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对于坠入情网的人们而言,恋人的任何言行举止似乎都有了潜台词。每一点微笑的意蕴、每一个词语的含义都如一条小路,通向即使没有一万二千个,至少也有十二个。日常生活中(即没有爱情的生活)可以按其表面意义理解的姿势和话语,现在却要穷尽词典可能有的所有释义。至少对倾慕者而言,所有的疑虑都归结到一个中心问题,如同罪人惊惶地等待判决一般:她/他喜欢我吗?
2.随后的日子里,我对克洛艾的思念总是萦绕心头,无法抑止。这是莫名的思念,惟一能够理解的解释就在于所思念之人本身(从而回应了蒙田对于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谊所作的阐述;因为她是她,我是我)。尽管国王十字路口附近的办公室工程设计工作压力很大,然而思绪还是任性地、不可抗拒地漂移到她那里。我得把这仰慕的对象予以限制。尽管思念不是我工作日程的一部分,(客观地说)没有任何乐趣,缺少发展变化,没有意义,只是纯粹的渴望,但她总是侵入我的意识之中,干扰我办理要紧事务。这些以克洛艾为内容的思绪就是:啊,她多么好;如果能……该多好啊。
其他则是一些定格的意象:
[1] 克洛艾靠在机窗边的身姿
[2] 她水灵的绿色眼眸
[3] 她轻啮下唇的牙齿
[4] 她说“那很奇怪”时的口音
[5] 她打哈欠时脖颈的偏斜
[6] 她两个门齿之间的缝隙
[7] 她握手的姿态
3.她的电话号码的数字组合已经不幸被我忘得一干二净(记忆更愿意重复克洛艾的下唇),如果当时意识能够专注于它们该多好啊。号码是
(071)
6079187
6097187
6017987
6907187
6107987
6709817
6877187
中的哪一个呢?
4.第一个电话没有回应我的欲望,反而传达了痴情的风险。6097187打到的不是心上人的住所,而是离北街不远的一个殡仪馆——起初并不知道,直至一场乱七八糟的交谈之后,我才弄清那儿也有一个职员叫克洛艾。她被叫来接听电话,花了好几分钟试图把我的名字对号入座(最终还是把我当作曾咨询过丧葬事宜的顾客)。我挂上了电话,面色潮红,衣衫湿透,简直半死不活了。
5.第二天,当我终于拨对了克洛艾的电话时,正在上班的她似乎也将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把我忘到哪儿去了?我无法想象)。
“我这里情况糟透了,请你等一下好吗?”她用秘书小姐的口吻对我说。
我拿着听筒,心里很不是滋味。纵使我曾幻想我们之间如何亲密,然而回到现实空间,我们只是陌生人。我的渴望粗鲁地越出了范围,侵入克洛艾的工作时间,它并不受欢迎。
“喂,对不起,”她回到电话那头,说道,“我现在确实没时间。我们正在准备一期增刊,明天要出版。我到时候给你回电话好吗?等事情消停下来,我会尽量在家或办公室里给你打电话,好吗?”
6.心上人不给我打电话,电话成了她魔手中的一件刑具。故事的发生与否为打电话的人所操纵,接听者失去了叙说的主动性,只能在电话打来时跟随、回应。电话将我置于被动的角色。从电话交流的传统性别习惯来看,我像是等待电话的女性,克洛艾则成了拨打电话的男性。这迫使我时刻准备接听她的电话,因此我的行动被赋予了难以忍受的目的论色彩。电话机的塑料外壳、易用的拨号键、色彩的设计,所有这些都显示不出隐藏在它的神秘之下的残酷,也缺少它将于何时获得生命(我也如此)的线索。
7.我宁愿自己选择了书信传情。当她一周后打来电话时,我已经把要说的话排练了太多次,以至一时语塞。我毫无准备,光着身子从浴室走出来,用棉球擦着耳孔,同时还留心着浴室里的流水。我跑到卧室里的电话旁。除非烂熟于胸而且已经演练过,否则我的言语永远如同初稿一般。我的话音夹杂了一点紧张,一点兴奋,还有一点愠怒。如果换作写信,我也许可以熟练地把这一切给消除掉。但是电话没有文字处理程序,说话者只有一次机会。
“很高兴你打来电话,”我笨笨地说,“一起吃顿午饭或晚餐吧,或做点别的什么你感兴趣的。”在说第二个“或”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哑了。这语句本可以如演讲一般无懈可击,创作者(那些人无法将要说的话付诸笔端)本可以周密详实,语法精确。然而现在创作者没了,只剩下一个结结巴巴的说话人,错漏百出、词汇贫乏、嗓音嘶哑。
8.“这个星期我真的没空和你一起吃午饭。”
“噢,晚餐怎么样?”
