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罗伯特·牛顿就带了联邦调查局的一帮特工赶到了那块采石场。第二天的黎明时分,联邦调查局已经调集了一大批刑事调查专家对那里的每一棵草木、每一粒沙子进行仔细检查。还有两名潜水员奉命下到了浑浊的泥水中作彻底的搜查。在林子中他们则布置了十名特工,以防外人闯入。联邦调查局派出的另一批特工,他们找到了与牛顿一起砍柴火的那几个人,逐一作了访谈。而更多的特工则被派出去逐家查访住在通往那个林子的土路附近的农户。那条土路的尘土样本也已经被取走,正与从那辆废弃的面包车上收集到的样本在作比对。土路上的车辙印痕也都被一一拍照,以待日后详细分析。
在联邦调查局本部内,弹道专家已经对那支乌兹冲锋枪做了进一步测试。这一次是拿射击后的空弹壳与从上次面包车和犯罪现场收集来的空弹壳作比对。结果证明,弹壳外部的印痕以及撞针的撞击深度都完全一致。由此,这支枪与那两次作案用的枪乃是同一支枪已绝无疑问,可以百分之一百二十地肯定了。从新加坡返回来的消息也证实,从枪身上的出厂编号来看,这一支枪确实是该厂所出,他们正在查阅档案,以便确定它出厂后的去向。在联邦调查局的电脑里,世界上每一个军火商的名字资料一应俱全,无一遗漏。
联邦调查局之所以如此劳师动众,无非是为了由点及面,利用一点取得突破,随后顺藤摸瓜破获全案。但是,他们无法完全防止人们发现他们的动作。那条通往采石场的路是亚历克斯·杜本斯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那天上班路上,他看到两辆车从那条泥石小路驶上大路。虽然联邦调查局实验室的这一辆轿车和一辆面包车的车身上都没有标记,但它们用的车牌都是联邦政府的公务车牌,对他来说,就已足够了,无须再找更多的证据了。
杜本斯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他受到的专业训练使他能够把世界看作是无数个小的和分立的问题的集合,而每一个小问题都有各自的解决办法。如果你能够解决掉足够多的小问题,那么那些大的问题同样也就迎刃而解了,一次一个,集腋成裘。另外,他还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个宏大计划的一部分,既构成该计划的下一步的一部分,又与这下一步分开而自行独立。他的这个特点使他不能轻易为他的伙伴同道所理解,但是他所取得的成功却不容他们对他提出任何异议,因为他师出必胜,从未失过手。这就为他赢得了手下的尊敬和忠诚,在亚历克斯的眼里,他们对于他所视作为人生使命的行动,热情有余,理智不足。
两辆车同时从那条小路上驶出来,本来就已经够不寻常了,杜本斯心想,而且还都挂了政府的公务牌照,它的概率显然超出了一般可接受的范围。因此,他不得不假设,联邦调查局已经知道,他曾经利用这个采石场作为武器训练的场所。那么,消息又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不禁感到不解。或许是某一个猎人,哪一个乡巴佬,进到里面去打松鼠或鸟儿时发现了什么?或者,还有可能,是那些砍柴人中的某一个?还是附近的农场来的哪一个毛头小伙子?但不管怎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马上弄清问题到底有多大了?
