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看到了那些泛黄的书,明白了妈妈和叔叔的私情,也明白了他们不是死于妈妈的产后抑郁,而是死于爸爸的失败感和厌倦。这一切,都是因为做心理医生的爸爸,擅用催眠……
爸爸关了音乐:素素,叫妈妈来一起切蛋糕。
客厅就静了下来,客人们的目光跟着素素的背影,然后,楼上传来了素素凄厉的尖叫,楼梯上响起了纷沓而至的脚步。
在众多亲友的瞠目结舌里,爸爸艰难地合拢了被素素推开的门,里面是张宽大的床,上面,有两个身体,雪白刺目裸露在秋天的阳光下,和妈妈在一起的男子,两年前披着两肩雪花闯进来,环视着整栋老楼说:爸爸走了,这个家应该有我的一半吧?
他叫强,3岁时随奶奶离开了爷爷,20年后,他的突兀出现,像一片不祥的云,笼罩了原本就已缺乏快乐的家庭,他占据了爷爷生前的房间,游手好闲地浪荡着,没人奈何得了他。素素的出生让妈妈患了产后抑郁症,她不爱见人不爱说话,认为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日益发胖的身体,她闷在房子里,咀嚼着各种各样的零食抵挡莫须有的恐慌。
那天,是素素10岁生日,以凌乱收场,后来,爸爸攥着她的手,转身,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慢慢下楼,陪素素切开了蛋糕。夜里,爸爸呆呆地望着狼狈的客厅问:素素,你许了什么愿?
素素摇头,紧紧地抿着唇,眼泪忽然落下来。
妈妈下了一趟楼,她依在栏杆上,看着爸爸,表情淡定地穿过爸爸的目光,端起水果篮从容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晨,爸爸还在睡着,有寂寥的滴答声懒洋洋地响着,素素巡着声音找过去,又是一声尖叫,刺破了早晨的宁静。陈旧成暗红色的血迹,在客厅中央蔓延成一滩,天花板上残血依旧滴着。
爸爸跑出来,把她仰着的小脑袋按在肩上,血,来自妈妈的房间,她和爸爸分居很久了,她说爸爸以爱情的名义毁了她,她曾是个窈窕美丽而骄傲的女子。
妈妈死了,她用刀子划碎了叔叔的身体,然后写了遗书,再然后,划开了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参加葬礼的亲友,没有人对死者表示惋惜或同情,更多是在宽慰爸爸。
事后的十几年里,素素听到别人对妈妈和叔叔死亡的评价,大多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咎由白取。
成长淡化了素素对妈妈和叔叔的仇恨,十几年来,她被莫名的罪恶感纠缠,妈妈的死与自己有脱不掉的干系。
她不能忘记,推开门的刹那,妈妈的目光越过了叔叔的肩头,很茫然地望着她,没有丝毫的羞耻感,秋天的阳光,冷冷地站在叔叔光滑而坚实的后背上。
素素哭泣着把在心中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男友陈:你知道吗?传说生日愿望如果保密就会灵验的,爸爸问我,我没说,因为敞开门的刹那,我恨透了他们,是他们让爸爸的颜面扫地,那天,我许的愿是让他们去死吧。
陈抚摩着她的后背:那只是传说,又让你碰巧了而已。
可素素在心底里,笃定自己是间接杀死妈妈的凶手,虽然妈妈不该和叔叔做出不齿的行径,但,毕竟,她是一个病人,且因自己而病,自己怎么能对自己的母亲滋生了这样恶毒的想法呢?
爸爸好像被十几年前的变故击溃了,消瘦苍白,有一双洞穿世间万物的炯炯眼神,有很多女人喜欢他,但,他没有再娶,偶尔会带女人回来,都是蹑手蹑脚的晚归早走,惟恐被素素撞在眼里,在爸爸眼里,她仿佛是尊玻璃樽,一不小心就会碎掉了。
爸爸从不会带同一个女人回两次家,破例是一个小护士,她知道怎样讨素素高兴,知道素素在爸爸心里的分量,那时,爸爸已是声名远播的心理医生,许多精神抑郁的人,经过他催眠治疗后,笑逐颜开地走在阳光下。
小护士笑起来腮边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很甜的,爸爸带她回来,爸爸睡着后,她披着睡衣站在客厅中央,仰着头看天窗上的彩绘玻璃,她的下巴可真美啊,那时,素素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让爸爸娶了这个甜美的小护士,小护士一定是愿意的,她看爸爸时眼里有类似于敬畏的神态。
第二天晚上,素素在饭桌上说:爸爸,她很可爱呢。
爸爸顿了一下,然后,很慢很慢地喝汤:谁呀?
