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

带着女儿,打开家门,见家里有些乱,方子衿立即意识到彭陵野回来过。她的心猛地一紧。经历了这次和白长山见面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面对彭陵野。想到这一切,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这半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预谋已久。可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她的生命,到底是有了新的色彩,还是坠入更深更厚的黑暗?她还能忍受和彭陵野在一起的日子吗?如果不能忍受?她又能怎么办?离婚?不!她在心中带着绝望呼喊。她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想因为再次离婚而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怪物。女儿自然不知她心里的复杂情绪,回到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在家里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发现了桌上的一张纸。她拿起这张纸,叫道,妈,这里有一封信。

一封信?好奇怪的一件事。彭陵野从来都不曾给她留过便条的。她向女儿走过去,正要问是谁的信,女儿已经读了出来:离婚判决书。她心中猛地一惊。离婚判决书?谁的离婚判决书?她一把将那东西从女儿手里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确实是一份离婚判决书,县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这是一份十分奇特的判决书,最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接下来的判决书内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离事由上,用毛笔填着“划清界限”四个字。

划清界限。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彭陵野和她之间,有什么界限好划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结婚前他就已经清楚了。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被红卫兵揪斗游街了,她的档案里有和白长山通奸三年等字。那些字留在她的档案中时,她和白长山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一点,他像她一样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造反,要夺权,而她作为一个被批斗对象,会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红卫兵赶出县城的吗?难道又卷土重来了?

一场典型的缺席判决,就像当初签发他们的结婚证,方子衿缺席了一样。转而一想,离了也就离了。既然自己和白长山见上面了,夙愿已了,这一生已经足了,后半生,除非白长山有机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否则,她再也不想结婚了。她的身体、她的一切已经给了白长山,现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哪怕他们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她也要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经历这一切之后,结束这段婚姻,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离就离了,免得自己再面对他的时候无所适从。她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女儿自己爬上了床,不一刻就睡着了。她将判决书收好,在床上躺下来。这么多天的奔波,她实在太累了,几乎是身体刚一挨床板,便进入了梦乡。

这是真正的梦乡。她不知道白长山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梦里来的,千真万确是走进梦里了。和以前无数次梦见白长山时不同,以前梦到的只是影影绰绰一团模糊的气,现在却是清晰实在的那个人,甚至连他那身旧军装以及上面沾着的油污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浓的汗味夹杂着皮屑的味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痴如醉。他们似乎是坐在一条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动行驶。天上月光皎洁,繁星灿烂。那些星星后来竟然跑到了水里,围着他们的船起舞。突然间,那些星星全都不见了,她感到异常紧张,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星星被乌云遮住了,可能是要变天了。她大急,说那我们快点上岸吧。他说他没有办法,这船是自动的,不受他们控制。也不知什么时候,船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标,凶神恶煞一般呼着口号。领头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说,还说你们没有通奸?现在被我们捉奸在床,你还有么话说?说来也奇怪,她此时真的是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寸纱,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搂着她,对她说,妹子,别怕,有我呢。我拼着这条命,也要保护你。她说,哥,你别管我,你快跑。去找人来救我。白长山说好,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然后他猛地一蹿而起,向前跑去。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将手一挥,大声命令将这个女流氓抓去游斗。那些红卫兵扑上来,无数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难忍。

她醒了过来,并且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是赤身裸体,彭陵野压在她的身上,正拼着命地揉她的胸。她用力将他推开,并且迅速翻身而起,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还要往她身上扑,她低喝一声,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来,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对她说:“才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她说:“我看到判决书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彭陵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让椅背对着她,双手往椅背上交叉一搭,坐下来,堆上一脸的笑,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假的。”

她问:“假的?”

他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造反派的头头,前途无量。可是,你已经被红卫兵揪斗了。我如果不和你假离婚,那会影响我的前途。你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你的前途,不也是梦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一声,说:“我和梦白没有那样的福气。你如果考虑自己的前途,还是离我们远一点。”

彭陵野:“你可想好了。”

方子衿:“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说:“你这独木桥不容易过。”

方子衿:“不容易过那是我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彭陵野:“看来,你是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那好,我来帮你分析一下。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革命,你懂吗?是无产阶级革资产阶级的命,是工人阶级革封建官僚的命。你是什么?你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你认为你是自由职业者,可实际上,你就是地主。以前没有这样认定,那是因为有人在保你。这一点,不用我说了,你自己清楚,是陆秋生在保你,是周昕若在保你。还有陆秋生的父亲以及周昕若所执行的那条反无产阶级反革命的路线在保你。我告诉你,我已经从胡总司令那里获得了内部消息,这棵大树,马上要倒了。接下来,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周昕若完了,他的权被夺了,现在在黑河农场管制劳动。接下来,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你大概以为,在灵远还有杜伟峰,是吧?我全都告诉你好了,杜伟峰也完了,正被我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母女,如果没有我这棵大树,往后的日子啊……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子衿坚决地说:“你给我出去。我们母女是死是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了。你如果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找红卫兵告你去。”

彭陵野还想继续纠缠。方梦白醒了过来,听了妈妈的话,立即跳下床,说:“妈妈,我去叫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来。”

对于红卫兵,彭陵野显然心有所忌。见方梦白要出门,一把拉住她,说,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成?临离开之前,他停下来,在方梦白的小脸上摸了一把,说,哟,梦白,几天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看这张脸俊的,将来像你妈一样,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这么好的一朵花,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摘了。

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片浓厚的乌云。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胡之彦站在面前。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和胡之彦原来是同一类人。难怪那年他去宁昌过春节,和胡之彦一见如故。也难怪为了调宁昌工作,他竟然甘愿将自己献给胡之彦。为了自己,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甚至比胡之彦更可怕。他刚才对女儿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威胁?她感到不寒而栗。

做母亲的,最怕的就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坏人,方子衿哪里料到,自己将一个大坏蛋引到了女儿身边?她该怎么办?或许,将女儿送走,是一个权宜之计。可是,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傍,连一个真正的亲戚都没有,能把女儿送去哪里?送到吴丽敏那里去?吴丽敏两口子再一次当起了逍遥派,家里有五个孩子,夫妻俩的工资却是从来没有增加过。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就已经够艰难,她在经济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何况,自从那次胡之彦自杀她替自己出头差点惹火烧身之后,她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深那么纯了。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

白长山,远水解不了近渴。陆秋生,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一个小女孩?周昕若是没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说他已经被押送黑河农场管制劳动。黑河农场出现在她脑中时,她立即想起了一个人:韩大昌。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统遭到很大破坏,此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韩大昌在黑河农场有足够权威,如果将女儿放在他那里,应该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然而,自己和他们两口子,算是什么关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韩大昌夫妇是很好的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们,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问题只在于这个口不好开。

好久没有上班了,方子衿决定去医院看看,刚走几步,遇到一名同事。同事说,方医生呀,吃了没?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应,转而一想,时代变了,说话之前,要先说毛主席语录,不然被什么人抓住辫子,麻烦就大了。她说,要斗私批修。是刘医生呀,我吃过了。你吃了吗?刘医生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这是到哪里去?方子衿说,抓革命促生产,我去上班。

这样说话非常累,可又不得不这样。说了老半天,方子衿才总算从这位刘医生口里弄清楚了,医院在闹革命,到处都是大字报,天天都是批判会。除了占领医院的红卫兵组织之外,医院内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组织,一个叫毛泽东思想十字军,另一个叫扫除一切害人虫战斗队。两派老是你斗我我斗你。现在医院里每天都斗来斗去,闹得鸡飞狗跳的。最倒霉的是王文胜,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游街。刘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还不知会对你做出么事来。

听了他的话,方子衿吓了一大跳。她问刘医生,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人是否找过她。刘医生说,那些人哪顾得上?这一派斗来那一派斗去,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呢。不过,如果方子衿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想起这件事来,情况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医院了,当时就冒出一个念头,带着女儿到黑河农场去。

事前没有和韩大昌联系,只得用自己的双脚走,偶尔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颠上几脚路。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三点。站在场部大楼门口,方子衿感到茫然。张目四望,到处都是彩色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看来,在这里也不能免除运动之祸。韩大昌的出身是旧军人,虽然后来率部起义,这条尾巴是去不掉的。在这个划分红五类灰五类黑五类的年代,他受到冲击,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甚至想掉头离开。

就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老牛头,你如果悔棋,老子割下你的鸡巴下酒。方子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韩大昌,他蹲在场部门口和一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下棋。那个男人手里抓住一枚子,他则抓着那个男人的手。方子衿担心韩大昌看到自己无法脱身,拉着女儿返身要走。方梦白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方子衿说,我们回去。方梦白不解了,说,你不是说来看韩伯伯吗?韩伯伯不在吗?方子衿想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韩大昌闻声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们。

猛然间,韩大昌忘记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里喊,喂,你过来。方子衿不听,拉着女儿快速向前走。韩大昌又叫喂喂,你,龟儿子,咋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就是你,带女儿的那个。他见身边有一个年轻人,指着方子衿对那个男人说,你,快去,给老子把她们拉回来。

年轻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将她拉到了韩大昌面前。韩大昌对她说,龟儿子,没听到我叫?你跑什么跑?方梦白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韩大昌,又看看母亲,问道,妈妈,这个爷爷是谁呀,这么凶。方子衿说,他就是韩伯伯,快叫韩伯伯。方梦白犯倔了,说我不叫,他这么凶。

韩大昌看着方梦白,忽然变得极其和蔼,说这是梦白吧,来,伯伯抱抱。说着,他一把将方梦白抱了起来,还用脸上已经全白了的胡子扎她,扎得她嗷嗷直叫。韩大昌不理她,对方子衿说,难得来一趟,走,一起家去。刚才追她们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提醒说,韩场长,批判会快结束了。韩大昌猛一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哎哟,光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件大事忘了。他将方梦白往那个青年怀里一送,说,她们是我的亲戚,你帮忙照顾着。我去把那件事结束了,就一起回家。

韩大昌快步向礼堂走去,青年抱着方梦白,跟在他后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过去。礼堂里,确实在开批斗大会。礼堂很大,比县里的电影院还大很多,红砖红瓦的建筑,靠南建有一座台子,中间顶着两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面积里,黑压压站满了人。紧挨圆形台前站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挂着一块大牌子,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主席台上坐着一排人,最前面有一张用红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摆着麦克风,有一个男人对着稿子念了一通,然后举起手来,领头呼起了口号。台下顿时口号一片。

韩大昌这时大步走上台去,坐在主席台上。口号呼过,主席台上的男人走下来。杨立华于是大声宣布,现在请韩场长作批判发言。韩大昌走到前面的麦克风前,并不坐下,而是将麦克风从底座上取下来,握在手中。他说,这个会开得很好,是对资产阶级路线的一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一次伟大胜利。我是个旧时代过来的军人,是毛泽东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党把我培养成一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些牛鬼蛇神翻天?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他讲了一大通这类的话,然后大喝一声,把最大的走资派周昕若押上台来。台上跳下两个背枪的民兵,扑向那一大排戴高帽者,将站在那里的周昕若提上了台。韩大昌再大喝一声,把右派分子余珊瑶押上台来。又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将余珊瑶提上台去。

韩大昌:“周昕若,你老实坦白交代。”

周昕若:“是,我坦白。”

韩大昌:“你和余珊瑶,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周昕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十几年来,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韩大昌:“余珊瑶,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余珊瑶:“是。”

韩大昌转向大家:“同志们,战友们。你们说,对于这样两个道德败坏分子,对于这样两个阶级敌人,我们应该怎么办?”

