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着头,想啊想啊,想得很难受,半天才说:“做情敌我也得不到爱情,你以为我傻呀,连爱情和友情一块扔了?”
我在E-mail里告诉廪生,下个月,我会飞到伦敦,他要去机场接我,我要在第一时间吃到英国的薯片。廪生曾数次在E-mail里吹嘘,伦敦的薯片花色品种繁多又便宜足以让我在一周内变成超级肥妞。
廪生知道我是爱薯片的,书包一侧总塞着一桶薯片,大家宝或是品客,上自习课时我的嘴巴从来不闲着,同桌的女孩对别人说她很讨厌我,因为我的皮肤黑,甚至诽谤我的祖上有黑人血统,其实,她讨厌我吃薯片,香香的味道总能轻易地侵略了她的味觉神经,扰乱她安心读书,而且她拒绝分享我的薯片,我看到了她悄悄吞咽的喉咙。
她自尊敏感而脆弱,第二个学期伊始向班主任提出调换位子,没出卖我的薯片,我对她的敌视有所减轻。
喔,对了,她叫吴晓妮,有着让我嫉炉的白皮肤黄软头发很棒的学成绩,吴晓妮如愿以偿,和廪生分享同一张课桌,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吴晓妮歪着脑袋和廪生说话,我有点后悔,早知如此,提出换座位的应该是我,那么,现在坐廪生旁边歪着脑袋的女孩子就会是我而不是清高得不屑于分享我薯片的吴晓妮了。课间,我喜欢坐在廪生课桌的一角,一边嚼薯片一边嘲笑他邋遢,他经常穿倒了T恤衫,运动鞋的带子总是黄褐色的。
我不要吴晓妮喜欢廪生,所以,从高一到高二,我逮着机会就拼命践踏廪生的形象,吴晓妮孰视无睹地偷笑,我有点怀疑他在侮辱我的智商,于是,在高三上学期,我和吴晓妮之间的战争终于爆发。
我坐在廪生的课桌上,要他放学后用单车带我去赶海,廪生说他不能辜负了老爸老妈的希望,要回家复习功课,我很无赖地揪着他的耳朵不依不饶,他大声讨饶,然后,我听见啪的一声,是吴晓妮,她重重的合上了铅笔盒,小小的胸脯大幅度起伏:盛小美,拜托你自觉一些,不要打扰别人学习!
所有的同学都回过头来,我当然不肯轻易伏低认输,战争不可避免地爆发了,我们以被老师拽到教室外的走廊罚站为结束,我,吴晓妮,廪生,我们先是怒目而视,吴晓妮说:“盛小美,你知道吗,你很让人烦啦。”
我仰起鼻孔:“我哪里让你烦啦,你才让人烦呢,整天仰着鼻孔装骄傲的公主。”
“谁让你的薯片香得让人心乱了。”
“谁让你的皮肤白得让人嫉炉,学习成绩好得让人吐血啦?”
然后,我们谁都不理谁,看教室外的梧桐树,开满了小喇叭样的紫色花朵,再然后,扑哧一声,我们都笑了,冰释前嫌,成了三人死党。
这是1999年的秋天。
2000年的秋天,吴晓妮考进了北大,廪生去了上海财经,我把自己只能在本市读一所普通大学的罪过归罪于薯片,它们用美味涣散了我的学习动力。
期间,吴晓妮曾在网上问我:“盛小美,你是不是很爱廪生的?”
