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技术、魔术,这是性爱的三种境界。
男女之爱往往从艺术境界开始,靠技术境界维持,到维持不下去时,便转入魔术境界。
恋爱中的男女,谁不是天生的艺术家?他们陶醉在诗的想象中,梦幻的眼睛把情侣的一颦一笑朦胧得意味无穷。一旦结婚,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就迫使他们着意练习和睦相处的技巧,家庭稳固与否实赖于此。如果失败,我们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就可能走火入魔,因其心性高低,或者煞费苦心地互相欺骗,或者心照不宣地彼此宽容。
这也是在性爱上人的三种类型。
不同类型的人在性爱中寻求不同的东西:艺术型的人寻求诗和梦,技术型的人寻求实实在在的家,魔术型的人寻求艳遇、变幻和冒险。
每一类型又有高低雅俗之分。有艺术家,也有爱好艺术的门外汉。有技师,也有学徒工。有魔术大师,也有走江湖的杂耍。
如果命运乱点鸳鸯谱,使不同类型的人相结合,或者使某一类型的人身处与本人类型不合的境界,喜剧性的误会发生了,接着悲剧性的冲突和离异也发生了。
技术型的家庭远比艺术型的家庭稳固。
有些艺术气质极浓的人,也许会做一辈子的梦,醉一辈子的酒,不过多半要变换枕头和酒杯。在长梦酣醉中白头偕老的幸运儿能有几对?两个艺术家的结合往往是脆弱的,因为他们在技术问题上笨拙得可笑,由此生出无休无止的摩擦和冲突,最后只好忍痛分手。
瞧这小两口,男恩女爱,夫唱妇随,配合默契,心满意足。他们是婚姻车间里的熟练技术工人,大故障不出,小故障及时排除。技术熟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真可以造成一种艺术的外观。他们几近于幸福了,因为家庭的幸福岂不就在于日常生活小事的和谐?
有时候,两人中只要一人有娴熟的技巧,就足以维持婚姻的稳固。他天性极不安分,说不清是属于艺术型还是魔术型。她却是一个意志坚强、精明能干的女人,我们多少次担心或庆幸他们会破裂,但每次都被她安全地度过了。尽管他永远是个不熟练的学徒工,可是他的师傅技艺高强,由不得他不乖乖地就范,第一千次从头学起。
艺术型的人落到技术境界里,情形够惨的。一开始,幻想犹存。热恋已经不知不觉地冷却,但他不承认。世上难道有理智的爱、圆形的方?不幸的婚姻触目皆是,但他相信自己是幸运的例外。在每次彬彬有礼的忍让之后,他立刻在自己心里加上一条温情脉脉的注解。他是家庭中的堂·吉河德,在技术境界里仍然高举艺术的旗帜。
可是,自欺终究不能持久。有朝一日,他看清了自己处境的虚伪和无聊,便会面临抉择。
艺术型的人最容易从技术境界走向魔术境界。如果技术不熟练,不足以维持家庭稳固,他会灰心。如果技术太完备,把家庭维持得过于稳固,他又会厌倦。他的天性与技术格格不入,对于他来说,技术境界既太高又太低,既难以达到又不堪忍受。在技术挫伤了他的艺术之后,他就用魔术来报复技术和治疗艺术。
很难给魔术境界立一清晰的界说。同为魔术,境界相距何其遥远。其间的区别往往取决于人的类型:走江湖的杂耍由技术型的人演变而来,魔术大师骨子里是艺术家。
技术型的人一旦落入魔境,仍然脱不掉那副小家子相。魔术于他仍是一门需要刻苦练习的技术,他兢兢业业,谨小慎微,认真对付每一场演出,生怕戏法戳穿丢了饭碗。他力求面面俱到,猎艳和治家两不误,寻花问柳的风流无损于举案齐眉的体面。他看重的是工作量,勤勤恳恳,多拣一回便宜,就多一份侥幸的欢喜。
相反,魔术大师对于风流韵事却有一种高屋建瓴的洒脱劲儿。他也许独身不婚,也许选择了开放的婚姻。往往是极其痛苦的阅历和内省使他走到这一步。他曾经比别人更深地沉而于梦,现在梦醒了,但他仍然喜欢梦,于是就醒着做梦。从前他一饮就醉,现在出于自卫,他只让自己半醉,醉话反倒说得更精彩了。他是一个超越了浪漫主义的虚无主义者,又是一个拒斥虚无主义的享乐主义者。在他的貌似玩世不恭背后,隐藏着一种哲学的悲凉。
艺术境界和魔术境界都近乎游戏。区别仅在于,在艺术境界,人像孩子一样忘情于游戏,想象和现实融为一体。在魔术境界,两者的界限是分明的,就像童心不灭而又饱经沧桑的成年人一边兴致勃勃地玩着游戏,一边不无悲哀地想,游戏只是游戏而已。
我无意在三种境界、三种类型之间厚此薄彼。人类性爱的种种景象无不有可观可叹之处。看千万只家庭的航船心满意足无可奈何地在技术境界的宽阔水域上一帆风顺或搁浅挣扎,岂非也是一种壮观?倘若哪只小船偏离了技术的航道,驶入魔境,我同样会感到一种满意,因为一切例外都为世界增色,我宁愿用一打公式换取一个例外。我身上是否也有些魔气?
19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