杨立华领头呼起了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打倒走资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口号声结束,韩大昌大手一挥,说,对,我们要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要彻底将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让他们黑上加黑,臭上加臭。怎样才能让他们黑上加黑臭上加臭?他说过这句话,停下来,似乎等台下的人民群众给出答案或者提示。可是,谁都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或者说,谁都没有想过。韩大昌说,我看,最好让他们做一对黑夫妻,成为我们农场最大的黑五类。好不好?台下的人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一齐大喊,好。韩大昌于是说,周昕若,余珊瑶,你们给我听着。现在我宣布,今天晚上,你们就结婚,组成一个黑上加黑的黑五类家庭,要让你们黑到发臭,黑到永世不得翻身,接受我们革命造反派永远的管制。说过之后,他不待别人有所反应,便大声宣布,今天的批斗会到此结束,将这些牛鬼蛇神押下去。散会。

站在门边的方子衿心中一惊。韩大昌的做法太过惊世骇俗,他大概以为自己成全了他们,可时隔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是否还有感情?尤其是余珊瑶的过去,周昕若是否能够忍受?身为走资派,周昕若或许无力反对韩大昌,却可以对付余珊瑶。既然他们结了婚成了夫妻,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如果想在感情上折磨她,她甚至连申诉的地方都没有。真是这样,还不如以前那般一个人独过的好。

随后,韩大昌抱着方梦白,领着方子衿去他家。方子衿一直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韩大昌毕竟是一片好心,何况他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如果再改过来,又遇到什么人想对他不利,拿来大做文章,就成一次政治事件了。那样不仅害了周昕若和余珊瑶,也害了韩大昌。到了韩大昌家,李筱玉一眼认出了方子衿,热情地叫着子衿妹子,看到韩大昌怀里的方梦白,一把将她抢过去,宝贝一般又是看又是亲。韩大昌说,妹子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快去买点肉回来,准备做饭。方子衿说不用了,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韩大昌对方子衿说,你别管她了。来来来,我们坐下来说说话。李筱玉拉着方梦白的手,说,梦白,走,跟阿姨买肉去。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拉着就出了门。韩大昌拉过一条凳子,让方子衿坐下,自己点起一窝烟,坐在她的对面,说,妹子呀,听说你受苦了。方子衿苦笑着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韩大昌说,也不知道咋回事,这世道乱的。唉,想不通呀。方子衿说,你千万别在外面说这话。韩大昌眼睛一瞪,说,我他娘的怕个球。老子这条命,十几年前就应该没了,是你和余医生救回来的。方子衿有些急了,说,这些话,你千万别在外面说。这运动来势汹汹,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嫂子考虑一下。嫂子还年轻,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她么办?韩大昌突然沉默下来。方子衿觉得是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但又不能肯定。至少,她清楚自己不能再和他谈论这个危险的话题。一时间,她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便说,你下午那样安排,我知道你是想帮余老师一把。但我担心弄巧成拙,让她生活得更加不幸。韩大昌说,不会,这个我有把握。方子衿说,如果周校长知道了她过去的事,他一个大男人,能够忍受吗?他说,你不信?晚上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吃过晚饭,将女儿留给李筱玉,她和他一起出门。她说,你身份特殊,去那里不好。要不,我们去找杨立华,让他带我去吧。韩大昌说,他?他变了。方子衿一惊,他变了?他怎么变了?韩大昌说,我们到这里差不多十五年了,当时下来是什么职务,现在还是什么职务。我想,他大概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捞个什么官当吧。方子衿突然为韩大昌担心起来。杨立华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如果杨立华反戈一击,将韩大昌当成自己晋升的阶梯,那么,韩大昌的下场岂不会很惨?自己还想着这里是一块净土,准备把女儿留在这里避难。如果有一天韩大昌真如自己所料倒了霉,而女儿又寄养在他家,那又会成为自己的一条罪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女儿人生的一大污点。

周昕若在一分场,这是一间畜牧场,主要是养猪养牛。畜牧场里养了一百多头牛,原本有两个人,现在又加上一个周昕若。整个农场,只有这三个人是最独立的,平常都是各顾各的,没人能管到他们。牛棚在场部的最东头,离养猪场有五六百米的距离,紧挨在四方山脚下。牛棚是石头砌成的,总共有三排房子,每一排有十几间,差不多围了那座山的一大半。难怪韩大昌敢带着方子衿来找他们,这里的三个职工,每人看守一排牛棚,各不相干。因为是晚上,牛棚又建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只是黑黝黝一片山的影子,仅仅只有一盏灯亮着,看上去有点像鬼火一般。

他们迎着那盏灯走去,到了门前,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方子衿小声地对韩大昌说:“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韩大昌说:“没有就好,说明他们家里没有别人。”

方子衿:“我是担心他们在一起连话都没得说。”

韩大昌:“那我们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韩大昌伸手去敲门,趁着这机会,方子衿弯身从窗口往里望了一望。这扇窗是由破玻璃拼接起来的,下面一半涂着红油漆。因为破了一小块,方子衿恰好看清了屋内的某一部分。在这一部分里,她看到了床的一角、桌子上的油灯以及油灯旁边坐在床上的余珊瑶。她默默地坐在那里,雕塑一般。方子衿感觉到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好奇怪,这两个人难道准备这样面对面坐着,一直到天亮?听到敲门声,余珊瑶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方子衿没有听见,却从她的口型猜测,她先说有人来了,接着说,会是谁?周昕若出现在方子衿的视线里,他果然坐在余珊瑶对面。方子衿先看到一双男人的脚在余珊瑶面前旋转了一下,从床的里面转到边沿,一边在床下找鞋子,一边问谁呀。

门被打开了,周昕若轻轻说了一声,韩场长?您怎么来了?韩大昌说,有个老朋友想看看你们。方子衿从后面走上前,韩大昌说,你们说说话吧,我在外面转转。说着,他在方子衿进去后,从外面拉上了门。

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又叫了一声余老师,便尴尬地站在那里。房间里一灯如豆,除了一张木板床几条破凳子,家徒四壁。说是新婚,别说锦衣锻被,就连一片红纸都没有。倒是两顶又高又尖的帽子,摆在床头的那张桌子上,像是两个站岗的士兵,拱卫着上面墙上的毛主席像。周昕若搬过一条凳子放在方子衿面前,说,子衿,你坐吧。方子衿坐下来。余珊瑶则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周昕若问她找什么,她说,子衿是他们唯一的客人,红糖水总得喝一杯。周昕若一脸的尴尬,说没有红糖。

三人于是坐在房间里,方子衿坐凳子,周昕若和余珊瑶坐床。好一段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了,所有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周昕若先打破了沉默,问她,最近去看过秋生?从北京回去的时候,她顺道去看过他。因为周昕若被打倒,他受了些影响,不让他在车间干了,放他去看仓库。他倒是达观,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烟厂搞运动,批斗走资派,他照例要去站台。人家要他低头认罪,他就低头,还问人家,这样行不行?还要不要再低一些?人家喊口号,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口号一落,他便跟着喊,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他平常人缘好,倒也没人为难他。

余珊瑶问:“他还是一个人?”

周昕若知道这话戳了方子衿的痛处,盯了余珊瑶一眼,转头对方子衿说:“你女儿有十岁了吧?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方子衿说:“带来了,留在韩场长家里。”

周昕若说:“韩场长好人啊,好人啊。”

方子衿忍不住说了句:“这年头,好人落不到好。”

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周昕若和余珊瑶显然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于是,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坐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尴尬。方子衿站起来,掏出十块钱,说我是临时来的,也没什么准备。你们自己随便买点什么吧。说过之后,将钱往桌上一放,也不说告别的话,转身便向外走。周昕若站起来,抓了桌上的钱,要追上去还给她。她已经拉开门跨出去,并且返身将门关上了。门里,余珊瑶说,算了,别追了,别人看见不好。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流泪。走到前面的路口,见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那里抽着烟。韩大昌说,怎么不多说会儿?方子衿说,心里憋得慌。话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来带着哭腔,便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韩大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临时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处,说,我去那边抽袋烟。

她看着他向前走去的背影,看着他面前那隐隐约约的火光。她知道,他说要去抽袋烟,只不过一个不太高明的托词,或许自己和余珊瑶他们呆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站在老槐树下抽烟吧。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语言。此时,她倒觉得眼泪一下子干了。这个世界,没有人同情或者怜悯眼泪,所以每一个人都想当强者。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是像胡之彦彭陵野那样在台上跳得欢的?还是像周昕若、余珊瑶、陆秋生这样被打入生活最底层的?抑或是像韩大昌虽然不顺,却倔犟地伸直了身子的?她是真的好迷惘好糊涂,人生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和余珊瑶这样一些人,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不怀疑那些红卫兵小将一腔热血,可胡之彦彭陵野这些人呢?他们革命他们造反,真的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目标?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政治术语:机会主义者。不错,胡之彦和彭陵野都是机会主义者。靠这样一些机会主义者的革命,共产主义能实现吗?

她擦了一把脸,抬头看看天。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微风带着寒意,在大地上滚动。或许要下雪了吧。她抬起腿,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走去。韩大昌没有回头,见她跟了上来,抬腿向前走。她说,可能要下第一场雪了。韩大昌说,是啊,这一年又过去了。方子衿突然想到了孔子站在川上所发的感叹,逝者如斯夫。逝去的是什么,迎来的又是什么?逝去的是岁月的沉重,迎来的,或许是更深的苦难?

韩大昌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你没什么亲人,今年到农场来过春节吧。方子衿不语,她在想,如果能来这里过春节,自然是很好的。可是,这件事,会不会给自己以及韩大昌惹下麻烦?韩大昌说就这样说定了。她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说,到时候再看吧,还有两个多月呢。韩大昌说,到时候,我派车去接你。

方子衿根本没打算再去农场。既然天下没有一块净土,还是哪里都不去,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比较好。可她没想到,形势越来越乱。整个县城,以两派造反组织实力最强,一派是彭陵野的灵工司,另一派是灵革联。大家打出的都是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造的都是资产阶级的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都想压倒对方,谁都寸步不让。两派造反组织都搞大游行,可两个游行队伍如果在街上相遇,谁都不肯退后半步,尤其是这些造反派落单的时候,常常会遭到对方的狙击。一时间,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人们说,他们手中是没有枪,如果有,肯定会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方子衿正忧虑的时候,彭陵野带着满身的酒气跨进了门。他的一双眼睛被酒精泡红了,变成了狼一样的眼睛,冒出的是淫光和凶光,走起路来,像跳着秧歌舞一般,左脚往右落,右脚向左落,双手恰好配合着摆动出节律。方子衿在家里洗衣服,看到他进来,立即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问他,你要做么事?彭陵野醉得已经无法将一个词连贯地说出,却还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说,做么事?问得好。这里是我的家,我回家。你说我回家做么事?当然是和老婆日屄。方子衿愤怒地说,谁是你老婆,我们已经离婚了。

彭陵野上来将方子衿抱住。方子衿可不是予取予夺的女人。她大力挣扎着。可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也只能使他离自己远那么一点,根本不可能彻底挣脱。方梦白一直恨着彭陵野,见他欺负妈妈,哭叫着冲上来,抱住彭陵野的腿。彭陵野蹬了两下没能蹬脱,反而被她咬了一口,便冲着她又是威胁又是大骂。彭陵野威胁方子衿说,把这个小婊子赶出去,不然,我当着她的面日你。方子衿不理会他,仍然顽强地挣扎。彭陵野似乎真的疯了,抓住她的衣服用力一扯,将棉袄的扣子全都扯脱了,又抓住里面的衬衣用力一拉,嘶的一声,衣服被撕开了,一对奶子呼的一下跳了出来。

那一瞬间,方子衿觉得自己的胸膛一下子被撕裂了。她只有两件垫底的衬衣,而且都有年头了,补丁一个又一个。经他这么一撕,这件肯定是彻底完了。她本应该痛恨自己竟然认识彭陵野这样的衣冠禽兽,痛恨他竟然当着女儿的面凌辱自己。可事实上,她痛心的是那件衬衣。她意识到,如果进一步反抗,他还会撕烂其他衣服,并且真的当着女儿的面做那件事时,她彻底放弃了抵抗。

她说,你松开我,我把梦白叫出去。彭陵野根本不担心她会逃走,松开了她。她将棉袄的衣襟掖了一下,双手捂着前胸,对女儿说,梦白,你出去玩一下。梦白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是违背母亲意志的。她说我不。方子衿的脸立即拉下来,呵斥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梦白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方子衿着恼了,脸一变,用一只手捂着前襟,另一只手举起来,说,你去不去?再不动我打你了。方梦白憋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方子衿将门闩了,转身走进房间,往床上一躺。彭陵野跟进来,疯狂一般折腾她。她如一团死面,任由他揉捏。他想捏成圆的,她就是圆的。他想捏成扁的,她就是扁的。她甚至没有眼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如果说心里还有情感的话,那么,此刻情感关注的,是那件被撕破的衣服以及只身在外哭泣的女儿。女儿或许知道此刻房间里在发生什么吧?小小年纪让她经历这样的打击,会对她的心理健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就此死去。彭陵野在她的身上疯狂,在她的身上嗥叫。他猛地向她冲撞一次,口中便骂出一个人名,骂得咬牙切齿,铭心刻骨。她并不清楚这是些什么人,后来,他骂出卢瑞国的名字时,方子衿才猛然意识到,他在骂灵革联的头头们。他恨的原来是那些人,在幻觉里,他或许正抡着大砍刀,将那些人砍得血肉模糊?