我甩过去一个吃惊的表情:“吓,你饶了我吧,我爱廪生?除了耍赖,他不会哄女孩子,又不懂浪漫,我的初恋可不想交给一截邋遢的木头。”
吴晓妮不相信,我信誓旦旦。
其实,我是言不由衷的,不爱廪生看到他和吴晓妮同桌我怎么会紧张?只是,廪生没主动说爱我,我当然不会跟吴晓妮坦白心迹了,万一是廪生托她套我的心里话怎么办?我的初恋不要做不攻自破的城池,何况,女的相互攀比面子的虚荣是很重要的,我要让吴晓妮知道,是廪生主动追我的。
寒假来了暑假去了,廪生回来N多次,我们一起去海边钓螃蟹,去浴场游泳,除了帮我买冰点买薯片,廪生没说爱我。有时,是三个人在一起,我和吴晓妮一边一个挎着廪生的胳膊,在街上穿过众多惊异的眼球,肆无忌惮地晃悠,很出位的感觉,真好。
2002年冬天,廪生突然从上海跑了回来,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学校的寝室楼下,我傻乎乎地跑下来,站在凛冽的风里仰着头看他,廪生是个大男人了,我的额头至他的肩,穿得那么厚,像一只笨笨的北极熊。
“呵,不好好上学跑回来干什么?”寝室楼里有暖气,冬天一到,总是让我错误地估计了外面的温度,穿得少少地下来,在寒风里瑟瑟地问他。
廪生撇了一下嘴巴:“又臭美了,快回去穿件衣服,我在这里等你。”
哈,他的口气又疼又怜又无奈,我喜欢,宁肯这样冻着让他怜下去。我倔倔地说不。
廪生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刷地拉开了羽绒服拉链,我被裹进去,暖得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天,廪生像一只巨大的树袋熊,揣着我在校园里走来走去,他要去英国读研究生了,在上海,他通过了雅思考试。
我的心忽然地缩了一下,仰起头,看他:“为什么一定要去英国呢,吴晓妮也去了。”
廪生也仰起了头,我们一起看天,下雪了,细碎的雪花飘进眼睛里,挂在头发上,凉气丝丝钻进心里。
廪生说:“因为去英国读研究生时间短嘛。”
然后,廪生开始一一历数各个国家教育部门规定的研究生学业年限,英国的时间最短,只需要一年到一年半。
时间,不是我在乎的,我很想问廪生,在英国,他是不是和吴晓妮在同一座城市。
吴晓妮在伦敦。
直到廪生离开,我还是没问,只是站在雪夜里拼命向载着廪生远去的计程车屁股招手,直到视线里只剩了两道漫长的车痕,我蹲在地上,在雪地上写下:盛小美爱廪生。
然后哭了,继续飘落的雪花,那一串字渐渐变浅,渐渐吞噬。
廪生要去北京转机去伦敦,我们的送别在青岛流亭机场划上句号,候机厅里人很多,我和廪生不时相对笑笑,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直到被提醒安检了,我劈手夺下廪生的行李箱:“还有没有话忘记了说?”
廪生摸了摸脑袋,他已经很讲卫生了,短而浓密的头发总是干净得令人发慌,浅色的鞋子擦得纤尘不染。
廪生还是什么都没说,后边的人催了,好像没来得及说。
廪生进入了安检通道,离我渐行渐远,我冲着他的背影张开嘴巴:“盛小美爱廪生。”
只是,我的声音被机场广播淹没了,廪生只听到了我的名字,没有听清后面的,因为,他折回来,探着长长的脖子问:“小美,你说什么?”
我很失望,恹恹说:“没说什么,我念了雪地上的一句话。”他摆了摆手,离开了我生活的城市,去了空气潮湿气候阴冷的伦敦,那里有吴晓妮。
我收到了廪生的E-mail,他最后悔的是没从国内带架单车去,在伦敦一架单车卖一千多英镑,廪生一直喜欢单车,我喜欢看他骑单车,夏季,他汗毛生猛的腿上挂满了湿淋淋的汗珠,威猛而轻捷,帅得让我看呆。
廪生在E-mail末尾问:“在机场安检口,你说了句什么。”
我回E-mail告诉廪生,等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会托运一架单车给他,没回答他的问话。
然后按了发送,回到收件夹,看到了吴晓妮的E-mail,她从没给我发过E-mail,因为英国的电脑上没有中文输入软件,如果不是廪生去伦敦,我几乎忘记了她这位朋友,所有的青春除了爱,都是健忘的。
吴晓妮兴高采烈告诉我,终于可以给我发E-mail了,廪生给她的电脑安装了中文输入系统,她知道我英文不好,经常翻译得断章取义。
我慢慢移动着鼠标,逐字逐字地看,不放过一个标点,看了两遍,关上电脑,吴晓妮的E-mail内容我已倒背如流。
我没给她回。
然后,我决定,去伦敦,廪生去了,伦敦就有了磁场。
廪生的E-mail时不时发过来,末尾的结束语在千篇一律的重复:“在机场安检口,你说了什么?”
