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必须承认,爱情可以给人一些经验,否则我们会无止境地重复错误且乐此不疲,就如苍蝇不懂得玻璃看似透明却无法穿其而过、发疯似的朝玻璃窗上撞一样。难道没有一些基本的道理需要把握?难道没有些许智慧可以防止过分的激情、痛苦和苦涩的失意?如同精明地安排食谱、死亡或金钱一样理智地去爱,这难道不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愿望?
2.我们对生活并不是生而知之,它是一门必须掌握的技巧,如同学骑自行车或学弹钢琴一样。当意识到这些时,我们开始想拥有智慧。然而智慧建议我们做什么呢?它让我们远离焦虑、恐惧、盲目崇拜以及有害的激情,追求镇静与内心的平和。智慧教育我们,最初的冲动也许并不总是真切的,如果我们没有陶铸理智将真正的需要与虚浮的偏好分开,欲望将把我们引入歧途;智慧告诉我们,要控驭我们的想象,否则它将歪曲现实,将高山化为小丘,将青蛙变为公主;智慧告诉我们,要抑制我们的恐惧,这样才能防备真正的危害,而不是把精力浪费在妄想逃出我们映在墙上的影子;智慧告诉我们,不必害怕死亡,我们所要害怕的只是害怕本身。
3.但是对于爱情,智慧又有什么见解?它是不是应该完全被抛弃,就像咖啡或香烟?或者应该偶一为之,就像一杯酒或一块巧克力?爱情与智慧的立场是不是截然相反?坠入爱河的哲人是失去了理智吗,抑或他们只是长得过快的孩子?
4.如果有睿智的思想家赞同爱,那么他们就会细致地将各种爱区分开来,就如医生建议不吃蛋黄酱,但用低胆固醇成分制作的蛋黄酱则可以吃。他们将罗密欧和朱丽叶式的激烈爱情与苏格拉底对善的沉思型崇拜区分开来;他们将维特式的过度激情与基督倡导的兄弟般不流血的爱作鲜明的对比。
5.这种区别可被分为成熟的爱和不成熟的爱。成熟的爱几乎每一方面都值得称许,它的原理就是,敏锐地觉察到每个人的优点和缺陷。成熟的爱充满自我节制,不会将事物理想化,能够摆脱嫉妒、受虐狂或痴迷的困扰。成熟的爱是一种有性关系的友谊,相处和睦,令人愉悦,彼此回应(也许这能够解释为何许多了解情欲的人不给这无痛的情感以爱的称谓)。而不成熟的爱(尽管与年龄大小几无关系)是一个在理想化和失望感之间摇摆不定的故事,一种狂喜、幸福与溺毙般和无比憎恶的感受夹杂的不稳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最终找到心上人的感觉伴随着从来没有过的迷失感。不成熟的(因为绝对化了的)爱,其逻辑顶点就是死亡,或是象征性的死亡,或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成熟的爱,其高潮就是步入婚姻和努力避免日常生活的龃龉(星期日的报纸、逼对方换条裤子、遥控器)导致的爱情破裂。不成熟的爱不接受妥协,而一旦我们拒绝妥协,就踏上了迈向终点的不归路。对于一个已经体验过不成熟激情的顶峰的人来说,步入婚姻是一个无法承受的代价——真还不如驾车冲下悬崖,结束一切。
6.带着复杂的问题可能诱发的浅识,我有时会发出疑问(好像答案就在信封的背面一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互相爱恋?”为爱情的痛苦重重围困,为父母、兄弟、姐妹、朋友、肥皂剧明星以及理发师的抱怨层层包围,我会生成这样一个希望:因为所有的人都无可逃避这相同的痛苦,所以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一个对于世上情爱问题的形而上的解决办法——是可以找到的,虽然这寻找答案的规模如同共产主义为国际资本主义的不公正提出解决办法一样宏伟浩大。