第二天晚上,卢瑞国来了。方子衿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马上就要过年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总得给女儿做一两件。她原打算把这事往后拖一拖,可那件衬衣被彭陵野撕破了,她如果不立即做一件,便没了衣服穿。卢瑞国坐在一旁,方梦白缠着他要他讲故事。他说,好,我给你讲邱少云的故事。梦白说不听不听,都讲了一百遍了。卢瑞国说,那好,我给你讲董存瑞炸碉堡。方梦白说不听不听,我都学过了。卢瑞国再提到刘胡兰,女儿还是不听,说是学过的课文上都有。卢瑞国想了想,说,那好,我给你讲造反派的故事。这次是方子衿不干了,她说,你别给孩子讲这些。

卢瑞国说,姐,你这就不对了。造反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只要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就要有造反精神。方梦白说,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也要造反。方子衿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又对卢瑞国说,你们都说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又都是造反派。可是,我怎么分得清?卢瑞国说,你是指灵工司那些人吧?他们是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一伙别有用心的家伙。你没见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方子衿不想谈这个话题,谈得多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成为罪证。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杜伟峰。据说,灵工司掌握了一大批干部,白天将他们拉出来游斗,晚上关进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进行百般凌辱。方子衿一冲动,说你能不能帮一下杜伟峰?卢瑞国不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方子衿自觉说漏了嘴,连忙说,如果不行就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卢瑞国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不是不可以救他,但我总得有个理由吧。方子衿说,我欠他的情,天大的情。卢瑞国一边听着方子衿讲述,一边看着她,眼睛越瞪越大。他十分不相信地说,原来是他?这是大恩呀,彭陵野也太忘恩负义了吧。方子衿冷笑了一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整杜伟峰?当初,他知道我认识杜伟峰,欢天喜地,对我不知多好,要我去找杜伟峰说情,提他当副科长。我没有答应,他就瞒着我自己去找杜伟峰。我后来才听说,因为没有要到官,他才会恨杜伟峰。

卢瑞国再没有说话,方子衿也不再说了。几天后传来消息,有一伙人夜袭关押走资派的仓库,将灵工司关押的所有走资派放走了。从第二天起,灵工司的造反派全城大搜查,希望将这些走资派找到。县城里盛传这两个造反组织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血战,而且极有可能就在春节期间。那段日子里,整个县城人心惶惶,许多人早早离开县城回了乡下。

对于方子衿来说,除了害怕即将到来的大乱,还有一重惧怕。彭陵野因为丢了杜伟峰等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了。春节期间,他大概又要跑来折磨自己吧。如果能出去躲一躲,自然是好事。到了腊月二十九的中午,魏师傅将那辆解放牌开到了她的家门口。魏师傅说,方医生,韩场长让我顺路捎你过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农场再没有车来了。方子衿干脆不再想后果,躲过眼前再说。起程的时候,天还只是黑云压城,走了一半便已经是淫雨霏霏,临近场部,雨点越来越大,雨丝越织越密。这一路是土石的山路,雨一下,路就滑。汽车在路上行驶,尾部车轮常常向两边滑动。每当这时候,方子衿就暗捏一把冷汗。魏师傅倒像没事人一般,谈笑风生。

韩大昌住的房子和方子衿家一样,单独成间的,前后连成套,总共两套。韩大昌在前半间里开了一扇门,将两间连成一体,封了其中一扇正门,只留一个门进出。最里面的后间原是堆放杂物的,因为方子衿要来,李筱玉清了一下,架起一张床,让她们母女住在里面。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从凌晨时起,鞭炮声便一阵紧似一阵,远山近水,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看来,无论世道多么艰难,年还是要过的,对于新一年的期望,也总还存在着。一大早,方子衿穿好衣服,又将女儿从床上叫起来,出门时见韩大昌夫妇正在厨房里做年饭。方子衿说,老韩,你歇着去吧,我和嫂子做就行了。韩大昌说,没事,你和梦白玩去吧,该炸的炸了,该蒸的蒸了,都是现成的。只是这个粉蒸肉要现蒸。李筱玉说,蒸肉是老韩的一绝,整个农场没人和他比的。

尽管如此,方子衿还是留在厨房帮忙。韩大昌将肉蒸进蒸笼里,又去摆桌子。方子衿将做好的菜往桌子上端,韩大昌正在摆筷子。筷子竟然摆了八双,酒杯也摆了八只。她觉得有点怪,谁会来他家吃年饭?亲戚不是这时候走的,就算是给逝去的父母摆上酒杯和筷子,一般人家也只是摆一套至多两套。看看桌子摆的位置,也觉得奇怪。按说,正门进的那间房是堂屋,年饭应该在那里吃才对。可是,他将桌子摆在里面的房里了。原来的门封了,开了一扇窗,玻璃的一半涂着红油漆,另一半透明之处,却用一块蓝布蒙上了。

方子衿将菜摆好转身,刚刚将一只脚跨进客厅时,就感到客厅里的光线暗了一下。她向大门口望了一眼,雨幕下,有一个穿着长雨衣,一身雨水的人走进来。她将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对韩大昌说,有客人来了。韩大昌放下手里的瓷酒壶,走到门口,将头探出去,并且向外招了招手,并没有说话,然后向后退一步,让开门,那个穿雨衣的人进来,雨衣上滚落的水将她站着的地方淋湿了。方子衿虽然没有看清她的面目,出于礼貌,还是搬了张凳子放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坐下,而是先掀开雨衣的帽子。

方子衿这次看清楚了,压低嗓音叫了一声:“余老师!”

余珊瑶只是看了方子衿一眼,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将雨衣脱下来。韩大昌从她手里接过雨衣,顺手拿过旁边的一摞报纸,在旁边的一张木板床上铺开,将雨衣包了,压低声音对方子衿说,我出去一趟,你们把这个门关好。如果有人来,别让进这个门。方子衿答应一声,送他出门。他顺手从墙角拿过一把伞,对她说,我一会儿就回,你先陪她坐坐。然后将伞撑开,迈开大步,走进雨幕里。

方子衿转身,走到门口,想跨进去。可是,她刚刚抬起脚,又犹豫了。自己这样进去,和她说什么?人和人之间只要开口,便可能惹祸。方子衿开始后悔到这里来了,如果她和余珊瑶一起吃年饭这件事传出去,肯定是一大罪状。她将伸出的脚收回来,转身走进厨房。原想问问李筱玉,为什么叫余珊瑶来,难道不怕引火烧身?转而一想,人家这是报恩吧,他们可不像她这般小心地活着。她不说话,走到灶前,拿起一只草把子往灶里塞。李筱玉说,别,我刚送了一个进去,装不下了。方子衿异常尴尬,抽出来时,前端已经烧着了。她连忙放在地下,抬起一只脚猛踩。

李筱玉十分敏感,对她说,她来了?方子衿点了点头。她又说,你们怎么啦?方子衿摆了摆头。李筱玉似乎明白了,说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的,我们做得很小心。你没看到她是用雨衣蒙住面的?话到这里,方子衿也不好不说点什么。她说,你们老韩的身份不一样,难道他不怕?李筱玉说,我们怕什么?我们的命都是你和她给的,要不我们早死了。我们又没孩子,无牵无挂,怕什么?

这话让方子衿恍然大悟,一个人只有牵挂,才心有所忌,一旦无欲无求,那么,这个人就是无惧的。

约半个小时后,韩大昌回来了,他手里没了那个报纸包,只撑着一把伞。雨很大,而且下起了雨夹雪,韩大昌的裤脚都湿透了。李筱玉已经做好了年饭,见他回来,便问,来了吗?韩大昌说,来了,在后面。她说,裤子都湿了,我拿一条给你换。韩大昌摆了摆手说,不换了,农民嘛,穿一条湿裤子算他娘的啥?烫酒吧,对了,把鞭拿出来。李筱玉似乎才发现方梦白不在,说,对了,梦白呢?去哪儿玩了?

方梦白并没有跑远,而是沿着房子前面的雨檐走到最顶头的那家门口,和一群孩子捡鞭炮玩。方子衿在门口叫了一声,梦白立即跑回来。她前脚进门,紧跟着就有一个穿雨衣的男人跨进来。男人看了一眼方子衿,似乎要和她打招呼,见韩大昌向里面那扇门指了一下,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跨进门去。

韩大昌说:“进去坐吧,我来放鞭炮。”

方梦白立即说:“我也要放我也要放。”

韩大昌说:“好,我们爷儿俩一起放。”

方子衿跨进房里,那个男人已经脱下了雨衣,并且正握着余珊瑶的手。方子衿进去,他们竟然不分开,而是一直握着。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便像多年前那个女学生般站在一旁。鞭炮在这时响起来,噼噼啪啪,热烈而且火暴。李筱玉端着温好的酒进来,见他们都站着,说,坐呀,站着干什么?三个人口里都说坐,却没有动。方子衿不知周昕若和余珊瑶没有动是不是因为客气,她自己没动,却是分不清位子。坐席的主次,是以门和中堂为对轴线的,中堂之下是正位,对应的是天地君亲师,左男右女,唯此为大。而与之相对的是末座,背对着门。孩子去别人家做客,分不清位子,大人便会教他,哪个位子脚肚子朝外,你就坐哪个位子。以中堂位为准,左边的第一位是阁老位。所谓阁老,就是内阁首辅,当朝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排下来,就是与阁老相对的右边第一位。如此一来,其他的位子也就顺次排了下来。现在的问题是,桌子摆在厢房而不是堂屋,规格又和中堂一致,只是门的方向变了,方子衿因此迷惑,找不到方向。

李筱玉似乎也不太懂,按照中堂的格局牵位,只是将阁老位反了一下。于是,周昕若和余珊瑶面南而坐,周昕若在右,余珊瑶在左。方子衿则背西而坐,在周昕若的下手。方子衿觉得这次序不对,可见老师坐下来,也不再说。韩大昌放完鞭炮,拉着方梦白的手一起进来,看见这座次,立即予以改变,硬是将周昕若和余珊瑶推到了正对着门背靠东面墙的位置。方子衿这才明白,如果不在中堂,便以门为准,如果门不规则,便以墙为准。

大家坐定,韩大昌拿起两只空碗,盛了两碗饭夹了些菜,往上面插了两双筷子,摆在身后的小桌上,又摆了两杯酒。方梦白不明白,问母亲。方子衿说,这是给祖人吃的。方梦白说,祖人在哪里?怎么看不见?方子衿说,祖人的灵魂在天上,到了过年过节,就会下来和亲人团圆。韩大昌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回到桌前,端起酒杯,说,废话就不说了,来,酒杯端起来,我们吃一餐团年饭。周昕若和余珊瑶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余珊瑶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眼眶里突然之间溢满了液体。她连忙将酒杯放下,伸出被劳动磨得僵硬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年饭吃得沉闷而且压抑。

吃到一半,有人在外面喊,韩场长,韩场长在家吗?坐在桌前的人顿时噤声,一个个变得紧张起来。韩大昌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走到门前,拉开门跨出去,并且将门带上关严。在外面,他和人说什么,里面的人听不清。过了好一刻,韩大昌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显得异常沉重。坐下来时,他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开口,大眼瞪小眼地你看我我看你。

李筱玉问:“谁的信?”