“晚餐?让我瞧瞧,嗯,哦(停顿),我正在这儿看我的日程簿,你看,好像也没空。”
“你简直比首相还要忙。”
“对不起,事情烦透了。要不这样吧,下午你有空吗?就今天下午,我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会面,然后到国家美术馆逛一逛,或随便你,去公园或别的什么地方。”
9.我被克洛艾吸引了。在这吸引中,自始至终都有令我迷惑不解的问题,她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中不可言说的潜台词都让我耗尽心神。当我们从她在贝福德大街的办公室去鸽子广场时,她在想些什么?所有的迹象都是恼人的模棱两可。一方面,克洛艾非常乐意在这个下午与一位男士参观美术馆,这位男士和她只是一周前在飞机上有过一面之缘;另一方面,她的行为举止无不表明,这不过是一次关于艺术和建筑的理性探讨。也许这只是友谊,只是女人对男人的一种充满母性、无关性爱的关系。克洛艾每一个姿势的意蕴都悬浮在纯真和诱惑之间,满含令人疯狂的意义。她明了我对她的渴望吗?她渴望得到我吗?她的话尾以及笑容背后有挑逗的痕迹,我探察得准确吗?或者我只是在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这张无辜的面容?
10.每年的这个时候,美术馆里总是人群熙攘,因此我们等待了一会儿才把外套存放在衣帽间,走上楼梯。我们从意大利早期艺术看起,尽管我的思绪(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的思绪不得不自己寻找方向)并不在画上。在《处女·儿童·圣徒》前,克洛艾说她一直对西纽雷利的画很感兴趣。我便谎称自己非常喜爱安东内洛的《基督受难》,因为这样说似乎很合时宜。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沉浸在画中,全然忘却了展厅里的喧哗和人群来往。我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努力想把精神集中到画上,但我无法领会它们的生动,只有从“克洛艾欣赏着油画”这样的情境,我才能了然它们的蕴涵。油画艺术通过克洛艾的生命,才在我眼中获得意义。
11.后来在第二个意大利展室时(1500—1600),人群更拥挤了。我们一度挨得很近,我的手都触摸到她的手了。她没有退缩回去,我也没有。以至有那么一刻(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画)我感觉克洛艾的皮肤似乎裹住了我的身体。我融化在一种兴奋中,沉浸在一种激动里。然而因为未经她的许可,这兴奋并非光明磊落,这激动也只属于窥淫癖。而她直直地盯着别处——尽管她也许并非全然不知。对面是一幅布龙齐诺的《维纳斯和丘比特的寓言》,丘比特吻着他的母亲维纳斯,维纳斯偷偷地拿走他的一支箭,美掩住了爱,象征性地解除了小爱神的威力。
12.这时克洛艾移开手,转过身来说:“我喜欢背景中的那些小人物,那些山林水泽边的小仙女、生气的众神和无名的小角色。你懂所有这些象征手法吗?”
“不太懂,只知道那是维纳斯和丘比特。”
“我甚至连那都不知道,你比我强多了。我要是多读些古代神话就好了,”她接着说,“我总是对自己说,要多读一些,却从来不抽时间去付诸行动。不过,我倒有些喜欢看那些看不懂的东西,就只单纯地看。”
她又转过脸去看画,她的手又一次拂过我的手。
13.她的举动多少都在暗示点什么。这是一个空白的领域,你可以随意赋予它从欲望到单纯几乎任何一种意图。这是一个微妙的象征(比布龙齐诺的画更微妙,更少有形文本的证明)吗,允许我(有如画中的丘比特)有一天探过身去亲吻她,或并没有什么含义,不过是疲倦的手臂肌肉无意识的痉挛?
14.一旦开始寻找互相吸引的种种迹象,心上人的每句话、每一个行动都会被视为饱含深意。我找到的迹象越多,发现里面的含义越丰富。克洛艾身体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含有喜欢我的潜在证据——她拉直裙子的方式(我们穿过北欧早期绘画展室时);或她在凡·爱克的《乔瓦尼·阿诺费尼的婚礼》旁的咳嗽;或把目录递给我,用手支着头休息。当我靠近听她说话时,同样发现这里是线索的宝藏——她说她累了,让我们找张凳子休息一下,我从她的话语中解读出某种挑逗,我的解读有误吗?