昨天夜里,我在客厅看见她了,她是爱你的。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爸爸不理她的撒娇,起身去书房看书了,偌大的老楼,静得可以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素素躺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后来,爸爸走进来,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说:很晚了,睡吧。
素素的眼睛就合上了,爸爸的催眠无处不在,闭眼的刹那,素素的心,忽然地惊恐了一下,却来不及说什么,就沉沉睡了过去。
夜里,梦见了小护士,好像还在大学读书的样子,她和一个中年男人在黑暗的阅览室里,主动褪下了衣服,冲中年男人妩媚地笑着,叫他年老师。
早晨,素素的头炸裂般的痛疼,床头柜的烟灰缸里,按着几只烟蒂,夜里,爸爸一直喜欢黑夜坐在她的床边讲故事的。
素素一阵沮丧,没有人骗得了爸爸,当他知道自己无法用语言说服宝贝女儿时,会用催眠,让她在梦里看见自己想解释的真相。
小护士再拽她一起去逛街时,素素就不情愿了,有了一些审视的侧目。
当小护士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累了时,素素突兀说:你毕业分配,是不是年老师帮了很大的忙?
小护士的脸蹭地就红了,她却很会掩饰地指着街边的冷饮店说:是呀,你认识他?我们一起去吃冰点好吗?
素素说好哦,跟在她身后,兀自地就冷笑了,爸爸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会娶一个为了一份工作就会和男人上床的女子,无论她看上去是多么纯情多么甜美。
吃了一盏冰点,素素借口肚子疼,就和小护士分手了,她不想掩饰自己的厌恶,走出不远,掏出手机给陈打电话,说晚上带他见父亲,然后哒哒地跑远了。
她要小护士明白,肚子疼完全是借口,她不想和她在一起。陈来,素素没有提前告诉爸爸,想给他一个惊喜,她要用热烈的爱情,为老房子增添些盎然的生气。
爸爸先是看见了陈换在门口的皮鞋,他顿了一下,换拖鞋时,用自己的鞋子把陈的皮鞋向一边挤了挤。
爸爸的举止被素素从门缝里看到了,就想起了一位台湾作家的话,大约是,天下所有的父亲,女儿出嫁的那天都会要偷偷流泪的。
素素想,自己出嫁那天爸爸是会失声痛哭的,这二十几年,他们是相互偎依着走过来的。
饭桌上,爸爸对陈的热情,完全是出于礼貌,还有点语无伦次地重复,爸爸再次问陈家里有什么人时,素素吃吃地笑了:爸爸,你都问三遍了。
爸爸尴尬地闭了嘴,讷讷说:外面治安不是很好,别带素素出去,经常来家。
陈很爽快地答应了。
送走陈之后,素素抱怨爸爸对她的男友像审问犯人,爸爸先是沉默,最后突然地摔了一只杯子:你们认识多久了?
素素吃惊地看着暴怒的爸爸:认识多久重要吗?关键是我们相爱。
你还小,就那么急着离开爸爸?!
爸爸,我23岁了!爸爸不可理喻的愤怒让素素委屈,她冲进房间哭了,这时,她才忽然地意识到,有妈妈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至少,妈妈会心平气和地分享自己的幸福,而不是粗暴地干涉。
清晨,爸爸早早去医院了,餐桌上有做好的三明治,热好的牛奶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条。
爸爸向她道歉,让她以后带陈回家吃晚饭,他只是担心她会受到伤害,自己需要端正对陈的态度。
素素想让爸爸喜欢陈,经常带他回家吃饭,果然,爸爸对陈好多了,和他有说有笑,陈就说:其实,你爸爸是个满风趣的小老头。小护士也来,和爸爸一起,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素素和陈面前,也不掩饰对爸爸的亲昵,给爸爸递水果或茶水时,眼神嗳昧而温暖,身体接触似是不经意的自然得体。
送陈离开时,她挎着爸爸的胳膊,很是自谦的女主人姿黍,搞得素素反而有自己是客的感觉。
一次,陈悄悄说:你不觉得爸爸的小情人长得很像一个人么?
素素惊诧:像谁?该不会你认识她吧?
陈嘿嘿地笑着,把她拖到镜子前,素素的脸,一下子就寒了,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呢,小护±和自己确实有几分相像呢。她打了陈一下:就你能搞鬼。
陈的手从毛衣下探进去,在背上轻轻游弋,素素向后仰了头,唇就碰到了一起。
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素素才红着脸,拉着陈跑到院子里,看满天的星斗,看着看着,心就伤了:陈,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再爱别的女孩?