7.我在自己乌托邦式的白日梦中并不孤单,有一群人与我同行。他们相信通过足够的思考和治疗,爱情可以成为一种痛苦较少、几乎是健康的人生体验。就让我称他们为爱情实证主义者吧。分析家、传道士、教派领袖、治疗师和作家之类的人,在认可爱情充满重重难题的同时,认为真正的问题必然有同样真正有效的解答。面对许多充满激情的生命遭受的苦难,爱情实证主义者会努力找出原因——自尊情结、恋父情结、恋母情结、情结的情结——并且提出治疗方法(回归疗法、阅读《上帝之城》、从事园艺业、沉思)。有了荣格的帮助,哈姆雷特的命运就可以重写;通过治疗缓解,奥赛罗也许会放弃过激行为;借助婚介机构,罗密欧也许会遇见更适合自己的人;采取家庭疗法,俄狄浦斯的问题也许可以得到分担。
8.尽管艺术病态地痴迷爱情中的难题,爱情实证主义者却致力于寻找实用的方法,以阻止引发生气和心痛的最普遍诱因。与大多数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悲观主义观点相比,爱情实证主义者像勇敢的战士,更加富有学识和自信地进入了人生历程的一个领域,一个传统上属于颓废艺术家和精神错乱的诗人忧郁想象的领域。
9.与克洛艾分手后不久,有次在一家车站书店浏览时,我看到了一本爱情实证主义的经典作品——《流血的心》,作者是派姬·尼尔莉博士。我被粉红色封底上的问题“爱情必然意味着痛苦吗?”吸引了,尽管要急着赶回办公室,仍然买了这本书。这个派姬·尼尔莉博士,这个勇敢地宣称找到谜底的女人是谁?从书的扉页,我了解了她:
“……毕业于俄勒冈州爱情与人类关系研究所,现居旧金山,从事心理分析、儿童治疗和婚姻咨询等工作。她写过很多关于处理情感沉迷、阴茎妒忌、群体动力、恐旷症等病症的书籍。”
10.《流血的心》讲述的是什么?它讲述的是那些不幸而又乐观的男男女女的故事,他们爱上了错的人,那些人虐待他们,或是让他们的情感得不到满足,或是酗酒,或是使用暴力。这些人潜意识里把爱情与痛苦联系在一起,痴痴地盼望着他们爱上的人会改变,好好来爱他们。他们幻想能够重塑那些本质上无法满足他们感情需要的人,而就是这种幻想毁掉了他们的生活。在第三章,派姬·尼尔莉博士指出问题的根源在于父母们的过错,是父母使这些不幸的浪漫者们曲解了感情生活。如果他们从来没有爱上善待他们的人,那是因为早年受到的感情教育告诉他们,爱不应该要求回报,爱是残酷的。但是通过治疗,分析童年时代,他们也许会理解自己受虐狂的根源,意识到他们改变不合适伴侣的愿望,只是幼年时代想把父母改变成为合适养护者的幻想的残余念头。
11.也许是因为几天前才读完那本书,我发现自己与尼尔莉博士笔下的人物以及福楼拜杰作中的女主人公——悲惨的爱玛·包法利——的困境并不相同。爱玛·包法利是谁?她是一个生活在法国外省的年轻女子,嫁的丈夫受人敬重。由于她觉得与丈夫的爱情令人痛苦,所以对他产生了厌恶之情,并因此开始与不适合自己的男人发生奸情。那些懦夫并没有善待她,也不可能满足她浪漫的渴望。当罗多尔夫和莱昂显然只把她当作有趣的消遣时,爱玛·包法利还是盼望这些男人能够改变,好好爱她,她真是病了。不幸的是,爱玛没有机会获得治疗,无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受虐狂行为的根源。她不顾丈夫和孩子,胡乱花钱。最终丢下幼子和困惑苦恼的丈夫,用砒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12.有时候,有趣的是,事物的情态千变万化,却有着超越时空的解决办法。如果包法利夫人能够和尼尔莉博士谈谈她的问题,结果会是怎样?如果爱情实证主义有机会干预文学中最悲惨的爱情故事之一,又会是怎样?谁都会为爱玛踏进尼尔莉博士旧金山的诊所后发生的谈话感到诧异。
(包法利夫人躺在诊察台上,抽抽嗒嗒。)
尼尔莉:爱玛,如果想要我帮你,你得说出自己的问题。
(包法利夫人没有抬起目光,只是用一方绣花手帕擤着鼻子。)
尼尔莉:哭泣有积极的作用,但是我想我们不能把整整五十分钟都花在哭上面。
包法利:(哭着说)他不写信了,他不……写信了。
尼尔莉:谁不写信了,爱玛?