他说:“陈大哥的。”

李筱玉面色一凛,问:“信里说了些什么?”

韩大昌说:“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被批斗了。”

大家全都沉默了,不说话,也不动筷子,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昕若看了身边的余珊瑶一眼,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两人面色严峻地站起来,也不说话,抬腿向外走去。李筱玉见了,说,你们这是去哪里?周昕若夫妇不理她,继续向外走。韩大昌木头一般坐在那里,不说不动。李筱玉看了方子衿一眼,看看丈夫,又看着周昕若他们离去的背影,再以求援的目光看着方子衿。方子衿也失去了主张,只是站起来,跟着周昕若和余珊瑶出门。他们不走前门,而是向后面的厨房走去,拉开门后,周昕若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拉着余珊瑶,弓着身子,钻进雨幕中。

方梦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拉着母亲的手问,怎么啦?他们吵架了吗?

方子衿冲着女儿喊道:“小孩子,别多嘴。”

方梦白觉得委屈,嘴一瘪,眼泪便在眼眶里转动起来。

方子衿的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女儿喊:“你敢哭,你如果哭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筱玉一把拉过方梦白,对方子衿说:“孩子知道什么?你冲她发什么火?”

第一声枪响划破县城的夜空,在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一道裂口。紧接着,枪声激烈地响起来,夹杂着手榴弹紧一声慢一声的爆炸。

小县城酣畅的梦乡被打破了。造反派用激烈的枪声撕裂了这个梦。孩子们被枪声惊醒,问大人,这是哪里炸鞭炮呀?大人早已经听出是枪声,心里着慌,却还怕吓着了孩子,说是啊,是鞭炮。一边说时,一边从床上起来,匆忙清理了一下家里,卷一个包袱,带着家人匆匆出门,向没有枪声的方向逃去。到了第二天白天,县城差不多已经空了,能逃的人都逃了。

方子衿醒来的时候,女儿还在睡着。枪声似乎离县医院不远。她心中一惊,连忙将女儿叫醒。睡意蒙眬的方梦白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母亲又过年了吗?方子衿没法对女儿说真话,只是说我们快走。方梦白不解,说为什么要走?我们去哪里?方子衿心里烦躁,对着女儿凶了几句。母女俩手拉着手出门,见医院里已经有人慌慌地跑动,没有一家开灯,全都是在黑暗里瞎忙,大人孩子喊叫着。

走出家门的时候,方梦白还觉得好玩,一个劲地问母亲,这是谁家结婚。方子衿一言不发,背着个小包袱,拉着女儿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到了院门口,见那里围满了人,十分喧闹。方子衿拉着女儿挤过去,看到那些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意识到不该让女儿看到这些,要将她拉开,已经晚了。哗啦啦的枪栓拉动之声,令所有人心惊肉跳,更是在方梦白这样一些幼小的心灵留下残酷的记忆。她一把抱住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方子衿抱起女儿,逃一般从人缝中挤出来。抬头看看天,天被乌云蒙着脸,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像是被人泼了漫天的浓墨一般。她看看远处,树木影影绰绰,简陋低矮的房屋像一道道横卧的脊梁。枪声此起彼伏,在近处热烈而又清脆地爆响,在远处优优雅雅地跳动。

女儿一个劲地抽泣。方子衿犹豫了再犹豫,知道根本没有可能离去,只好掉头向家里走去。走到那排房子的侧面,猛一眼看到门前点着一盏雪亮的灯,将整幢房子全都照亮了。她认真注意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盏汽灯,挂在自己的家里。屋里传出喧闹声,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进门之前,她先将女儿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用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然后才突然站到了门口。刺白的灯光照着屋子,让每一件物什白得不真实,特别是屋子里的那些人,刺白的灯光下,一张张脸都泛着兴奋之红。紫雾在屋子里弥漫,让所有的脸看上去更加朦胧。彭陵野坐在正中间,身上斜挎着一把手枪,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那些男男女女见到她,全都热情地站起来,亲热地喊她嫂子。她面无表情,根本不看这些人,而是看着中堂的毛主席像说: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枪给我收起来,别吓着我女儿。要么,从这里给我滚。那伙人愣住了,一齐看着彭陵野。彭陵野将烟头往地下一扔,踏上一只脚,脚后跟向里一摆,前掌转了一下,脚下发出吱的一声。他对他的战友们说,别理她,我们继续开会。

她走进里屋,将女儿放在床上。方梦白太恐惧了,抱着母亲不肯松手。她只好抱着女儿躺下来。彭陵野在外面召开作战会议,声音显得尖利急促。他说,现在灵革联还没意识到县医院的重要性,下一步,他们肯定会来抢夺医院。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他们将医院抢走。有人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应该派人去占领车站。把他们的指挥部打下来,看他们还凶什么。彭陵野说,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天亮前,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的指挥部攻下来。有人不同意这一方案,说灵革联的指挥部守卫很严密,听说还有机枪,如果硬攻,会有很大伤亡。为此,他们争论起来,赞成的表示,革命难免会有牺牲,怕死就不要革命了。反对的一派说,这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革命要懂得保存实力,要讲究革命的策略。当初中央红军在井冈山,粉碎了敌人第一到第四次围剿,就因为执行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战略,充分保存了实力。到了第五次反围剿,执行的是王明等人的错误路线,变成了打消耗战,所以付出了惨重代价,差点断送了革命。

方子衿的心猛一阵紧。他们要攻打汽车站?要和卢瑞国刀枪相见?那时,说不清从哪里冒出的一股怒气冲腾而起,令她无法自持。她翻身下床,操起一把扫帚冲了出去,见到人便挥起扫帚打下去,一时间鸡飞狗跳。彭陵野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说把这个破坏革命的妖婆子给我抓起来。造反派们只是一味地躲,谁都没有动。彭陵野再次怒喝一声,并且命令将方子衿捆起来。造反派们将方子衿抓住,夺下了她手中的扫帚,并没有捆她。她拼命地挣扎,大声地怒斥他们,要求他们滚出自己的家。方梦白从房间里出来,见状哭着扑向母亲,用嘴对付那些造反派。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势单力薄,哪里是这些造反派的对手?一会儿工夫,她们的双手被交叉扣在了背后。好在这些人讲了客气,不是坐飞机那种死命往后摆。方梦白不懂得怕,即使双手被控制,她还是又跳又骂,不断朝那些人吐痰。就在她们闹的时候,有人往家里牵了一根电话线,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接上两只大萝卜一样的干电池。方子衿意识到,她这里被彭陵野当成指挥部了。她知道自己无力和这个男人抗争,便制止了女儿,带着她进了房间。

彭陵野通过电话下达战斗命令,声音大得老远就能听到,也根本不顾她们母女在睡觉。攻击命令下达后,家里平静下来,方子衿也趁着这短暂的平静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大声咆哮吵醒,看看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枪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此起彼伏。阳光还是以前那般灿烂,空气还是以前那般清甜,可是,心理上总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如魔鬼般蹒跚而来。

她走到外间,见彭陵野手握电话,手舞之足蹈之,唾沫四溅,色厉内荏。他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只饿极了的狼。他的脸是扭曲的,像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狮。昨晚看到的那些人已经走了一半,余下的这一半东倒西歪,有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也有的在房间里走动。彭陵野突然对着话筒说,我给你们半个小时,如果再拿不下来,别活着来见我。说过之后,哐的一声扔下话筒,焦躁地踱了几步,看了看那些睡着的人,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便向他们踢过去,一边踢一边大骂,后来甚至将手枪掏出来,挥舞着大骂着,赶着他们让他们去汽车站冲锋。那些人睁着充血的眼睛,提着枪,冲出了方子衿的家。彭陵野还不解恨,大声地向外叫道:一群废物,拿不下汽车站,别回来。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医院里抬进来一个又一个伤员。伤员太多了,医院人手本来就不够,又有差不多一半是对立派成员,被灵工司赶来参加救治的只有十来个人。方子衿不明白战斗终止的原因,或许是躺在太平间里的那八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吧?八条活鲜鲜的生命,七男一女,就那么结束了。

攻打汽车站的战斗,使得灵工司元气大伤。不少造反派被血淋淋的现实吓坏了,摇身一变成了逍遥派。世界永远都是此消彼长,灵工司的势力弱下去,灵革联迅速控制了大半个县城。彭陵野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开会,而且几乎每次开会都发脾气,把手下人骂得狗血喷头,每天都在讨论夺回失地,可每天都有新的地盘被占领。

在那没完没了的会议之后,他狂躁的心情难以平静,便开始无休无止地折磨她。每当他将她压在身下蹂躏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说,你疯吧你狂吧,看你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大概也没几天好蹦了。她并非胡说乱想,而是一直在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彭陵野成了秋后的蚂蚱,在做最后的挣扎。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彭陵野和副总司令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人在方子衿的家里拍起了桌子。彭陵野责怪副总司令指挥不力,未能按照作战计划攻下汽车站,导致灵工司的革命跌入低潮。副总司令忍无可忍,说进攻汽车站的决策原本就是错误的,既没有充分了解汽车站内部的情况,又没有充分的战前准备,而作战暂时失利的情况下,彭陵野作为指挥员,不是自我检讨,想办法弥补,而是一味迁怒于人,打击了士气。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其他人介入拉开了他们。一个星期之后,两人再一次发生冲突,彭陵野怒不可遏,先发制人,掏出手枪顶住了副总司令的太阳穴。副总司令手下毕竟有一帮追随者,他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即掏枪指向彭陵野的头。

彭陵野猛地将手枪往桌上一拍,抓住其中的一把手枪,让枪口顶住自己的脑门,说道,开枪吧,开枪呀。他大声地喊叫着,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拿枪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完全被彭陵野的阵式震住了,拿枪的手在发抖,额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来。彭陵野的叫声,后来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喝叫,这个年轻人终于支持不住,浑身一软,坐到地上。他手中的枪掉落在地,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巨响,子弹从枪膛射出,瞬间钻进了年轻人的脑袋,又从后脑勺钻出,钻进了后面另一个人的小腹。

这一事件,导致了灵工司的分裂。副总司令在其后不久,带着一帮人组成了自己的造反组织。灵工司的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彭陵野更加狂躁,也更加没完没了地开会,今天商量要弄个炸药包将车站给炸上天,明天商量弄辆汽车,将机枪架在车顶上冲进汽车站。计划倒是好,可总是在最后一刻出现纰漏。毕竟那些造反派看到死亡,被血吓怕了。

彭陵野不甘心,又无计可施。那天,开了整整一天的会,仍然是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到了日将西垂,这伙人竟然连午饭都没吃。彭陵野心烦气躁,站起来说,都是他娘的扯淡,不开了散会散会。那些人求之不得,一个个作鸟兽散。人去室空,彭陵野第一件事便是翻箱倒柜,拿出一瓶酒又去翻下酒的菜。菜是没有,方子衿根本就没给他留,酒是他自己带来的。他大概也知道方子衿不会给他做菜,所以自己去厨房翻菜坛子,一只坛子里泡了些萝卜,另一只里泡了些豆角。他每样抓了一些出来,也不切,放在碗里,浇上一点麻油,端着走进浓烟未散的前厅,就着瓶子喝一大口酒,伸手抓起一块萝卜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