陈吻了她一下:怎么会呢,我会陪你到老的。
素素黯淡说:当年,爸爸一定也跟妈妈说过这句话,可是,这么多年了,爸爸都不屑于提到她的名字。
那个晚上,莫名的感伤袭击了素素,她坐在院子里想远去的妈妈,想她茫然的眼神,穿过了叔叔的肩头,望着自己,好像有那么多的话,说也说不尽的样子。
她怎么可能会和浪荡的叔叔有私情呢?她是因为过度骄傲才抑郁了的呀?
陈安慰了她一番就走了,爸爸的房间里传出压抑的争吵,小护士梦寐以求的是像三十年代的上海小资情调的女子一样,在古香古色的老楼里做优雅的女主人。
爸爸说:这是不可能的。
小护士就哭了,嘤嘤的,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你不该用催眠套取了我的过去,更不该告诉素素,她会看低我的。
我没有催眠你,更不知道你的过去。
素素不想听了,钻进书房,翻书,全是催眠书籍,陈旧的书页都已开始泛黄了,她没兴趣,顺手合上,看到封底上的书店印章时愣了一下,原来,在20年前,爸爸就在研究催眠了。
一个念头,突然闯进来,似冷风穿堂,让她不寒而栗地扔掉了书,逃回自己房间,剩下的,就不敢想了。
爸爸让陈周末来,说有重要的事要宣布,素素低声说:她也来么?
你不喜欢她吗?
素素摇了摇头。
那就好,这件事与她有关。
素素就明白大概是什么事了,或许,她就要改变对这个比自己仅大两岁的小护士的称呼了。
周末很快就到了,小护士哼着歌在厨房里忙碌,显然她知道这一天对自己具有重大意义。
陈来得很早,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帮着小护士忙碌。爸爸忽然说:素素,你去帮爸爸订个蛋糕吧。
素素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去了,说真的,她更愿意爸爸娶一位中年知识女性,而不是一心做老楼女主人的小护士,她总感觉这个笑起来甜美纯真的小女子心机深沉。
蛋糕让素素等了两个多小时,经过路口书店,看见爸爸正一丝不苟地抱着一本书,她走过去: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爸爸放下书,拉着她的手往家走:他们在厨房忙,我闲着没意思,就出来看看有没有新书。
素素没说话,忽然地心慌,莫名的,像有塌天的大事即将发生,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进门的刹那,几乎把蛋糕扔在了地上。厨房很静,菜做到半成品,小护士和陈在厨房的一角忘情地拥吻,她的目光穿过了陈的肩头,无所畏惧而茫然地看着她。似曾相识的目光,素素记忆的闸门刷拉一下就敞开了,她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妈妈,就这样看着破门而进的自己。
素素扔了蛋糕,软绵绵地坐在地板上,她慢慢回过头,看见了爸爸冷峻的目光,刀子一样。他伸手试图扶起素素,素素一摆手,挣脱了:别碰我,你的手,太脏了。
爸爸的脸,就呆滞了,僵硬地看着她,素素惨淡地笑笑:你不喜欢陈,可以直接说的,干嘛要拉上她?干嘛要用卑鄙龌龊的手段?
后来,陈逐渐苏醒一样,仓皇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小护士:这究竟是怎么了?
素素说:爸爸,我们谈一下。她拉着步履沉重的爸爸,走进书房,关门:别告诉我你20年不懂催眠,你第一个实验品就是妈妈和叔叔,在我10岁生日那天,你用催眠造了一起私情曝光,又顺理成章地制造了一场谋杀后的自杀,卸下了两个沉重的包袱。
素素闪开爸爸炯炯的目光:一个被击中了软肋、心乱如麻麻的人是实施不了催眠的,我不会离开陈,我爱他,哪怕你利用催眠让他背叛我千万次。
爸爸的目光软绵绵地坍塌下去:素素,男人会伤害你的,就像我怀着美好的愿望娶了你的妈妈,最终却是毁了她。
那是因为妈妈让你倦了,你医不好她,于是,你倦了,你选择放弃这个让你倍受失败折磨的标志,顺便稍带上了让你厌恶之至的叔叔,也许天堂更能让妈妈感到幸福,尽管你伤害了我,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因为你是我的——爸爸。
素素搬离老楼时,走出很远,又忍不住回头,望着在楼下悲凉张望的爸爸,她突然地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叫喊:不!!我不回去。
可是,她还是像滑向低处冰面的陀螺渐行渐近地滑向了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