我的回答从不重复,廪生知道我在撒谎,他要听到我的真话,我三缄其口,好像说了他就失去了发E-mail的动力。廪生跟我描述英国的大本钟、泰晤士、和白金汉宫的外围,总在媒体中出现的唐宁街,也说吴晓妮,从不提她的名字,而是那厮那厮的,我们一起玩时就是这样称呼第三方的,廪生说那厮笨得要死,居然连方便面都不会煮,把薯片当了主食,现在,我们闻到薯片味就想吐,因为便宜的薯片是我们的主食,我们唯一会煮的饭是煮鸡蛋和炖鸡腿,现在我和那厮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鸡味……
吴晓妮的E-mail很少,只告诉我她差点被一国内的纨绔子弟钓去当了二奶。我吓!
英国有不少国内去的纨绔子弟,读书只是个幌子,他们在英国的主要任务就是挥霍掉父母的血汗钱,吃喝玩乐,没钱了就找非法中介做个假的入学通知,寄回国内继续榨父母的骨髓。不过,廪生却不做纨绔子弟,据说他放学后就一头扎进中餐馆的厨房洗盘子,中餐馆的老板雇佣留学生可以付最低的工资,廪生的好处是拿现金薪水,可以逃掉好大一笔税。
哼,想不到能一月换一架山地车的廪生,到了伦敦竟变成了财迷,天呐,环境造人之说,原来是真理。
2003年春天,我给廪生发E-mail让他到机场接我,我要在从机场到住处的路上一口气尝完英国各种味的薯片,请他一定忍了吐带到机场,哪怕每种味只带一片。
几天后,我坐在首都机场的行李托运处大哭,昂贵的托运费足够我到伦敦后买一架半单车送给廪生,我忍疼放弃了辛苦带到首都的山地车。
在机场出,我看见了廪生,他黑了瘦了,眼睛炯炯有神,像黑人的牙齿,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地富有光泽。
我张着胳膊,像鸟儿一样扑向廪生,扑向吴晓妮的怀抱,她竟然躲在廪生身后。
我告诉她我将来英国,没告诉她具体时间,我要第一个单独见到廪生,告诉他去年我在机杨安检口说的那句话。
她看着我,好像给了我一个天大惊喜,在爱情面前,这样的惊喜喧腾不起效果,但是,我要配合表演下去,假装很惊喜。回住处的路上,廪生从背包里给我掏薯片吃,果然吝啬,竟真的一种口味只带了一片,在吞下第四枚薯片时,我看到了廪生手背上多了一片巨大而暗红的疤痕,我一把捉在手里:“和别人打架了?”
廪生扮了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咱们来自文明之邦,怎么会仗着中国功夫欺负别人呢?”
吴晓妮心有余悸:“在餐馆洗酒杯时,被破了的酒杯划的。”我的心一紧,心酸酸软软的,在国内,廪生是个没洗过一只杯子一根筷子的大少爷,我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廪生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小美,我还要给你拿薯片呢。”
借口有点牵强,他的手抽了出去,吴晓妮没心没肺地哏哏笑:“这是廪生去中餐馆偷师的代价,他发誓要学会做菜,养好我的胃。”
我缓慢了对薯片的咀嚼,然后味蕾失灵。
我闭上眼睛努力向后仰头,吴晓妮摸了摸我的脑袋:“盛小美,你怎么了?”
我不肯睁眼:“飞机后遗症,有点晕,还有,我想我老妈了,第一次离她这么远,现在她一定坐在电话机边,望着伦敦的方掉眼泪。”
眼泪就一滴一串地落下来,总算给流泪找到了合理的借口,穿过眼泪,我看到一个叫盛小美的傻妞,她傻乎乎地等着一个叫廪生的男生来追,等来等去,爱情却已被遗失在等待的路上。我的初恋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到了廪生的住处时,吴晓妮的手指很坦然地插在他的牛仔裤腰带扣里,很有暗示姿态。
廪生租的房子是伦敦腹地的老楼,很结实的传统英式建筑,狭长的窗,厚实的门,大红色的长条地板擦得很干净,垂地窗帘边有一瓶摇曳的插花,一看就不是男生的手打理的。
廪生只租了老楼中的两问,一间他的,一间吴晓妮的,两张床上的床单都是同一花色,我忽然感觉自己很多余。
廪生把我的行李箱拖进吴晓妮的房间:“小美,别出去租房子了,你和吴晓妮睡一张床,省钱。”
我尖叫:“不干。”
吴晓妮撞撞我的肩:“那——你和廪生睡一张床?”