一名造反派将头从门口伸出来看了看,又缩了进去。彭陵野大声叫道,朱三经,你他娘的探头探脑的,想当奸细呀?朱三经迅速出现在门口,立正站着,大声说,报告总司令,我不敢。彭陵野猛地将酒瓶往面前的桌上一磕,说,你不敢,那鬼鬼祟祟干什么?朱三经说,报告司令,我有个想法,想向你汇报。彭陵野根本不相信他,大声说,有想法,刚才开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朱三经说,刚才人太多了,我怕人多嘴杂。彭陵野认真看了朱三经一眼,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朱三经说,报告总司令,我觉得你应该去一趟北京。这话捅到了彭陵野的痛处。当初,他举旗造反,得到了胡之彦的支持。可好日子没过太久,有人翻出了胡之彦的老底,贴出大字报揭露他被判过刑又借造反之名,毁掉了他留在公安以及劳改部门的相关记录,又伪造了自己的人事档案。造反派随即对胡之彦进行审查,虽然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可他的对手却利用这件事,顺利抢夺了他手中的权力,他因此变成了一个有职无权的闲人。彭陵野的失利,与胡之彦的失势直接相关。听到朱三经一说,彭陵野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喝道,你他娘的出什么馊主意?在北京,我连鸟毛都不认识一根,去北京干什么?朱三经说,其实不用真去北京,只要做一做样子就成!彭陵野说,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别他妈像个娘儿们,爽快点说。

朱三经说,现在灵工司之所以低潮,一个重要原因,就因为没有得到上面的支持。灵革联之所以火,因为在省里有强大的后盾。所以他想,如果总司令公开表示去一趟北京,然后请回什么镇司之宝,肯定把所有的人都镇住。灵革联的那些人不可能去北京核实,哪能辨出真假?接着,朱三经谈了他的具体计划,彭陵野悄悄离开县城,他便大张旗鼓地说中央文革小组有电话来,请他进京汇报。一段时间后,彭陵野回来,朱三经组织人夹道欢迎,再举行万人誓师大会,肯定把灵革联那些人震住。

彭陵野回来那天,朱三经将县城里能组织的人全都组织起来,又弄了一辆彩车,摆上锣鼓家伙,叮哩哐啷呜哩哇啦噼噼啪啪。彩车上的高音喇叭一会儿是毛主席语录,一会儿是震天的口号,再一会儿放着《东方红》,县城就像过节一样。车站被灵革联占领,长途汽车全都停驶了。迎接的队伍恰好排到了汽车站前。灵革联大概被这阵式和那些标语镇住了,竟然没有人出来闹事。彩车队来到汽车站前停住了,其中一辆车继续向前开,驶出了县城,谁也不知驶去了哪里。过了一个多小时,那辆彩车才返回,彭陵野站在车顶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泥渍,可身上披的大红花却鲜艳夺目。彭陵野双手捧着的一件红布包着的匣子,一次又一次将匣子举过头顶,每举一次,便引来万众欢呼。

这是几个月来县城难得和平的一天,也是人们兴奋得几近疯狂的一天,连军代表都参加了当天在汽车站前面举行的万人誓师大会。彭陵野当着军代表的面宣读了中央文革小组给他的批复,无非是赞扬灵工司的造反精神以及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牺牲精神,并且表示,赠送红宝书十本。彭陵野将那红匣子交给了军代表,却留下了批复文件。

彭陵野虽然大出风头,可几天后军代表负责组织县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三结合班子成员中没有彭陵野,也没有灵工司成员。彭陵野大受打击,天天以酒为伴,造反队里的所有事全都交给了朱三经。

夏天的晚上,屋子就像蒸笼一样,地上墙上全都冒着热气,家里无法睡觉,各家各户搬张竹床,睡到外面。方子衿也在外面摆了竹床。为了避免彭陵野纠缠,她将竹床摆在人多的地方。即使如此,彭陵野还是对她苦苦纠缠。无计可施,她只好让女儿自己先去竹床上睡。女儿一走,彭陵野就关上了门,在蒸笼一般的床上折腾她。

恰在此时,朱三经来了,将门敲得震天响。彭陵野颇不耐烦地穿上短裤,打开门,冲着朱三经吼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朱三经说,总司令,好消息,绝对好消息。彭陵野早已经心灰意懒,有点提不起精神地说,有么狗屁消息?朱三经说,我刚刚得到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最亲密的战友江青同志发出指示,要文攻武卫。彭陵野愣了半天,说么文攻武卫?朱三经说,这还不明白吗?我们拿起武器是对的,江青同志已经充分肯定了。彭陵野说,那又么样?现在我们这么几个人这么几条枪,能干成么事?朱三经说,我们可以学习毛主席呀。最近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受启发。彭陵野说你小子少啰唆,有话一次倒出来。朱三经说,毛主席领导闹革命,最重要的法宝是什么?彭陵野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朱三经摆了摆手说不是这句。彭陵野又说,农村包围城市。朱三经猛地一拍巴掌,说,对喽,就是这个。灵革联不是发动工人吗?我们发动农民,怎么样?彭陵野的劲一下子被鼓了起来,当即随朱三经走了。

几天后,彭陵野和朱三经组织了几千农民进城造反,高举大旗,将汽车站围得水泄不通。彭陵野在汽车站前的县一中建立前敌指挥部,朱三经担任副总司令,站在农民队伍的最前列。所有农民手中均拿着两项武器,其一是锄头铁锨,其二是红宝书。他们将锄头铁锨扛在肩上,将红宝书握在胸前,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高喊着革命口号,向汽车站开进。这个点子是朱三经想出来的,彭陵野最初怎么都不肯答应。后来朱三经说,他保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算是对方要开火,他首先牺牲自己。没料到这一招还真行,灵革联的指挥员不敢下令开枪。这个时候,谁不小心将毛主席语录坐在屁股下面便是反革命,如果下令向毛主席语录开枪,性质的严重性,大家心里全都明白。

灵革联不敢开枪,只得落荒而逃。朱三经不费一枪一弹,顺利夺得了全县最顽固的堡垒。彭陵野正憋着一肚子对军代表以及革委会筹委会的气,当即兵分两路,一路由朱三经率领,对灵革联穷追猛打,另一路由彭陵野率领,直扑革委会筹备办公室和军代表办公室。这两个办公室虽然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可军人同样不敢对着手持红宝书的造反农民开枪。相反,他们倒是被农民缴械。

到了当天下午,事态已经失去控制。那些进城的农民开始四处抢掠,见到机关单位便往里面冲,看到什么抢什么。彭陵野和朱三经去发动农民时只发动了几千人,他们之中还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当天晚上,第一批抢到东西的农民回到家里,引来了更多的农民进城。一时间,整个县城陷入疯狂的抢夺之中。

彭陵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可他手中掌握的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大肆抢掠过后,带着胜利果实回家了。而他们的这次行动,使得全县所有的造反组织将他们视为眼中钉,暗中组织了多起对进城农民的报复行动。农民造反派见在城里无法立足,走的人越来越多,彭陵野的势力锐减。趁此机会,灵革联组织了一次反扑,轻而易举夺回了失地。军代表也趁此机会卷土重来,宣布解散这支队伍。

年底,省里按照三结合的原则组成了革命委员会,各地县也闻风而动。这是一次各个造反组织的大联合,革命群众组织自然以灵革联为代表,却把彭陵野先后组织的两个队伍都排除在外。朱三经得知这一消息,心头大急。如果他们不被联合,便有可能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那时他的命运就惨了。关键时刻,他不肯和彭陵野绑在同一架战车上,而是反戈一击,向革委会筹委会举报说,彭陵野弄出的那个所谓中央文革小组的批复,根本就是伪造的,他没有去北京,只是跑到省城躲了几天而已。当天晚上,由军管会控制的县公安局刑警队荷枪实弹冲进了方子衿的家,逮捕了彭陵野和方子衿。县公安局看守所关押的人太多了,他们将一排原准备拆掉的危房清出来,改建成牢房,将这些抓来的人关在里面,外面派兵看守。

方子衿被关的那间屋子有二十多平米,里面铺了许多稻草,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每一个人都像大懒猫一样蜷缩在枯草之中,对于新成员的到来,他们连睁开眼看看的兴趣都没有。门在身后哐地关上,然后是铁锁咔嗒咔嗒的声音。室内的光线突然间暗了下来。她站在那里,过了好一刻才适应了黑暗,举目望去,全都是人,根本没有空处。她看到自己面前这个人的头发很长,应该是个女的,便在她身边坐下来。那里空出的地方很小,根本就不够容纳她的身体。女人倒是好心,向旁边移动了一下,然后接着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分别移了移,便给她挪出了一小块地方。

临时牢房里四周都被封堵了,只有门上有一扇小窗透进一些斑驳的星光。房间里很静,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即使是呼吸都感觉不到,相反,却能听到无数老鼠跑动或者打架的声音。若是以前,方子衿早就吓得大声惊叫起来,可现在,她倒觉得那些老鼠很可爱,至少比自己活得自由自在。彭陵野的结局她早有所料,但这件事会波及自己,却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也许就是命运,她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命运。面对强大的宿命,她永远只是路边一株弱小的野草。不,甚至不如小草,不如那些自由跑动的老鼠。

不知沉默了多长时间,身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先用身体往她身上蹭了蹭,小声地说,外面情况怎么样?方子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并且不知这些到底是什么人,担心祸从口出,只好沉默。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带来的答案,见她不出声,也就没有再出声,过了好一刻,有鼾声传来了。

第五天,召开万人大会,宣告县革委会成立。这个大会原本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结果却开得不伦不类。宣告革委会成立之后,接着便开公判大会,然后又开批斗大会,最后是全城大游行。成立大会时,方子衿以及其他一些人被押在露天电影院旁边的几间屋子里,仅方子衿所在的那间屋子就挤了几十个人。那些人挨斗挨出了经验,进入房间之后什么话不说,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方子衿还是那脾气,觉得坐在地上太脏了,只是蹲在那里。正是这一动作,让她这一天受尽了罪。蹲在那里,方子衿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其中有县委书记、县长、局长什么的。这些人中,并没有杜伟峰。说是九点开会,可直到十点半,会议才正式开始。十一点,有人在外面吹哨子,又有一个破锣嗓子大叫,地富反坏右出来集合。听到这话,方子衿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地富反坏右?自己是地富反坏右吗?这么说,头上那顶自由职业者的帽子硬是给摘下了?

随着大家走出门外,在野地里站成两排。她偷偷看了一眼,心中暗吃一惊,自己这个队伍够庞大的,估计有一两百人之多。每个人的后面,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造反派。队伍排好后,前面有人拿着一份名单喊名字,喊到谁,谁就高叫一声到,然后走出队列,跨到最前面。前面早已经站了几个人,他们面前堆着一大堆牌子和一大堆足有一米五高的高帽子。每一个五类分子出列之后,便从造反派手里接过一顶写着自己的名字、罪名的大牌子以及高帽子,提在手中,退回队伍。方子衿一直都在认真听,想听到是否有杜伟峰。谢天谢地,直到造反派问起谁没有拿到牌子时,也没有听到杜伟峰的名字。造反派接着又高叫了一声,谁还没有牌子的?方子衿这才意识到她也没有拿到牌子,那时她还一阵惊喜,觉得自己可能只是陪斗,不需要挂牌子戴帽子。

有几个人举起手,表示自己没有拿到牌子,其中包括彭陵野。这些人被叫到了前面。方子衿犹豫了一下,没待她举手,她后面的两个造反派便将她猛地向前一推。她踉跄两步,走到了前面。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本县第一笔杆子毛汉民手握毛笔坐在那里。造反派先报一个罪名,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便提笔在空白的牌子正偏上的地方写下这一排字。接着,造反派又报出一个名字。彭陵野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个结果,方子衿倒不觉得诧异,现在的问题只是判多少年了。轮到她的时候,报出的不是地主,而是坏分子。如果是地主,那是父亲的罪名,现在变成坏分子,便是自己的罪名了。她心中一阵绝望,自己变成了坏分子,地富反坏右,黑老四,已经是阶级敌人了。她在心里暗叫,长山,永别了,我们虽然同在这个世上,可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从此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名造反派将牌子交到她的手上,她也像那些男人一样,伸出一只手去接,接到之后才暗吃一惊。这牌子不知是什么做的,足有十几二十斤重。她提稳了牌子,再伸手去接那顶帽子,那也丝毫不轻,没有七八斤,五六斤总是少不了。她才意识到,这次批斗会,绝不亚于小说中所描写的老虎凳之类。相比之下,坐老虎凳或者用烧红的烙铁烙,很可能在几分钟甚至是几秒钟就让人昏死过去了。而这种挂牌子批斗,挂着二十几斤重的牌子,戴着好几斤重的帽子,笔直笔直地站在那里,弓着腰,一动不能动。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摧残。这种搞法,正是让受斗的人,除了活下来的欲望,再没有别的了。

