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宝的人生被两个梦境导演了,当其中一个梦境成为现实,她只能揣着不甘的惊恐,眼睁睁目睹自己,无可遏止地向无可改变的定局滑去……
闭上眼,那个梦就来了,像反复重放的镜头:场景生动,可以看见芙蓉的枝叶在窗外摇晃,窗内两人面容清晰逼真,床沿边缘垂下的手,疲惫而苍白,腕上插满了碎玻璃,已没了生命存在的痕迹,蔓延开来的血迹,落红斑驳地凝固在地板上,偶尔,有一两滴残存的滴下来,像寂静午夜的零丁残雨,刺耳的清晰。如宝认识那只手,是自己的。梦里的沈浩良不见了昔日的精干,他对一位女子嘶喊:“心柔,你为什么要这样!”然后无力地伏到她肩上……梦戛然而断,醒来的如宝,冷汗淋漓。
在她试图绕过去看女子面孔的瞬间,梦像一截冰挂,清脆折断。
如宝大大地睁着眼睛,这个夜夜重复的梦境是不是一种预兆呢?
浩良睡得很香,嘴角不时漏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姿态坦然而幸福。
想叫醒他的欲望一次次被自己拦截,不会有实际意义,解释太太莫须有的怀疑,男人肯定感觉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尽管不问,如宝的心还是渐渐悬了起来,会在不经意间偷看他随身的东西,他洗澡时,偷看他的手机短信,转弯抹角从他朋友嘴里打探他女性朋友的名字,心柔不在诸多芬芳潋滟的名字中。
心却不能坦然,选了适当机会,干脆说出了心柔这两个字,若这是他的秘密,一经她说出,在他,一定不亚于突如其来的炸弹,他的眼神会给她一个恰当的答案。
是夜温柔,如宝勾住浩良的脖子,媚态万千:“如果我们有个女儿,你猜,我会让她叫什么名字?”
浩良吻她鼻子上的细汗,知道说了也会遭到否定,干脆任凭她说。
如宝盯住他的眼眸,故作玄虚说:“叫心柔吧,多柔美。”
浩良说:“好啊好啊,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绝无惊慌失措的掩饰和试图转开话题的意思。
如宝在庆幸之余有些许失落,有点阴谋未遂的味道,然而,如宝的心却没有因此而轻松,依旧惴惴着,陷入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失眠。
如宝越来越憔悴了,眼神空茫,身体像一张枯瘦的薄纸。书房堆满了解梦的书,星相网站让她留连忘返,看解梦答案时,心扑扑地跳着,像悬于头顶的魔剑正在坠落,心越来越乱。
她一定要解开那个梦,哪怕,只看一眼梦境以前或以后的某个瞬间,于是,如宝决定睡觉,睡意却远离了她,压迫性失眠成了习惯,她只能一夜一夜的睁着眼睛,倾听浩良的呼吸在黑暗中抚摩着他坚实的肌肉流泪,这是她最爱的男人,在梦境中让她失去了幸福的支撑点。
如宝开始吃安眠药总算顺利钻进睡眠。
依旧是那个梦,依旧是残血零丁滴答令人恐怖,如宝清楚的感觉自己就站在一侧,他们置若罔闻,她泪流满面的大喊着,被浩良从梦中晃醒:“亲爱的,怎么了?”
她颤抖着钻进他的怀里:“你为什么要伏在她的肩上!她究竟是谁?”
浩良按亮台灯,抚摩着她的泪痕:“是不是做梦了?”
他他晃了晃手,调侃说:“我向你道歉,不该在你梦里伏在其他女人的肩上,我发誓:……”
如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捂上他的唇,浩良一直这样的,包容了她所有的无理取闹。
那天夜里如宝终于看见了不同的梦境,在繁华的中山路,她依在栏杆上休息,一个小女孩从远处的阳光中走过来,仰起脸说“阿姨买束花吧,他们很漂亮的。”她摆了摆手,为摆脱女孩的纠缠,她仰起脸,忽然的,脑袋涌起一阵晕旋,小女孩惊恐的看着她……
如宝一个激灵从梦中挣脱了,抬头挡了挡刺眼的晨曦,坐在床上傻笑,浩良凑过来问笑什么。
她笑着说自己真傻,这阵总在作乱七八糟的梦,刚才梦到自己把一个女孩吓坏了。说完,问浩良:“我的样子很吓人吗?”
