罗——又重新制造了一个或几个癌人?”
“不会。”布莱德微笑道,“这位保罗先生的思维是非常奇怪的。他制造了这个癌人,非常爱她,几乎愿为她死去,但同时又非常后悔制造了她。现在,就是用枪指着,他也不会再克隆新癌人了。而且,”他补充道,“据情报说,他也刚刚发现某位酷似海拉的姑娘,正在焦急地探问这件事呢。”加达斯不满地说:“FBI一直在监视保罗?我好像听说美国是一个珍惜民主和人权的国家。”布莱德笑了:“孩子,我不是联邦调查局局长,你不必责备我。不过我坦白地说,如果因为某些关乎人类存亡的大事,不妨让自由女神受点委屈。”
“先不说这些。爸爸,我该怎么办?我想去巴西那家孤儿院继续我的调查。”
“太好了,”参议员赞赏道,“我宁愿相信自己的儿子,而不愿相信中央情报局的笨蛋特工。你明天就可作为邮报的特派记者去巴西,所需经费由报社支付,报社的关节由我来打通。也许你会需要一些不好在报社下帐的特殊经费,我来为你作出安排。总之一句话,你不必关心时间和经费,唯一关心的是,尽力查出走私婴儿的真正来源和主使人。如果能查出来,我不敢保证你能赢得普利策奖,但一定是你新闻生涯中一个惊人的成功。”他笑道。
加达斯点点头,一种临战在即的紧张和亢奋注满全身。父亲看看儿子,警告道:“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轻易,我说过,中情局和巴西警方已调查了3个月,没有多大进展。也许它牵涉到某个权势集团或黑社会组织,也许这次调查有生命危险呢。要武器吗?”
加达斯笑了:“不至于吧。如果需要,我会在巴西购买的,反正有你的特别经费嘛。”
“好吧。为了你尽量不露破绽,中情局派去的特工一般不会同你联系,你将孤军奋战。希望你不让我失望。”他笑道,“正好你在大学里学的西班牙语,对你的调查会很有帮助。”
“我会尽力而为。”
“但是一定要安全归来,否则我怎么向伊莎贝尔交待呢。”提到母亲,加达斯忽然想起南希的那次电话:“爸爸,走前我想找机会和妈妈谈谈,是南希托我……”
“等你回来吧,”爸爸截断了他的话,“等你从巴西安全归来再说。谢谢你对南希的宽容,孩子。”
“那好吧。”加达斯笑道,“我和勒莎一定会融洽相处的,她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
“这话让我太高兴了。再见,去做行前的准备吧,我让秘书为你定明天的机票。”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