他们排成队,拿着牌子,站在一月的寒冷天气之中。老天似乎专和这些五类分子作对,这几天特别冷,大中午了,地上的冰才刚刚开始化。造反派们穿着军大衣,戴着军帽子,双手还套在袖子里。这些黑五类因为要戴高帽子,不准戴棉帽不准戴手套,甚至不准将手插在衣袋里。风虽小,在人的皮肤上拂过时,却如千万把锋利却看不见的刀子,丝丝缕缕割着剐着,让人觉得自己正在被凌迟。

会议开得又臭又长,拖拖拉拉。方子衿们在寒风里苦苦地站了接近一个小时,里面才传来一声暴喝:将黑五类分子押上台来。里面一声令下,外面接着也是一道命令:挂上牌子,戴上帽子。所有的黑五类分子似乎全都引颈等待这一命令,以极快的动作往自己的颈上挂起了牌子,又艰难地戴上了帽子。挂牌子戴帽子,原本是两件很容易完成的小事。可当牌子重达二十多斤,当帽子高达一米五的时候,就不那么简单了。如果沉重的牌子挂在颈上,头就不受自己控制,再往上戴一顶高帽子,难度之大,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更关键一点,人头是有大小的,可这帽子却没有编号,大了还好说,如果小了,就得用头硬往里面钻。好在发明者想得周到,在下面安了袢子,可以固定在颌下。有些人先戴帽子,再挂牌子的时候,发现无法将那很短的绳子从高高的帽子顶端绕过,不得不取下帽子先挂牌。因为这一迟缓,便招来造反派的一顿拳打脚踢。也有些人动作略显迟疑,立即便被踢中了屁股。

黑五类被单列押进会场,浩浩荡荡。进去之后,排成三列,双足并拢,双手垂直,压在裤缝边,腰弯着头低着。颈上那二十多斤的牌子,便全都压迫在颈子上。高帽子使人改变了重心,整个人随时都有向前仆倒的可能。为了不使自己倒下,不得不将身体往上撑。可是,往上撑的结果改变了身体弯曲的程度,便被认为是不肯低头认罪,随时可能引来一场暴打。站在这里,方子衿才意识到当初自己只是蹲着而没有席地而坐是何等大的错误,站了才十几分钟,双腿便已经累了。二十几分钟,开始出现麻痹。到了后来,似乎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

那时,方子衿还有一种期待,毕竟快中午了,造反派也是人,不是钢铸铁浇的,他们也要吃饭,因此,这个会应该不会开太长时间。

会议的第二项议程是公开审判,被判的有七八个人,多半都是现行反革命。判得最重的是彭陵野,以造反派的名义搞民族分裂,是社会主义的叛徒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叛徒,他又伪造中央文革文件蒙骗群众妄图达到个人的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十年。方子衿因为容留窝藏和知情不报,戴上坏分子帽子,交给人民群众监督改造。

听到这一审判时,方子衿天旋地转。以前说某某是坏分子,那还只是造反派或者某个组织说一说,不会记在档案里。可现在是万人大会公开宣判,判决书上盖着中级人民法院的大红印章。这个判决是要跟着自己走一辈子的,即使自己死了,也会以文字的方式,记载在子女的档案里。方子衿在心里绝望地叫道,哥,这一辈子我和你再也没希望了,等着吧,下辈子,我一定要托生个好人家,我一定会去找你。那时,方子衿两眼一黑,整个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她的身子还没有落地,身后的两个造反派执法队员立即伸出手,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她便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行尸走肉般立在严冬的寒风之中。

宣判结束了,批斗会还没有开始。造反派要去吃饭,黑五类仍然留在广场上示众。执法队员被分成了两批,一批已经吃过饭的,替下了上午那批,继续监视这些黑五类。下午的会刚刚开始便出现了意外,原县人大的一名副主任,又有高血压又有糖尿病,哪经得起这不吃不喝不拉硬站?台上刚刚宣布批斗大会开始,第一个上台揭发批判的成员正唾沫横飞地在那里念着东风吹战鼓擂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是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之类的开场白,这位副主任一声不吭倒下去了,身后的两个执法队员连忙伸手去拉他。可是他的身体死猪一般沉,两个执法队员根本拖不住,反而和他一起仆倒在地。待两人从地上爬起,再去拉副主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昏迷过去。最初执法队员还以为他是装死,拳脚并用一顿暴打,见他丝毫没有动作,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这位副主任很快被拖走了,会议继续进行。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倒下一个。一两百个被批斗对象,一个一个地斗根本没有时间,因此只是选择一些重点人物作批判发言。朱三经上台批判彭陵野。朱三经的发言彻底撕毁了方子衿对自己的信心。原来,彭陵野在和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和几个女人谈恋爱,并且令其中两个女人堕胎。和她结婚之后,他还长期和一些女人保持着异常的关系,而她竟然一无所知。

批斗会结束,大游行开始。黑五类们已经站了几个小时,双腿早已经麻痹肿大,哪里还能行动?造反派早知道这些,特别安排每人两个执法人员,由这两个人架着他们拖着他们。游行队伍每走到一处都有人围观,那些人不知是真愤怒还是假愤怒,向他们扔石头吐口水。方子衿一个有洁癖的人,此刻却是满身满脸污浊的痰液。对于她来说,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意识深处只有唯一的存念,那就是彻底的绝望。从此以后,她和白长山之间,所有的纽带都断裂了。

日头白惨惨懒洋洋地终于隐没了,薄暮青纱般舒卷而来。执法队员已经精疲力竭,游行队伍却仍然豪情万丈。苦等苦盼的总指挥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万人大游行最后在只剩下几百人的时候,总算是散了。黑五类和执法人员站在路边等待前来装运他们的汽车。可以将牌子和帽子取下来了,可他们的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根本抬不起来。最简单的方法是将头向下一低,高帽子肯定从头上滚落,再将头低一些,挂在颈上的牌子,也一定能卸下来。然而这样干,就是对这高帽子铁牌子的大不敬,说不准会被安上什么罪名。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总是能够找到生存的方法。手肿得没法抬起来,他们就用上了自己的嘴。这一整天,只有这张嘴是最闲的,既没有吃也没有喝还没有说,此时派上了用场。一个人将头低下来,另一个人用嘴咬住高帽子的顶尖,将这个人固定。再一个人用手解开系袢,用嘴的人将帽子叼下来。放好了帽子,又用嘴去叼牌子。此时,人得躬下身子,双手撑地,帮忙的人便用嘴伸到后颈去,叼住那根挂牌的绳子,将牌子从对方颈上取下来。

方子衿不想让别人帮忙。女人的牙劲没那么好,即使是男人,也会用嘴唇在对方的颈上蹭来蹭去。真是那样,她不如现在就死去。尽管双臂已经无法抬起,她还是艰难地抓住颈上的绳子,一点一点往头顶移。她没有先取下帽子,是因为她清楚,一旦用手去取了帽子,最后一点力气可能用尽,便再也没法取下牌子了。她低着头,将后颈的绳子移近头顶,牌子的重量全都压在帽子上,帽子便从她的头上滑下,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扁了。这一瞬间,拳头和脚掌铺天盖地而来。方子衿觉得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纸,执法人员只轻轻地一挥手,她便飘了起来,然后跌落在地上。非常奇怪,她竟然没有痛感,没有悲伤,甚至感觉不到击打。造反派大概感到她失去了痛感,便放弃用手脚,改用手中的三角皮带。方子衿自然知道,这东西抽打一次,便如同仲夏夜空的一道强烈闪电。她做好被闪电撕裂的心理准备,可说来也怪,那确实是闪电的感觉,却像是远处的闪电,影影绰绰的一道影子,轻描淡写地一闪而过。

汽车来了,黑五类们艰难地往车上爬。方子衿已经不可能自己爬起来了,造反派像扔麻袋一样,一个人抓住她的左手左脚,另一个人抓住她的右手右脚,提起来晃悠了几下,叫了声一二三,猛地向车厢上抛去,她的身子便开始从低处往高处飞翔。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真的要飞起来了。如果能飞起来,她愿意飞到白河去,最后看一眼白长山,然后就算是跌下来粉身碎骨,她也心甘了。

她没能飞上天,而是向车厢落去。先已经爬上去的黑五类们好心地接住了她,小心地将她放在厢板上。车到临时牢房,又是那些好心的牢友小心地将她抬下来,小心地安顿在稻草上。这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无所知,身体也完全没有痛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一直转动着一个念头:和白长山彻底结束了。她就是转动着这个绝望的念头睡去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竟然没有梦。

她是被身边的人推醒的,醒过来之后,看到两支手电筒的光在自己脸上晃来晃去。那光虽然不强,可在黑暗之中,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男人说,就是她了。那两个人一边一个夹了她的膀子,拖着她往外走。那一瞬间,她突然惊叫一声。昨天的伤处,今天开始疼痛了,是那种撕裂一般的疼。那两个人根本不顾她,拖着她往前跑,跑到前面一排房子,正中间的一扇门前围了一圈人,看他们的装束,应该都是造反派。那些人见他们到了,自动让开一条路。两个造反派拖着方子衿从人缝里穿过,越过人数最多的一间屋子,到了隔壁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再没有第三件物什。此时,房间的床上以及椅子上坐着几个人,还有几个人没地方坐,站在那里抽烟。

两个造反派将她拖进屋子,手一松,她便瘫倒在地上。一个花白头发,穿着军装的男人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看了看她,问:“你就是方子衿?”

方子衿说:“是。”

旁边一个造反派顺势踢了方子衿一脚,喝道:“罗主任和你说话呢,大声回答。”

罗主任制止那个造反派说:“这里没你的事。”接着又问方子衿,“听说你是省城的著名医生?”

这个问题还真把方子衿给难住了。是否名医不由她自己结论,那得由患者说。何况,如果真是名医,大概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小县城来吧。她说:“我曾在医学院当老师。”

“那好那好。”罗主任又走到椅子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说,“现在有一件革命任务,你必须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完成好。”

方子衿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病人,犹豫了片刻,说:“我得看看病人。”

罗主任说:“别急,等一会儿让你去看。”他竖起一根手指,神情严峻地说,“这件事,就到你这里为止,你必须严格保守秘密,否则,将会有严重的后果。至于是什么后果,我不说了,你自己心里记着我的话就是了。”方子衿不语,罗主任命令将她带去看病人。

那两个造反派再一次架起她,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领头向前走去,进了那个围了很多人的门。房间和刚才那间的格局一样,同样只摆了一张床一把椅子。门口虽然围了许多人,里面却只有两个人。仔细看过才知道应该是三个人,床上还躺着一个。而在那张床下有一大摊子血,都已经变成了乌紫色,结成了块。其中一个人走到床前,对方子衿说,看看吧,就是他。方子衿努力想站直身子,可是不行,双腿是麻的,使不上力。两个造反派努力地擒住她,她才能探身向前看。

一名干部揭开被子,方子衿猛地吃了一惊。

床上躺着的是原县委书记,床上全都是血,比床下的还多,沾满了衣服被褥,尤其是被褥上,有许多喷射状血渍。方子衿弯下身,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心中微微愣了一下。她没有表示态度,又抓住他的左手看了看。他的左手腕部有一道很长的伤口,足有十五公分以上,皮肉已经向外翻起。创口不十分整齐,却不是钝器所伤。

方子衿问:“这到底是么回事?”