浩良碰碰她的头:“当然吓人,你是我的妖精么?”
如宝很受用,很喜欢他叫自己妖精,妖精迷人哦,也感受自己可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和梦较什么劲,谁的夜晚没有梦寐呢,如果都去和梦寐较真,这大千世界该多可笑!
如宝和梦没有了纠葛,对安眠药的依赖却成了惯,尽管浩良一再警告长期服用会伤害中枢神经,如宝亦是明白,却戒不掉了,如同吸毒上瘾。
周末,拉着浩良去中山路买应季时装,非但没买成什么,反而被当头的骄阳折腾得人都蔫了。
浩良看着她有些干燥的唇,说:“你等一下,我去超市买瓶水。”
如宝懒懒地依在栏杆上,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忽然地,惶惶的不安蜂拥而来,这一幕的街景怎么有些致命的熟悉呢?当她看到一个小女孩向自己走来时,心忽然地狂跳不已。女孩举着一束玫瑰说:“阿姨,买束……”
完全是梦中一幕的翻版,如宝惶恐地摇头,仰起头,一阵晕眩涌上来,四肢绵绵无力地瘫软下去,她感觉疲倦极了,下坠的过程中看见了女孩惊恐万状的脸……
醒来时,四周一片雪白,她躺在医院里。
她想告诉浩良今天发生的一切,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张开嘴巴,发现自己说出了一串自己也听不懂的声音。
她急了,想用手去掰掰自己的喉咙或嘴巴,手却不听指挥,她试着动动身体其他部分,它们好像都已不属于自己。
浩良攥了她的手,捂在脸上,久久地不说话,泪光闪烁,明白如宝啊啊的声音背后是怎样的焦灼,却无能为力。
如宝绝望地望着他,千言万语拥挤在心里,却无从表达,只能哗哗地流泪,她又是多么的惊恐,另一个梦也终将变成逃不过的厄运光临。
浩良不停地给她擦泪,哽咽着说这是暂时的,她会好起来,她还是从他荒凉凌乱的眼神中看到了虚脱的安慰痕迹。
望着浩良因求医问药而折磨得消瘦憔悴的样子,如宝心如刀剜。
从医生们的谈话中,如宝知道了自己是因过度依赖安眠药而导致的植物神经紊乱,也就是说她瘫痪并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们接治过的类似病人,康复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浩良的脸上渐渐有了平静的痕迹,是接受现实的妥协,她的心里,生满了疯狂的绝望。
一个月后,浩良艰难说:“如宝,你需要安静的环境和恰当的理疗,你知道的,这些,我不懂,我想把你转到疗养院去。”
如宝用眼神拒绝了。
浩良说:“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只要我活着。”
浩良理会错了,在这段毫无进展的治疗过程中,在如宝的心里,始终纠结着两个字:心柔,她会在何时出现呢?
浩良还是坚持送她进了疗养院。
被浩良背进订好的疗养院宿舍时,如宝看了一眼窗子,心轻轻地就跌落下来,看见了自己的劫数,原来,在某些瞬间,人是可以预知将来的,譬如,似曾相识却拼命去想都想不起来在曾何时见过的人、某条街道或某些细节,它们都曾在梦寐中出现过,只是大多被人模糊在记忆里,而自己的悲哀在于因爱得深了而患得患失而拼命追究,记住了预知的未来,然后用预知的碎片一步步导演了人生。
床正对的窗外,芙蓉枝叶轻轻摇曳,清凉的泪,缓缓滑过如宝的鬓角。
当一位护士微笑着说:“我叫心柔,是你的特护护士。”如宝想笑却再一次落泪了,对面的镜子告诉她,面部的神经已不听指挥,她笑得很难看,甚至有些狰狞,她还看见了浩良的泪,凄清地落下来,这个名字,一定让他想起了在良久以前的某个温情之夜,她说要给他生一个女儿,叫心柔。
浩良白天打理公司的事,晚上会坐在她的身边,给她讲外面的事情,用虚弱的快乐逗她开心。早晨,心柔会来给她喂药,推她去理疗室做理疗,偶尔会说几句话,如宝只听不做反应,这位面容温柔的女子,最终将成为她的情敌,她试图做出反应,面部的肌肉就会显得狰狞不堪,喉咙会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如宝只肯给她看见安宁从容的一面,不肯给她看自己的任何狼狈。
浩良对心柔,除了适当表达一些感激,再无其他内容。
只是,渐渐地,如宝却看到了躁动在心柔内心的波澜,与爱有关。