他总共只带他的人去那里搞过四次射击训练,最近的那一次就是那个爱尔兰人来的时候。嗯,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眼盯着前面的路,心中不住地问着自己。那已经是好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每一次来,他们都是拣交通高峰时间作射击训练的,大部分是在上午。即使离开华盛顿已经这么远了,在清晨和下午的晚些时候,这条路上的两个交通高峰时段内,路经的轿车和卡车仍是够多的,足以给环境增添不少噪音。因此,要说有什么人听见了枪声的话,那是不太可能的。好啦,这个方面就不必多虑了。
每次,他们在那里的射击训练完毕之后,亚历克斯总是不遗余力地仔细搜寻,把散落在地上的空弹壳全部捡走,他确信他们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烟头,可以证明他们到过那里。至于车胎痕迹,一点儿也不留下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的一个理由就是,每到周末,附近的小青年都爱躲到这里停车——所以车胎的痕迹很多。
他清楚记得他们把那支枪丢进那里的水中了。但谁又能发现得了它?采石场那个水坑的水深足有八十英尺以上——他还亲自核实过——而且看上去黑黝黝的,就像一片尚未插秧的稻田,令人望而生畏,因为雨水冲进去的尘土泥沙,加上水面上已经形成的不知为何物的浮渣泡沫,使它浑浊不堪。这绝不是一个适宜游泳的地方。他们只把那支米勒射过人的枪丢在里面了。但是,尽管似乎匪夷所思,事情却是明摆在那里,所以他不得不假设他们已经发现了它。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此刻对他无关紧要。嗯,我们也得把其他的枪处置掉,马上,亚历克斯心中想。新枪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搞到的。
那么警察最多能发现些什么呢?他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可以说他对警察的办案程序已经了如指掌。了解敌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顺理顺章、天经地义之事,因为这是克敌制胜的惟一方法。所以,他早就搜集了许多刑事调查技术方面的教科书,就是各种警察学校里用来训练警察的那些教材,例如施奈德编写的《凶杀调查》和《执法必读》等。他和他的手下已经仔细阅读和研究过收集到的每一本书,其努力程度决不亚于那些阳光灿烂的未来警察……
那支枪上是不可能再提取到指纹了。在水中浸泡了这么长的时间后,形成指纹的皮肤油脂早也溶于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亚历克斯本人也搬动和擦洗过那支枪,但是,枪上的指纹确实不必担心。
至于那辆面包车,他们也早就把它处置干净了。首先,它本来就是偷的,以后的改装也是一个自己人完成的。车子一共用过四组不同的牌照,现在全都被他埋在了安妮阿伦德尔县的一根电线杆下面了。要真是那些牌照露出了马脚的话,他早该知道了,不可能迟至今天还蒙在鼓里,亚历克斯想。而那辆面包车本身,在他们丢弃前已经经过彻底的清洁,一切痕迹都已给抹掉擦净,惟有从采石场带出的尘土……那倒的确是一个应该考虑的可能,但是,那辆面包车最多也只能将调查人员引入一条死胡同,不会使他们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米勒他们在车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与其联系起来的痕迹。
是不是他的哪一个手下,或许是某一个人见到那个孩子差一点夭亡,良心的谴责使他不堪重负,自首告密了?不过,这一点他也否定了。要是情况真是如此,那么今天下午他醒来时,他就应该看到一个警察用他的手枪指着自己的鼻子了。所以,这个可能现在可以排除。或许以后?他将关照他的手下,提醒他们,关于组织的活动,对于任何人都必须三缄其口,守口如瓶。
会不会可能是自己的脸曝光了?亚历克斯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不该对那架直升飞机挥手。但是,幸好那天他戴着帽子和墨镜,同时还留了大胡子。现在他的大胡子、帽子和墨镜都已经不见了踪影,连同它们一起不见了踪影的还有他那天穿的夹克、牛仔裤和靴子。只有那一副工作手套他还留着没扔,但是它们太平常了,你走进任何一家五金店保管都能买到。不过,既然如此,又何不一扔了事,重新买一副,混蛋!他暗自责骂自己。务必要买一副同样颜色的,还要记得留下收据。