旁边的一个干部拿着一块很小而且沾血的碎玻璃说:“他躲在被子里,用这个割破了手腕。我听到地下有流水的声音才发现的。”

另一名干部立即制止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然后转向方子衿,问:“你看还有救吗?”

方子衿说:“他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过了几秒钟,其中一名干部说:“把她送回去。”

话音刚落,那两个造反派拖着她便向外走。

几天之后,睡在方子衿身边的那个女人死了。那天,大家躺在监仓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谈的是吃的,谁在什么地方吃到了什么美味,哪个地方有什么奇特的吃法。说得每个人吞口水。这些人是在坐牢,每天只有九两米,还要被食堂的师傅克扣一些,真正能够捞到肚子里的七两都不到。大家的肚子空空如也,饿得浑身无力两眼发花,再谈起吃的,真正的望梅止渴了。恰在此时,门开了,进来两个造反派,站在门口大声地说,骆玉梅,出来。

骆玉梅就是那个女人,解放前,她是县妇救会主任,被关押之前是县政协的副主席。也不知造反派对她做了些什么,两个多小时后,她衣衫不整地回来了。回来之后,一声不吭地躺下来。这显然不是她的一贯作风,大家都觉得这事有点怪,问了她几次,她都没说,连晚上的咸萝卜拌剩饭都没有吃。当天晚上,一切显得异常平静,似乎连那些老鼠也变得老实了,不再天翻地覆地闹腾。第二天早晨,所有人起来接受那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时,骆玉梅没有动静。一个牢友对刚刚拿到一碗粥和几片辣萝卜丁的方子衿说,你叫叫她。方子衿在她身边自己的位置坐下来,伸手去推她。然而,她觉得自己推的不是人体,而是一块没有丝毫生气的肉。她暗吃一惊,看了看骆玉梅,见她双手卡着自己的颈子。方子衿拉了一下她的手,那只手便离开了颈部。因为没有抓紧,骆玉梅的手从方子衿手中脱开,立即弹了回去。方子衿再次将那只手拉过来,抓在自己手中握了一下,才知道手腕已经没有体温。

造反派的几名干部闻讯而来,随便地看了看,指派了两名黑五类将她抬走了。时隔不久,一名造反派过来将方子衿叫过去。方子衿过去一看,见骆玉梅的尸体摆放在一张木板上,浑身一丝不挂,几名造反派的干部正围在那里看,并且小声地议论着。见她到了,其中一个人便说,你看看,是不是他杀?

方子衿并没有注意尸体的其他部位,而是将目光集中在骆玉梅的颈部。大概是造反派们替她脱衣服的时候强掰过她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箍在颈上,离颈有了相当距离,仍然摆着那种卡脖子的姿势。方子衿仔细地检查颈部的淤痕,弯着身子,调换着不同的角度,反反复复地看。她抓起骆玉梅的一只手,放在她颈部的淤痕上比了比,又抓起另一只手进行了比较。最后,她得出结论,骆玉梅是自杀,她自己卡死了自己。

这个结论,所有的造反派都不相信,他们认为,人可以吊死自己,却不可能卡死自己。方子衿也不敢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骆玉梅确实是以这种极其不可思议的方式自杀了。方子衿对造反派们说,你们叫我来,我根据我所看到的给你们一个答复。不过,你们如果需要更为科学的结论,最好做一个法医鉴定。

三天之后,方子衿被莫名其妙地释放了。

白长山当上造反派是极其偶然的。

那天一大早,他赶去见方子衿母女。他托关系弄了半斤红糖,又找熟人开后门买了一只鸡。进门的时候,他大声地叫,妹子,看我给你们带啥来了。那只鸡咯咯地叫着,似乎在附和着他。推开门进去,又喊了几声,却连半点回应都没有。他想,可能是一大早出去了吧。弯下身来,把那只鸡放在门角里。鸡的双腿被缠着,不断地挣扎,咯咯咯地叫唤。他把糖往桌上放的时候,看到了上面的那张纸。

他将纸拿起来,仅仅读了几句,整个人就傻了,转身向外狂奔,跑到汽车站,恰好有一路公共汽车过来,他想都没想就跳上去了。汽车驶了几站,他才弄明白,这车是往相反方向开的。从车上下来,他开始冷静了。仔细回想一下前一天发生的一切,才意识到,那时方子衿已经拿定了走的主意。

回到房间里,捧起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溅在信笺上,那一块的颜色顿时暗了许多,而纸上的墨迹,突然活了起来,变得粗了,然后开始向四周爬行,再然后开始模糊。他意识到时,伸手去将那些水渍揩干,已经是晚了。

奇怪,外面没有下雨,哪来的水?他仰起头,往天上看了看,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滑过他的脸,流到他的嘴中,咸咸的涩涩的,带着一种苦味。此时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在流泪。他的双腿已经无力支撑体重,身子一软,坐到了床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思考点什么,可脑子完全是空白的,所有筋筋脉脉全都堵死了。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在这种时候做什么是有意义的?他不知道。黑夜如鬼魅般走过来,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他的脑中,比黑夜还黑。清晨的曙光从窗口悄然爬进来,在他面前调皮地跳跃。他的眼睛看不到,似乎已经失明一般,眼前是一片墨一样的黑色。

他从那间屋子走出来时,竟然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之后。离开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水龙头,偏着头,将自己的嘴凑上去,让自来水哗啦哗啦从嘴边流过。随着喉结的滚动,一半的自来水流进了他的胃里,另一半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流向水池。喝了满满一肚子水,白长山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走走,家是不想回的,汽车队也不想去。除了这两个地方,并没有别的去处。走在街上,所有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有一种发黄的旧底片的感觉,显得那么不真实。连他自己也不真实了,脚下踩着的仿佛是云朵,整个人都在飘,似乎稍不留神,就会飞起来。

也不知怎么走的,竟然走到了商业局门口。他站在那里,心里想,进去?不进去?如果进去,去干什么?如果不进去,那去哪里?答案没有找到,身体却往里面飘,进了院门,又进了大楼。猛然想到自己并没有拿定主意就进来了,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他转身向外走,决定拿定了主意之后再进来。刚走两步,有人叫他。他站住了,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人,觉得有些熟悉,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问:“你叫我吗?”

她说:“不是叫你还能叫谁?你咋啦?像病了一样。”

他说:“病了?谁病了?”

她说:“你今天咋啦?”

他说:“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那人像见了鬼一样,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对他说:“你快去局长办公室吧,局长正到处找你呢。”

白长山隐约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局长在找他。局长是他的领导,他自然应该听局长的。不过,前段时间,局长被人贴了大字报,揭发他趁着和某些女性员工做思想工作的时候,摸了人家的屁股。更有人揭发他曾在办公室里将一个女同事的上衣脱了,调戏人家,恰好被某人推门进去看见。红卫兵已经将局长抓起来批斗了好几次,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自己干什么?即使如此,他还是决定去见局长。他开始行动,而实际上,他的双腿是迈向大门外面的,他以为自己应该那样,所以犹犹豫豫地往前走。恰在此时,大楼里冲出一个人,拉住他向里走。他问那人,为什么要拉他,他有进去的必要吗?他对那人说,首长在找他,这很可能与即将展开的解放海南岛战役有关,而美国飞机控制了整条运输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轰炸,令志愿军车队损失惨重,必须想个办法。

进入局长办公室,里面没有局长,只有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军装是四个兜的,没有戴领章帽徽。拖他进来的人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局长,原是×××师的副师长。白长山站定了左脚,右脚随即往左脚跟一靠,身体猛地向上伸展了几分,右手举起,在耳边构起一个三角形。他说,报告首长,汽车连连长白长山奉命来到。局长说,老白,你来得正好。我正派人四处找你。白长山说,请首长下命令吧。局长说,好。现在,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摧枯拉朽。可是,松花江是个大反革命,年年与我们革命群众作对。省委发出号召,要打一场治理松花江的人民战争。局里已经研究过了,我们组织青年突击队,由你担任突击队队长。白长山说,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局长拍了一下白长山的肩,说,军人就是军人,爽快,走,喝壮行酒去。

壮行酒摆在食堂里,有很多人,白长山似乎认识这些人,又叫不出名字。局长刚刚说了一声干,白长山便将杯中的酒倒进了嘴里。这东西像刀一样划开了他的胸膛,点燃了他的血,让他燃烧起来。那种感觉是一种痛快,是一种放肆,也是一种麻醉。就像火柴被划燃的那一瞬间,耀眼的光短暂地闪过之后,一切都归于黑暗。他要留住那线光明,要留住那燃烧的感觉,于是,端起酒杯,走向一个面善的面孔,说,老哥,咱们干一杯。她说,谁是你老哥?我是你姨,和你姨喝不?他说,你是我姨?管你是我姨还是我奶奶,喝。接着又斟满一杯,走向另一个人,说,姨,咱干一杯。那人说,还没喝呢,你咋就醉了?我是你大爷。白长山说,我大爷?好,大爷,咱干。又干了。

局长再次拍了拍白长山的肩,大声赞扬说,好,这才像咱军人。

白长山胸中的豪气突然增加了十倍,就像抱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的碉堡一般,端着酒杯冲向那一群人中。可是,他并没有将那些人打倒,而是他自己在喝了第二十一杯之后,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轰然倒地。

第二天,白长山带着青年突击队上了大堤。全省各个单位的队伍沿着大堤一字排开,锣鼓掀天,红旗招展。这种人如潮旗如海的壮观场面,白长山只是在打锦州时见过。然而,会战所选择的时间晚了些,进入封冻期之后,地比铁还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起的土,还没有运到目的地就冻在了卡车上,从车斗上翻下来时,成了一个大冰坨坨。好不容易翻开封冻层,裸露出下面的活土,时隔未久又形成了新的封冻层。到了后来,不得不用大量的炸药取土,可被炸药崩开的都是一个个的冻结土块,垒到大堤上,相互间无法黏合。指挥部对此不闻不问,只是一味地赶进度。

长达几个月的会战,几乎所有人都生了冻疮,队伍被拖得疲惫不堪,进度更加缓慢。指挥部每天开会,要求大干三九,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又一胜利。可大会战的队员不干了。也不知谁回了一趟白河,带回来了“文化大革命”的最新消息,全国都在造反,上海的造反派率先夺了上海市委的权,并且得到了中央文革小组的高度评价。于是,有人开始在会战队伍中串联,要组织一支造反大军打倒这次会战的指挥部。

白长山那段时间正为接不到方子衿的信以及大会战功败垂成而伤脑筋,根本不知道队伍内部悄然发生着变化。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所率领的青年突击队员冲进他所住的临时棚户,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出去造反,他才意识到,这里早已经酝酿着一场革命。造反派冲进了总指挥部,将总指挥和副总指挥从床上拖了起来,指责他们搞这个大会战,是有意分散革命的力量,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最大的反动派。造反派群情激愤,将两名总指挥从房间里拖出来,连夜召开批斗大会。也不知总指挥说了句什么,惹怒了造反派,当即动了手。白长山等人觉得打人是不对的,出面要制止。造反派立即搬出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打就打嘛,好人打好人误会,不打不相识;好人打坏人,活该;好人打坏人光荣。”

一直闹腾到天亮,造反派们意犹未尽,押着总指挥和副总指挥,浩浩荡荡地回城。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热火朝天,造反派和红卫兵组织大联合,形成了一些大的派别,这些派别不断地举办大游行、讲演会、批斗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半边天。白长山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心记挂着方子衿母女。他第一时间赶到单位,问管收发的师傅,大爷,有我的信吗?回答是没有。他奇怪了,说怎么会没有?收发师傅误会了,说,白队长你咋这样说,难道我贪污了你的信不成?白长山没有应答,已经转过身,机械地走开了。

形势急剧变化着。有造反派举行聚会,另一派造反组织便去踩场子,上台与之辩论,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酿成流血事件。省里下令逮捕肇事者,并且宣布支持其中一派,另一派是非法组织,予以取缔。可是,中央文革小组支持这一派,于是,大字报铺天盖地,武斗迅速升级,部队以及公安的武器库被抢占,枪声此起彼伏,让那个夏天和秋天异常火暴。

看着外面的乱劲,白长山的脑中浮动着一种形象,那些被批斗的人之中,就有方子衿,她的女儿方梦白睁着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他感到异常心痛和无助,身为七尺男儿,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除了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一封又一封给方子衿写信然后带着绝望等待来自她的消息,没有别的事可做。

接下来的那个春天兴起了表忠心,每天一大早,所有人都集中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口中念着“三忠于四无限”,高唱《东方红》。每天下午下班前,所有人再一次集中,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福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然后跳忠字舞,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白长山没有舞蹈细胞,忠字舞跳得非常生硬,双手举在头顶摆动的时候,像是国民党军士兵在举手投降。晚汇报结束,白长山立即向办公室走去,他要去喝酒。自从离婚不成,他便开始以酒为伴,不知不觉间对酒有了依赖,到了时间如果不喝,浑身都会觉得不舒服。

他抬腿刚要走,听到有人叫他。收发室的师傅递给他一封信,他看了一眼信封,心中就是一阵激动。是方子衿的。这信封就像一只美丽的白鸽,带着无限的温馨和绵长的抚慰。他从收发师傅手中接信的时候,心在激动地颤抖。接过信,首先去找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可是他失望了,那分明是一个孩子的字,不是方子衿的。再看落款,地址是一样的,难道是梦白写的?