接下来,廪生开始用伦敦的房租吓唬我,按周计算,如果我想像在国内一样,有一间自己的卧室和卫生间,请一周付100英镑。
我吸了一口冷气,在脑袋里飞快地把英镑换算成人民币后,开始虚脱地向廪生的安排妥协,只是,我坚持不习惯和别人同睡一张床,所以,我需要买一张新床。
廪生嘿嘿笑着,让我先给国内等平安消息的老妈打电话,他去厨房烧菜。
廪生的手艺真差,我宁肯吃薯片,我愿意在一周吃成胖子,我不必再为廪生的眼球舒适而刻薄嘴巴。
廪生不在中餐馆洗盘子了,虽然他不是纨绔子弟,却也不必为生计发愁,他来英国只是为了把读研究生的时间缩短而已。在国内,我没通过雅思考试,要从语言学校读起,然后读预科,那研究生证书……
廪生和吴晓妮历数着即将面临的历程时,我无比沮丧地开始打盹。
接下来的时间,我像一个小怨妇在家等待廪生和吴晓妮放学回来,由他们带着实地考察华文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的语言学校,稍远一点的,我们搭地铁,近的,廪生骑着心爱的单车替我考察了,每次看到廪生腋下携着两只单车轮子,吭哧吭哧上楼时我就忍不住笑,在伦敦锁自行车是件麻烦又不保险的事,所有骑单车的人防止单车被偷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单车轮子卸下来,走到哪里携到哪里,腋下的轮子像大乌收拢起的笨拙翅膀,这样滑稽可笑的场景,在街上偶尔可见。
廪生帮我找了一家不错的语言学校,他带我去报到,出来时,他傻乎乎地盯着空荡荡的街面,狠狠地骂了声:“Shit!”
他放在学校门口的单车架子被偷了,就这样,他携着两只单车轮子,一路晃荡回了住处。
晚上,廪生狠狠地喝了两瓶啤酒,很没出息地醉了,吴晓妮拉拉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社区旧货店买床。”
到了伦敦后,我和吴晓妮一直抢着睡地板,我抢不过她,只好睡床上,半夜去卫生间要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跨过去的,有时,地板上的睡袋是空的,早晨她却伸着懒腰从睡袋里爬出来,当我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三岁小孩子,哼,直到现在她还轻视我的智商。
“我干嘛要买张别人睡过的床!”
吴晓妮惊诧地盯着我:“乖乖,英国人逛旧货店早都家常便饭喽,连明星都把经常逛格林尼治的周末跳蚤市场当做乐事,你为什么不可以买张旧床?”
“不买旧货就是不买!”我理屈词穷。
这时,廪生抬起醉眼说:“吵什么吵嘛,对了,小美,你还没告诉我,在青岛机场安检口,你究竟说了什么?”
我盯着他,悲愤大喊:“你就那么想知道我究竟说了什么吗?”
“想,吴晓妮也想。”
“好吧,我说盛小美爱廪生!”
说完,我摔门而去,对身后面面相觑的两人,视而不见,街边的流浪猫惊异而诡秘地看了我一眼,被我的呜呜大哭吓得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吴晓妮上街找我,很远很远地看着我:“我问过你的,你说不爱他,可是,当我知道你爱他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你怎知道我爱他?”
“我们经常一起看E-mail,我是女孩,能感觉出女孩的心思。”
“你干嘛要偷窥我写给廪生的E-mail?”
“我们总是一起看E-mail的,相爱的人没有秘密。”
“他为什么总在E-mail末尾问同一个问题?”
“我让他问的,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一点爱他。”
“我爱他。”
“谁让你不早说呢,爱得早不如说得早。”
“你干嘛不早告诉我和廪生在一起了?”
“我怕告诉你以后伦敦对你就没诱惑力了呀,我喜欢三人死党的好时光……”
我们就这么隔着街道,一来一去地说话,语气从寒冷到绵软。
最后,吴晓妮问:“我们是做情敌呢还是继续做朋友?”
我仰着头,想啊想啊,想得很难受,半天才说:“做情敌我也得不到爱情,你以为我傻呀,连爱情和友情一块扔了?”
然后,我们呱嗒呱嗒地跑向彼此,在街中拥抱,可,我还是哭了:“你要允许我吃廪生烧的菜。”
“好吧,但是你要告诉他,出门前的那句话是骗他的,就像你在E-mail里总用不同的答案骗他一样。”
“可是,这一次是真话。”
吴晓妮气哼哼盯着我:“不准吃他烧的菜,让薯片吃坏你的胃!”
我已经开始对薯片反胃了,我决定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