15.我们坐了下来,克洛艾伸伸腿,黑色长袜里面的腿向下逐渐变细,线条优美,没入一双平底鞋中。我无法用合适的词汇来描绘她的姿势——如果在地铁中某个女人的腿这样拂过我的腿,我不会有任何别的想法——理解一个意思并不贴近其本质的姿势是多么困难啊,只能通过前后联系,通过解读者(我是一个多么有偏向的解读者啊)来赋予它含义。对面挂着克拉纳赫的《丘比特向维纳斯申诉》,这北方的维纳斯高深莫测地俯视着我们,不知欲偷蜜糖的丘比特正可怜兮兮地被蜜蜂叮咬。爱神的手指被蜇伤了。画中充满象征。
16.是欲望使我成为一个侦探,一个不懈的线索搜寻者。如果我少一点这情感的折磨,就不会注意那些线索;是欲望使我成为一个浪漫的偏执狂,要从一切事物中解读出意义来;是欲望将我变成一个符号解码员,一个地貌风景的释义者(因而是一个潜在的感情误置的受害人)。然而无论我怎样迫不及待,所有问题都有高深莫测的撩人魔力。这模棱两可不是灵魂的拯救,就是地狱的惩罚,需要我们守候一生,方能分清。我期待得越久,就越希望我期待的人儿尊贵高尚、非凡无比、完美无缺、值得期待。正是进展受到搁置,才增加了值得期待的内容,这是即时就得到满足的兴奋所不能给予的。如果克洛艾一下子就亮出底牌,游戏将失去魅力。无论我多么恼怒进展的搁置,我还是明白,事情需要保持不予言说的状态。最具有魅力的不是那些立刻就允许我们亲吻(我们很快会感到无趣)或永远不让我们亲吻的人儿(我们很快会忘记他们),而是那些忸怩地牵引着我们在这两极间期待的精灵。
17.维纳斯想要喝点什么,所以她和丘比特向楼梯走去。在咖啡厅里,克洛艾拿了一个托盘,沿着铁围栏向前推。
“你要茶吗?”她问着我。
“要,让我来。”
“别这样,我来。”
“我请你。”
“哎呀,谢谢,八十便士不会让我破产。”
我们挑了一张可以俯视鸽子广场的桌子坐下。圣诞树上的灯光给城市的景色笼罩了一层不和谐的节日气氛。我们开始谈起艺术,而后又谈到艺术家,然后要了第二杯茶和一块点心,接着又谈起美,从美又谈到爱,这时我们不再转移话题。
“我不知道,”克洛艾说,“你信不信这世界存在永恒的真爱?”
“我想说的是,这是一件非常主观的事,认为世上存在一种可以客观验证的‘真爱’是很傻的。要把激情和爱情、迷恋和爱恋或不管什么事物区分开来都是很困难的,因为一切取决于你所处的立场。”
“有道理。(停顿)你不觉得这个点心很难吃吗?真不该买。”
“是你要买的。”
“我知道。回到前面你问我的问题上吧,(克洛艾用手拂弄一下头发)严格地说浪漫是不是不合时代了?我是说,如果你直截了当地问别人这个问题,多数人肯定会回答是。但这不一定是真的,人们只是把它当作抵制自己真实欲望的策略。他们对浪漫有几分信,然而却装作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们必须得相信,或被允许相信。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大多数人都愿意完全丢掉自己的玩世不恭,很多人只是永远没有机会而已。”
18.我不理会她话语的表层意义,而是探究她的话外之音。她真正的意思没有直接表达出来,我在破译,而不是在倾听。我们谈论着爱情,我的维纳斯随意地搅动着已经冷却的茶水。但这次交谈对我们两人意味着什么?她所说的那些“多数人”指的是谁?我是那个能驱散她那份玩世不恭的男人吗?这场关于爱的交谈表明两个参与者之间是什么关系?又一次,我毫无线索。彼此小心翼翼,不让话语涉及自己。我们抽象地谈论着爱情,无视有待解决的不是弄清爱自身的本质,而是更急迫的问题,即,我们于对方而言,现在(以及将来)到底是什么关系。
19.或者,这只是一个可笑的想法?除了吃去一半的胡萝卜蛋糕和两杯茶以外,桌上真的什么也没有?是不是克洛艾正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抽象,表达的正是她真实的想法?这是不是与挑逗的第一法则——所言非所指——截然相反?当丘比特是一个如此有偏向的释义者时,当他所期望能成真的梦想是那么明显时,要保持冷静的头脑是多么困难啊!他是不是在强加给克洛艾一份只有他自己才感受到的情感?他凭着我渴望得到你这一想法,错误地得出相应的想法:你渴望得到我,是不是犯了那古老的错误?
