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是美丽引发了爱情,还是爱情创造了美丽?是因为克洛艾美丽我才爱她,还是因为我爱她她才美丽?在茫茫人海之中,我们(凝视着正在打电话或躺在我们对面沐浴的心上人)也许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这特定的一张脸、一片唇、一弯鼻、一轮耳会满足我们的欲望?为什么她脖子的曲线、颜靥的酒窝正好符合我们对于完美的标准?每一位心上人都能使我们得到美丽的不同诠释,都能圆满地重释我们各自的情爱美学,其方式既新颖别致,又富有个性,有如她/他们脸上的风景一般。
2.如果马西略·费奇诺把爱定义为“对美的欲望”,那么克洛艾是怎样满足了我的欲望?克洛艾自己说,没法满足。我费尽口舌也不能说服她,她一点都不丑。她执意认为,自己的鼻子太小、嘴巴太大、下颌死板、耳朵太圆、眼睛不够绿、头发不飘洒、胸太小、脚太大、手太宽、腕太细。她会无限向往地盯着《ELLE》和《时尚》杂志里的一张张脸宣称,从她的长相来看,说上帝公平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3.克洛艾相信美丽可以根据一个客观的标准来衡量,而她自己完全不符合这个标准。尽管克洛艾并不承认,但她已经坚定地与柏拉图的美丽观站到了一起。这是她和世界时尚杂志的编辑们都接受的一种美学观念,这观念会令人每天坐在镜子前时产生一种自我厌弃的感觉。根据柏拉图和《时尚》编辑的观点,美丽存在一种完美的形式,是身体各部分均衡的结合,普通人的身体或多或少有点接近。柏拉图说,任何被认为是美丽的东西都部分具有美的基本形式,因此肯定展示了普遍的特征。从一个美丽的女子身上,可以发现美丽包含数学的基本原理,是一种天生的均衡,比古代神庙建筑中发现的不会少。在柏拉图看来,杂志封面上的脸像更接近于完美的形式(克洛艾正为此而崇拜不已。我还记得她坐在床上一边晾头发,一边翻杂志,扭动着脸部肌肉,夸张地模仿模特们轻松自在的姿势)。克洛艾为自己的鼻子与厚薄不一的嘴唇不搭配感到遗憾。她的鼻子很小,嘴唇过厚,这意味着她的脸的中心部位产生了柏拉图所谓的不和谐。柏拉图曾说,只有各个部分均衡的搭配才能创造一种动态的静止和自在的完满,这正是一般人所缺少的。如果柏拉图说只有“尺寸(计量)和比例(对称)的适宜才能组成美丽和卓越”,那么克洛艾的脸肯定既不美丽也不卓越。
4.除了脸部的不和谐,克洛艾发现自己身体的其他部分更不匀称。虽然共浴时我乐于欣赏洗液泡沫流过她腹部和腿部的曲线,但每当克洛艾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身材时,总是说“某个部位不匀称”——尽管我从来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匀称的。莱昂·巴蒂斯塔·阿尔贝蒂也许对此更在行一些,因为在他看来,雕塑家应该明了,美的体形有一些固定的比例,将身体分解为六百个单位就可以发现这些比例,从而找到各部分之间的理想距离。在《论雕塑》一书中,阿尔贝蒂将美丽限定为“无论主体如何呈现,所有部分依照这样的连接比例和谐地组装,分毫不爽,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嫌少,任何改变则使其破坏”。但是在克洛艾看来,几乎她身形的任何部位都被增了一分、减了一分或被修改,就此而言,她完整地保存了上帝馈赠给她的一切不完美。
5.但是柏拉图和莱昂·巴蒂斯塔·阿尔贝蒂(不论他们计算得多么准确)的美学理论中显然忽视了一些东西,因为在我看来,克洛艾美丽无比。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如此吸引我,是喜欢她绿色的眼眸、黑色的头发、饱满的嘴唇?我不知道,因为言辞不能描述为何一个人有吸引力而另一个人却没有。我可以说是由于她鼻梁上的雀斑或她脖子的曲线,但是这又怎能说服那些不觉得她有魅力的人呢?美丽毕竟不是可以通过说服别人来接受的啊。美丽不是数学公式,不可以得出一个无可置疑的结论。关于男人和女人魅力的争论,类似于艺术史家试图说明为什么一幅画优于另一幅画的争论。是凡·高的画更优秀、还是一幅高更的画更高明呢?惟一的比较办法就是通过语言描述作品(“高更《南方的海》里的天空展示感情奔放的天才……”逊于“凡·高运用蓝色达到的瓦格纳式的深度……”),或通过绘画技巧和材料来阐释(“凡·高后期作品的表现主义感觉……”“高更那些塞尚式的直线……”)。然而在解释为何一幅作品能感动我们,令我们感受到美的真谛时,它们又能起到什么真正的作用?如果说画家历来就不屑于艺术史家跟随其后的评论,那么与其说这是出于反向的势利,还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感觉,即绘画的语言(美丽的语言)无法用人类的话语来表达。