包法利:罗多尔夫。他不写信了,他不写信了。他现在不爱我了。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一个可怜巴巴、痛苦不堪而且天真幼稚的女人。
尼尔莉:爱玛,别这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必须学会爱自己。
包法利:为什么要妥协去爱一个愚蠢的人?
尼尔莉:因为你是一个漂亮的人。因为你不明白这一点,你才爱上令你痛苦的男人。
包法利:但那时一切都太美好了。
尼尔莉:什么太美好?
包法利:在那儿,他在我身边,和他做爱,感受他的肌肤贴着我的身体,骑着马在林间漫步。我感觉那么真切,那么活生生,而现在我的生活全毁了。
尼尔莉:也许你觉得活生生,但这只是因为你知道你们不可能天长地久,这个男人并不真正爱你。你恨你的丈夫,因为他对你言听计从,但是你无法止住爱上那些拖上两个星期才给你回信的男人。非常坦率地说,爱玛,你的爱情观表明你有强迫症和受虐狂。
包法利:是吗?我不明白。我才不在乎是不是病呢。我只想再吻他,感受他的拥抱,闻他肌肤的香味。
尼尔莉:你必须努力透视自己的内心,回头考察你的童年,这样也许你会知道你本不该遭受所有的这些痛苦。只是因为你生长在一个机能失调的家庭,你的感情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沉迷其中。
包法利:我父亲是一个朴实的农民。
尼尔莉:也许是吧。但是在感情上,他却不能给予你什么,所以没有得到满足的情感才会使你现在爱上这样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实际也不能给予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包法利:问题出在查理,不是罗多尔夫。
尼尔莉:好了,亲爱的,下个星期我们再谈吧。你的时间到了。
包法利:哦,尼尔莉博士,我本来打算早一点解释,我这个星期没钱付给你。
尼尔莉:这是你第三次说这样的话了。
包法利:对不起,但是眼下我正缺钱,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发现自己把钱都花在购物上了。就在今天,我还去买了三件新衣服,一个漆花顶针和一套瓷器茶具。
13.很难想象包法利夫人的治疗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或她的生活会有一个更幸福的收场。狂热的爱情实证主义者相信,尼尔莉博士(如果她能够收到治疗费的话)可以将爱玛转变成一个调整好的、不冲动、善于照料人的妻子,从而把福楼拜的小说变成一个通过自我认识而得以救赎的乐观的故事。尼尔莉博士确实对包法利夫人的问题进行了揭示,但是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聪明和聪明的妻子之间有巨大的差距。我们都比自己实际表现出的程度更聪明一些,意识到爱情疯狂症,但无人能够幸免。也许智慧或完全没有痛苦的爱情这类概念,就如无血的战争这个说法——且不说《日内瓦条约》——一样充满矛盾,根本就不存在。包法利夫人和派姬·尼尔莉之间的交锋,是爱情悲剧和爱情实证主义之间的对抗,是智慧和智慧反面的对抗,这智慧的反面不是指无视智慧(那很容易纠正),而是无力根据自己明知正确的原则行事。知道我们的情事不现实,对克洛艾和我来说却毫无帮助;知道我们也许很蠢笨并不能使我们成为哲人。