回到办公室,他打开柜子,拿出酒瓶,喝了一口酒,再坐下来,拆开信,仔细阅读起来:

白叔叔:

您好!

我犹豫了好久,才决定给您写这封信。

您给妈妈的所有来信,都已经收到了。可是,妈妈再也不能看到您的信了。我一直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可是又不知怎样开口。

去年夏天,妈妈被人押走了。过了几天,有人来带我去见妈妈,我去的时候,看到妈妈浑身血迹斑斑,躺在一堆稻草上,已经死了。

叔叔,我知道,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那段时间,她总是对我说梦到您。她还对我说,这一辈子,总算是见了您一次,就算是死,她也心甘情愿了。她说,她生是为您而生,死是为您而死。

叔叔,妈妈已经去了,您忘掉她吧。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梦白敬上

1968年5月22日

看到这封信,白长山一下子傻了。他拿信的手在颤抖,另一只手却再也抓不住那只酒瓶,酒瓶从他的指间滑落,掉在地上,砰的一声摔碎了。

方子衿死了?怎么突然死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赶到灵远去见方子衿最后一面。他拿着那封信,迅速冲出门去。冲到院门口,他开始犹豫,现在全国那么乱,到处都在武斗,自己如果坐火车,在路上会不会遇到麻烦?对了,自己不是掌握着一个汽车队吗?干脆开汽车去。他立即转身走进了车库,将车队里最新的一辆解放牌驶出来,开到油罐前,加满了油,然后向大门口开去。按规定,汽车出门,要将一张放行条交给门卫,可门卫师傅见开车的是他,连问都没有问。

一口气跑了五十多公里,眼看已经到了午夜,白长山将车停在路边,准备在这里睡一觉,凌晨时分再接着往前开。他在驾驶室里躺下来,想喝酒。他根本就没有带酒,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地方,根本没地方买酒。他想睡觉,可睡不着,满脑子全是方子衿的形象。她死了,维系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根线断了。此次南下,只有唯一的念头,见她最后一面。见她最后一面?见到又如何?突然,他意识到了命运的残酷,方梦白的信在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天,而自己开着这辆赶过去,路上也会耽搁时日,那时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吗?再仔细地将方梦白信中的每个字回想一遍,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整个被痛苦和悲伤塞满,竟然装不下别的内容。

方梦白在信中写得很清楚,她母亲是在去年夏天被抓走的,随后便死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年,他竟然还想到去见她最后一面,这怎么可能?他想到命运对他的不公,竟然连见心爱的女人最后一面都失去了可能,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溢出。睡觉对于他已经没有意义,他重新启动了汽车,调头向后。汽车的两只大灯,像两只巨大的手,伸向莫名神秘的远处,就如白长山此时的心情。

回到汽车队时,早已经过了上班时间。白长山将车停好,从车上下来,恰好和一个同事迎面碰上。那个同事吃了一惊,说白队长,你咋啦?白长山说我咋啦?同事说,你胸前咋都湿了?白长山低头看自己,胸前果然湿了两大块。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同事又说,还有你的眼睛咋啦?是不是害红眼病了?

虽然一个晚上没有合眼,白长山却没有困意。坐在办公室里,脑子在高速运转,却又像是完全的空白。到了中午,他突然想到方子衿的女儿梦白。那孩子和自己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她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是他和方子衿爱情的见证。她才只有十一岁,从小和继父的感情又不好,母亲离去之后,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想到这个孩子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把她接到白河来,将她养大成人,以慰方子衿的在天之灵。转而一想,这不行,别说他无法向王玉菊交代,户口更是一大障碍。

他拿出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梦白:

我的好女儿。

收到你的信,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想知道你妈妈是怎么死的,可我也知道,那样的伤害对你比对我更沉重。我不能问,我也不敢问。你在来信中提到,你妈妈是去年的夏天去世的,到现在差不多整整一年了。梦白,好女儿,告诉我,这一年来,你是怎样生活的?

想到你一个才十一岁的孩子,却要独自去面对命运如此沉重的打击,我的心在滴血。关于你的事,我想了很久,我曾经希望把你接到我这里来,代替你妈妈把你养大。可是,我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决,最大的难题,就是你的户口问题。

梦白,我可怜的女儿。叔叔现在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按月给你寄一笔生活费。随信寄来的八元钱,你别告诉你的继父,让你的老师去帮你取回来,然后留在你的身上,如果有什么急用的时候,你会用得上。

答应叔叔,经常给叔叔写信,好不好?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叔叔。叔叔在北方每天都会想着你念着你。

此致

革命的敬礼

叔叔:白长山

1968年6月9日

信写好,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他将信封好,然后开始掏自己的口袋,所有口袋都掏遍了,只找到二元八角五分钱。他开始翻箱倒柜,将所有的抽屉翻了一遍,找出了八分钱。见门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叫道,那个谁,进来一下。进来的是一个小伙子,参加工作才两年的单身汉。白长山说,你身上有钱没有?借给我十块钱。小伙子说,白队长,你没有找错人吧?我一个月才一百八十大毛,你找我借钱?白长山说,少啰唆,把钱包给我看。小伙子掏出钱包,里面除了一张姑娘的照片,就只有八角钱。白长山摆了摆手,让小伙子走了,接着又走进财务室。财务室里三个女职工正坐在一起说话打毛线。白长山说,有钱没有?其中一个说,白队长,你是我们这里最高工资呀,你也要借钱?白长山说,急用,有点急用。另一个职工问,借多少?他说十块。三个女人掏尽自己的口袋,凑齐了四块五角钱。他于是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又借了两块钱。

信和钱寄出去了,白长山天天等着消息。

革命形势如火如荼地发展,枪炮声在全国各地此起彼伏,毛主席发出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七月二十七日,中央派出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进驻北京各高校,制止武斗。白河响应党中央的部署,也在组织工宣队,白长山被确定为工宣队成员。恰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方梦白的回信。

方梦白在信中写道:

白叔叔:

您好!

信和钱都收到了。谢谢您对我的关心。

我知道,您给我写信,给我寄钱,是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照顾,对我的爱。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要您的钱。

叔叔,我很好,真的很好,请不要挂念。我会努力读书,好好做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您寄来的钱退给您,请查收。

此致

革命的敬礼

梦白敬上

信写得很短,白长山从头至尾看了很多遍,一边看一边流泪。他想,方子衿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这么懂事。可是,无论怎样懂事,她总得生活呀。大概是怕他担心,所以才不肯在信中谈她是怎么样生活的吧?他想象着她目前的状况,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她母亲没有亲戚,除了那个继父,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即使是方子衿在世的时候,她的继父对她都不是很好,何况现在方子衿已经辞世?

他再次提起笔,给她写信:

梦白:

我的好女儿。

你生活得到底怎么样呀,叔叔很关心。想到你一个人日子不知道咋过的,叔叔的心都疼了。

为什么把钱退回来了?是不是你的继父知道了,他不肯让你收我的钱?

你在信里没有提到你现在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叔叔真的很关心,也很担心。下次来信的时候,写长点,写写你每天是怎么过的,好吗?告诉我你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你和谁生活在一起,你在学校的情况如何,好不好?一想到你一个人可能吃了很多苦,叔叔的心里就不好受。

生活费叔叔是一定要寄的。你如果再退回来,叔叔就连同上个月的一起寄。所以,这个月,叔叔给你寄十六元。

叔叔已经参加工宣队,到底去哪里,还没有最后分配。下次来信,你不要寄给汽车队了,等叔叔告诉你新的通信地址后,我们再联系。

梦白,叔叔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在这个世上,你只有叔叔一个亲人了。听叔叔的话,一定要学会坚强,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答应叔叔,好吗?

写好信后,白长山去了一趟邮局,将十六元钱寄出去,顺便将方梦白退回的那张汇款单取了。

白长山每个月有七十多元的工资。刚转业到地方的时候,他拿的是高工资,是一个普通新工人的三四倍,和商业局局长的工资差不多。可这份工资拿了十多年,一次都没有涨过,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出世,每出生一个孩子,他的经济状况就下降一级。如今,他家的人平均月收入,只有十四块钱。每月给方梦白寄出八块钱,对于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为了能够担负起这份支出,他已经将自己的酒戒了。

到了八月下旬,白长山按照最新指示,带着三名工宣队员进驻了市六中。他们进入学校有一个明确的任务,制止武斗。这件事说说容易,做起来非常之难。一九六六年年中“文化大革命”开始,决定学校停课半年,实际上,许多学校停课一年半才复课。结果是全国变秋季招生为春季招生。尤其严重的是,六六、六七和六八三届毕业生,因为搞“文化大革命”,不明不白地留在学校,既没有毕业考试,也没有拿到毕业证。三届六个年级,近千人呆在学校里无所事事,不闹出点什么才怪。进入学校之后,白长山组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毛主席著作自学小组。即使如此,还是常常出事。学生们只要稍有不满意,便会立即拍桌子大叫:某某某,你有什么了不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梦白将他寄过去的钱,又退了两次。和以前一样,白长山总是在第一时间给她回信,并且再一次将钱寄给她。第五次开始,不退了。每次收到他钱,便写一封回信。在信中,她会告诉他一些有关学习上的事,比如学校来了一个贫宣队,这个人文化太低,老是说错话,而且满口脏话,那些很脏的字眼,说得学校的女生都不好意思。再比如说,劳动课增加了很多,又增加了学军、学工的课程,搞军训,等等。

到了年底,毛主席再一次发出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一夜之间,老三届的学生全都下放了。白长山的工宣队工作,因此轻松下来。这三届学生一走,学校顿时清净了许多。白长山的大女儿初中毕业,被下放到了北大荒。王玉菊每次想起女儿的时候,就和他又吵又闹,说他没本事,不是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当初如果听她的话,多搞点关系,当上个一官半职,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

白长山的心里因此极度沮丧。当上了官又怎么样?前段时间兴起了五七干校,许多干部甚至是一些高级官员,不也像普通农民一般,在五七干校里养猪放牛?这个世界上,谁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许多人像方子衿一样,连命都不明不白地丢了。仅仅是被下放到北大荒,或许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每当郁闷的时候,想喝酒的时候,白长山就会一个人走出去,站在野外,遥望南方的夜空,心中回想着和方子衿交往的一切,激动和沮丧,就像两条巨龙,在他的心海里翻腾。

妹子,你在哪里?你让我想得好苦啊。

他默默地对着星空说。

六年后,方子衿的女儿方梦白面临高中毕业,上山下乡的命运,降临到了她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