转瞬一年,如宝用眼神表示请心柔把床对面的镜子搬走,镜子里的她,光洁的面庞正日益枯黄,手臂以及腿上的肌肉因失去了知觉而开始了无法遏止的萎缩,惟一能活动自如的嘴巴和眼睛,一个终日紧抿,一个盛满了哀伤的绝望。
心柔能读懂她的每个眼神,搬走了,然后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女人,因为你拥有世间最好的男人。”
说完,不看她的表情,转身出去。
如宝还是看到了她眼角的晶莹,像冬季窗玻璃上的冰凌花,剔透而干净。
浩良来时,心柔总是飞快地交代完一天的事情,飞快地出病房,细细的高跟鞋在走廊中清脆响过,接下来的一幕,她看了,心会疼的,浩良会吻如宝的额头,握着她的手说话,空气温暖而粘稠。
像往常一样,心柔帮如宝活动四肢,谁都没有看谁地寂静无声。
忽然地,心柔直直看着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如宝眨了眨眼,淡笑无声。
“如果有一个浩良这样好男人,像浩良爱你一样爱我,我宁愿在床上躺一辈子。”
如宝的心揪了一下,在肢体僵硬之后的一年多里,好像所有的敏锐都集中在了思维上,心柔向来是礼节性地称呼浩良为沈先生,而不是直呼其名。
如宝安静地看着心柔,面容干净安宁,细发柔软,举止温存,是那种令男人一见之下心生怜惜的女子,如宝忽然想起,浩良的唇很久没碰过她的额了,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并且平静解释说开会或是客户拜访……其实是,在她目光不能及达的地方,一个新的故事正在开始。
即使在道德意义上,他们亦不是坏人,只是情非得已而已。如宝的心,轻声凄笑。
晚间,浩良来时,如宝转了头,任他在耳边温暖地絮叨,不去看他,他越是极力要逗她开心,她的心碎得越是零落,对自己的照顾或许是迫不得已的道义,或许是良心的负疚,都不是如宝想要的,而是杀心利器,她管不住凄苍的眼泪滚滚而下……
不忍看他的哄劝里搀杂上了愤怒的焦躁,如宝假装睡过去了。
浩良试探着在她耳边叫了几声,没见反应才放心出去,如宝睁开眼,顷刻,就听到了浩良怒声的质问心柔的低低辩解和隐隐的哭泣。
早晨,心柔的眼睛是红的,进来后爱搭不理地望着窗外发呆,再转回来,眼神已镇定自如,一种有事铁定在心的样子。
她并始喂如宝吃药。
吞下药片时,如宝嗅到了永远不会忘记的淡淡药味,因为它,她躺在了床上,心柔用它换掉了其他药,燃烧的爱情让她等不及了,她要慢慢杀死自己。
如宝抿住微笑看她,一直一直把她看得落荒而逃。第二天早晨,如宝拒绝吃药,死死地抿住唇。
慌乱中,心柔手中的杯啪地摔碎了,弯下腰去捡时张皇中扎破了手,她呆呆盯着滚出的血珠,直起腰,呆滞的目光怔怔转移到她的脸上,胸脯开始大幅度起伏。如宝看着她,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会说:傻女人啊,你会毁了自己的。
可是,她只能用目光表达。
心柔僵硬的目光渐渐瘫软,烫着一样把玻璃片扔进垃圾桶,如宝长长地吁了口气,用眼神示意她帮自己活动一下胳膊。
心柔迟疑着,顺着她的目光,把她的胳膊放在脸上。
如宝歪歪扭扭地笑了一下,轻吻着腕上的手链,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帮忙带好门。
心柔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如宝努力把嘴靠到腕上,触摸到了微微跳跃的动脉,张开牙齿,这是她惟一能指挥动的武器了,然后,拼尽了力气,合上牙齿,再然后,一条鲜艳的彩虹喷薄而出。
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成全爱她的男人,而不是让他一下失去两个爱他的女人,哪怕最后的爱里,有了谎言。
窗外的叶子轻轻摇曳,她改写了梦境,用了牙齿而不是心柔手中的玻璃片,她笑了。因为她看到了那个梦境的延续,浩良伏在心柔的肩上,她看到了心柔悲痛的面庞,那些悲与痛是真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心事,被这个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的女子洞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