6.因此我能够描述的不是美丽,而只是我自己对克洛艾外表的一种主观感受。我不能说要建立一个具有普遍效验的美学理论,只能指出我的欲望最终的归宿,同时允许他人认为克洛艾并非十全十美。于是我不得不反对柏拉图的美丽有客观标准的论点,而同意康德的说法(表达在《判断力批判》一书中),即美的判断是一个“决定性的基础只能是主观的”判断。
7.康德的美学观认为,身体的比例最终并不像欣赏身体的主观方式那么重要,否则我们怎么解释,对于同一个人,为何有人看来美丽动人,而有人则认为丑陋不堪?美丽在于观者,这个现象可比作是著名的缪勒—莱尔幻像(见图9.1),由于两端的箭头方向不同,两根相同长度的直线看起来却长短各异。如果把长度比作美丽,那么我注视克洛艾时的情形,就像指向直线末端的箭头一样,使得克洛艾的脸看起来与众不同,比那些客观地看几乎是同一张脸的人显得更为美丽(直线更长)。我的爱就像放在同一根直线两端的箭头,它产生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印象,不论其多么不真实。
图9.1 缪勒—莱尔幻像
8.司汤达曾经给美丽下过一个著名的定义:美丽即“幸福的允诺”,这与柏拉图所谓的部分与部分之间完美和谐的刻板观点实在大异其趣。克洛艾也许不能被认为是完美无缺,但是她依然美丽。是她的美丽令我感到幸福,还是她令我感到幸福才美丽?这是一个自我确认的循环:当克洛艾令我感到幸福时,她是美丽的;她是美丽的,这又令我感到幸福。
9.我被吸引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并非建立在欲望的明确目标之上,同样也不是建立在克洛艾的众多特征——从柏拉图的观点来看,也许并非完美的特征——之上。在克洛艾面部不美丽的特征之中,其他人不会多看上一眼的特征之中,我找到了自己渴望看到的东西,这令我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例如,我并不认为她两颗门齿之间的缝隙(见图9.2)不好看,不符合完美的排列,恰恰相反,我觉得它独特无比,是最值得爱慕的完美牙齿。我不仅不对牙齿间的缝隙漠然处之,相反,我十分欣赏。
图9.2
10.我欣赏自己的秘密,崇拜自己欲望的与众不同,以及无人知晓克洛艾的牙齿在我眼中的意义。在柏拉图的信仰者们看来,克洛艾也许并不美丽,甚至会有人认为她很丑,但是在她的美丽之中有些东西并不为那些所谓的柏拉图式的完美脸庞所有。在丑陋和经典式完美之间的地带,是可以找到美丽的。一个让上千艘船只下了水的斜坡从建筑学上看并不一定正规,也许很不牢靠,就像在两种颜色之间旋转的物体一样,只要不停下来,将会产生第三种颜色。完美有一种专横的味道,也有一种枯竭的感觉,它甚至否定在创造完美的过程中观者的作用,它用明确的教条武断地发表评价。真正的美丽并不可测量,因为美丽是流动变化的。美丽只有从某些角度才为人所见,而并非所有的角度,并非永远都能看见。美丽危险地隐现在丑陋之间,有被人视为丑陋的可能。美丽并没有恰当地符合比例的数学原则,美丽产生吸引力的地方正是可能使自己显得丑陋的地方。美丽也许需要承受与丑陋共存的风险。
11.普鲁斯特曾经说过,绝代佳人不该给人们留下想象的空间。也许是因为克洛艾牙齿的缝隙留给我想象的余地,所以才那么富有吸引力。我的想象力被她齿间的缝隙激发了:合上,分开,要我的舌头伸入。缝隙使我能够重新安排克洛艾的牙齿,她的美丽是断裂的,可以创造性地重新组合。因为她的脸既有美的体现又有丑的特征,于是我的想象被赋予责任,需要去保持这不稳定的美。因为这种美和丑的模棱两可,克洛艾的脸可比作是维特根斯坦的“鸭—兔”图(见图9.3),同一幅图中包含了鸭子和兔子两种形象,就如同从克洛艾的身上可以看到两张脸孔。
图9.3 维特根斯坦的“鸭—兔”图
12.维特根斯坦的例子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观者的态度:如果想找的是一只鸭,那就会找到一只鸭;如果想找的是一只兔,那么同样会出现一只兔。两副图像都可以找到根据,关键是观者的倾向和意念。当然是爱使我把克洛艾想象成美丽的人(而非鸭子)。我觉得这种爱更为纯真,因为它不是产生于一张按明显确凿的比例分配的脸蛋。《时尚》的编辑也许不愿意把克洛艾的照片登在他们的杂志上,然而,滑稽的是,这反而增强了我的渴望,因为这似乎证实了我一直想从克洛艾身上找到的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发现一个完全符合比例的人的“美丽”又怎么算得上富有创造性?要在牙缝之间发现美丽必然需要更大的努力、更多的普鲁斯特式的想象。我不是从显眼处出发寻找克洛艾的美丽,而是从别人看不到的特征中发现她的动人之处:我已经领悟了她的灵魂,于是觉得她的脸庞生动无比。
13.这种看似不同于希腊雕塑的美丽存在一种危险:过于依赖观者。一旦想象力决定从牙缝间移开,岂不就是找一个好的牙科医生的时候了?如果美丽存在于观者眼中,那么一旦观者的目光转向别处,又会是怎样的情景?但也许那就是克洛艾一切魅力的所在。主观的美学理论使观者真是必不可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