20.我们参照别人来定位自己。克洛艾有个工作伙伴总是爱上不适合自己的人,爱的信使在玩弄这位感情的牺牲品。
“我是说,为什么她要与一个比她笨三千倍的人待在一起,哪怕是一分钟。他甚至对她一点都不好。我跟她说过,那个人与她交往根本就是为了性。如果她的目的也是如此,那倒也无所谓。但显然她不是这样,因此她简直把两个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
“听起来很可怕。”
“是呀,真让人难过。一个人得选择双方平等对待、彼此同等付出的关系——而不是一个只愿及时行乐,另一个人想要真正的爱情。没有平衡,认不清自己,或不明确自己想从生活中获得什么,或什么都不搞清楚,我想这就是痛苦的源泉。”
21.我们尝试着给自己定位,猜测心上人给予我们的定义,我们以最拐弯抹角的方式行事。我们询问对方“一个人想从爱情中获得什么呢?”——这“一个人”体现了言语的微妙回避,避免涉及自己。尽管这种方式可能被当作游戏,却既重要又有用。这些疑虑、这种不加定论(是/不是?)存在一定的逻辑性。即便克洛艾有一天会表示说“是”,这种先经Z再从A到B的过程也比直接的表达更为有利。它把冒犯一个不情愿的对象的风险减到最少,使心甘情愿的对象放松下来,更为舒缓地进入共同的渴望之中。那句伟大的表白“我喜欢你”所存在的危险,可以通过补上一句“但我并不想让你直截了当地知道……”来减少。
22.我们进入了一场游戏,这游戏允许我们随时全身而退。它的主要规则就是,在进行过程中必须不留游戏的痕迹,两位参与者必须全然忘却游戏的存在。我们运用语言的普通词汇,赋予它们新的意义,拓展了符号和普通意义之间的张力:
代码 “人们对爱应该少一些玩世不恭”
= 信息 “为了我你放弃玩世不恭吧”
这种类似战争中使用的密码使我们能够想谈就谈,不必担忧自己或对方的欲望不被回应而遭受羞辱。如果纳粹指挥官突然闯进屋来,盟国情报员可以轻松地宣称他们只是在播送莎士比亚的作品,而不是在传输最敏感的文件(我渴望得到你)——因为克洛艾和我实际交谈的内容并没有将我们直接牵涉其中。如果诱惑的信号非常微弱,以至可以被否认(轻轻拂一下手或凝视的时间过长),那么谁能说我们甚至是在谈论诱惑?
23.这是最好的方式;无论何时,对于两个通过语言进行漫长而又危险的跋涉去彼此了解的人来说,只有这种方式才会减少他们所冒的巨大风险:袒露自己的欲望,又目睹它惨遭拒绝。
24.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了,克洛艾的办公室现在已经下班。于是我问她晚上是否真的没空和我一起吃饭。她笑了,瞥了一下窗外,一辆巴士开过圣马丁教堂,然后她回过头来盯着烟灰缸,说:“是的,谢谢,确实不行。”就在我开始绝望的时候,她的脸羞红了。
25.正因为羞涩最适于人们用来应对自己面对诱惑时的模棱两可,所以经常被援引解释欲望之所以缺少明显表征的原因。面对心上人模棱两可的信号,没有什么比把这不予应允理解为羞涩——渴望在心,但口难开——更好的解释了。羞涩暴露了一个耽于幻想的心灵,因为谁的行为举止中又总有羞涩的痕迹呢?仅只借由对方的脸红、默不出声或是局促不安的笑声确认它的存在,从而希望对方羞涩的诱惑者就永不会失望,这是傻子都会使用的简单方法。它可以让信号由无到有,能够将否定变为肯定,它甚至表明,易于羞涩的人比自信的人的欲望更为强烈,其强烈程度可以通过表情的难易程度来验证。
26.“天哪,我忘了重要的事情,”克洛艾说,从而给她的脸红以另外一个解释,“我今天下午应该给印刷商打电话的。该死,我简直不相信我竟然忘了。我都昏头了。”
仰慕者表示了同情。
“至于晚饭,你看,我们得另找一个时间了。我很乐意,真的。但现在确实不行,让我再看看记事本,明天给你电话,我保证。也许周末之前我们就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