14.爱情挥之不去的痛苦令我悲观,于是,我决定拔慧剑断情丝。如果爱情实证主义于事无补,那么惟一恰当可取的方法就是禁欲主义所提倡的,永远不要再坠入爱河。从此,我将退入一个象征意义上的修道院,不见任何人,俭朴地生活,严格地学习。我满怀敬意地读着一些故事,故事中的男女躲开人世的纷扰,誓言一生贞洁,在隐修院里度过人生。此外还有隐士的故事,他们在沙漠的洞穴里坚持生活四五十年,以植物根茎和野果为食,从不与人交谈,也不与人相见。
15.然而,在一天的晚宴上,当蕾切尔向我介绍她办公室的工作事务时,我迷失在她的双眸中;我震惊了,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轻易地就丢弃了禁欲主义哲学,重蹈与克洛艾交往犯下的所有错误。如果我继续看着蕾切尔的头发挽成的精致小圆髻、她使用刀叉的优雅姿势,或她蓝色眼眸的丰富内蕴,我知道这个晚上我将无法全身而退。
16.邂逅蕾切尔使我警醒于禁欲主义的局限。爱情并非聪明之举,也许永远无法摒弃痛苦,但也永远无法让人抽身其中。爱情的不可避免,尤如爱情的缺乏理性——然而不幸的是,缺乏理性并不是反对爱情本身的理由。为了吃到植物根茎和野果而去朱迪亚山不是有些荒唐吗?如果我想勇气十足,爱情中不是有更多的机会表现英雄主义吗?而且,在禁欲生活需要的所有牺牲中,难道就没有一些懦弱的成分?禁欲主义的本质中有这样的愿望,在他人有机会令你失意之前先使自己失意。禁欲主义是对他人感情中的危险成分采取的一种原始的防卫方法,面对这种危险,人们需要拥有比在沙漠里生活时更大的忍受能力。禁欲主义呼吁人们过一种隐修克己的生活,避免感情的折磨,这只是试图否定某些人类需求的合理性,这些需求既存在潜在的痛苦,又是最为基本的需求。无论禁欲主义者是怎样的勇敢,但面对最真切的现实,面对爱情,他最终只是一个懦夫。
17.我们总是蒙住自己的眼睛,提出一些最简化问题的方案,从而回避问题的复杂性。对爱情中的巨大痛苦,爱情实证主义和禁欲主义都并非是适当的解答,因为两者都瓦解了问题,而没有解决矛盾。禁欲主义将爱情的痛苦和非理性化解为一个结论性的理由来反对爱情——从而无法在我们欲望的真正创伤和感情需求的完整性之间找到平衡。另一方面,爱情实证主义把一种可以轻易把握的心理智慧错误地瓦解为一种信念,认为只要我们学会多些自爱,就可以拥有没有痛苦的爱情。因而爱情实证主义无法处理好对智慧的需求和遵照其规则行事随之而来的困难之间的关系,将包法利夫人的悲剧简化成尼尔莉博士老生常谈的理论的一个例证。
18.我意识到,有一个更为复杂的经验需要总结,这个经验可以解决爱情中的不和谐,协调智慧的需要和智慧可能存在的无效,协调迷恋者的愚蠢行为和迷恋的不可避免。人们在正确评价爱情时,必须不带有教条主义的乐观或悲观,摒弃害怕爱情的禁欲主义学说,或爱情实证主义失望的道德观。爱情教会善于分析的人一种谦逊,教会他认识到,无论怎样执着地去找不可改变的确凿真理(为其结论编号,将其装入整齐的序列),分析也永远都是有瑕疵的,因此从来都与谬误相去不远。
19.当蕾切尔接受邀请,答应接下来那周和我共进晚餐时,这些经验显得尤为确当。一想起她,就开始有激动的颤栗穿过那诗人称之为心的地方,我知道这颤栗只意味着一件事——我又一次坠入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