他把各种可能在自己的头脑里又翻来覆去地盘算了一遍。他甚至怀疑自己,也许反应过头了。联邦调查局或许是在调查另一件案子,与他们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任何不必要的冒险都是蠢人之举。他们在采石场使用过的一切东西都将处理销毁掉。他将列出一份完整的清单,将可能关联,从而引起注意的事情和物件一一列明,列入清单的每一种可能的关联将统统被销毁。他们再也不会重返采石场。警察的优势之一在于,他们有一套行事的规则和程序,而为了抵消对手所享有的优势,杜本斯早已将此种原则拷贝照搬,为己所用,并且从未有过犹豫。在耳闻目睹了众多的因为缺乏这种原则而酿成的灾祸之后,他早已为自己制定了一套行事的规则程序。在他的大学时期,曾经吸引过他并使他徘徊于左右的那些激进团体,一个个都已烟消云散,全都是因为那些人的傲慢和愚蠢,对于敌手的伎俩估计不足。从根本上说,他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不配取得胜利。胜利只属于那些做好准备,去制造它和取得它的人,亚历克斯想。他甚至能够做到不以发现联邦调查局的行动而沾沾自喜。这只不过是应有的谨慎而已,并非天才。他每天上下班的路径选择,本来就包含着留一只眼睛观察诸如此类的事情的意图。至于射击训练的场所,他早已有另外一处极佳的后备场地了。
“埃里克·马顿斯,”瑞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我们又碰到一起了。”
联邦调查局的所有数据资料在收到后的数小时之内,就转送到中央情报局的工作小组手中。瑞安从资料中读到那支被发现的乌兹冲锋枪——他对其能被发现真是赞叹不已——是在新加坡制造的,这家工厂还制造了他在海军陆战队服役时使用过的M-16步枪,和若干其他东方和西方设计的军事装备,用于向第三世界国家……和其他有兴趣的方面销售。从他去年夏天在局里工作时了解到的情况来看,瑞安知道,按说军火买卖必须合法,但在世界上,以购买者的信用等级作为他们购买武器合法性的惟一尺度的军火工厂和政府不在少数。但是,甚至那些口口声声强调“最终用户资质证书”的人,实际上也常常口惠而实不至,对在这个善恶难分而又最应该分清诚实和不诚实的行业中的那些从未证明过自己清白的经销商,实际上也是眼开眼闭的。况且这种决定通常又都是经销商的政府做出的,这就给这个已经不甚精确的方程平添了一个变量。
这种情况很适用于马顿斯先生。马顿斯先生是这一行中的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生意人,有着惊人的广泛交游。在安哥拉,他曾经与中央情报局支持的反政府安盟(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同盟)叛乱分子合作,直至中情局有了更加正规的渠道为止。但是,他主要的能耐还是能够为南非政府搞到东西。他最近的一次惊人杰作,就是为南非政府搞到了制造米兰式反坦克导弹的机床和模具。由于西方国家的禁运,这种导弹本来是不能合法地出售给南非政府的,但是,经过他的三个月的创造性努力,该国政府自己的军火工厂也已经可以自己制造了。毫无疑问,他为此得到的酬劳十分可观,这一点瑞安是知道的,尽管中情局迄今为止还无从知晓这笔钱到底有多么可观。这人自备商用喷气飞机——一架格鲁曼G-3型洲际远程飞机。为了确保他能够想飞哪里就飞哪里,马顿斯先生也为一些黑非洲国家搞武器,甚至敢冒犯英国政府,在英阿冲突中为阿根廷搞导弹。所以,无论飞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可以发现一个欠他债务的政府。瑞安心想,要是投身金融股市,他一定会成为华尔街或任何一个股市上轰动一时的明星,想到这里,瑞安自己不知不觉露出一点笑容。他这个人真是长袖善舞,善于跟任何人打交道,有本事像人们在芝加哥做小麦期货买卖一样,推销他的武器。
那支新加坡生产的乌兹冲锋枪的经销商已经追溯到马顿斯身上。这种枪在市面上可以说是人见人爱。为此,捷克人甚至还千方百计地仿造过,但在商业上,并未见其取得多大的成功。倒是以色列人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他们成千上万地在卖,买家有军方也有保安部队,但以色列始终——大部分时间——遵循了美国坚持的买卖枪支的规则。从资料中瑞安获悉,在禁运使军火买卖变得相当困难之前,已有不少这种枪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进入了南非。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最终允许人家在许可证下生产这种枪?杰克不由得浮想联翩起来。让其他某一个人为你拓宽市场,自己坐享其利……
发给马顿斯的那批货总共五千支……大约价值两百万美元,是笔批发买卖。这桩买卖,实在算不上一笔大买卖,但其数量却已足够装备一个城市的警察部队,或者一个伞兵团,这完全取决于收货政府的意向。当然,这桩买卖也可说其大,因为在马顿斯先生的账面上,它会记上一笔足够大的利润;不过,这桩买卖亦可说其小,因为它还不足以引起很大的关注,差不多就装满一辆卡车吧,杰克心想,需要两辆卡车也未必?枪封装在木箱里,木箱装在托盘上,托盘拖进了他的仓库的一角,技术上,这一切均在政府的监督之下进行,但实际上更有可能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马顿斯的私有领地……
怪不得,那次宴会上,巴兹尔·查尔斯顿爵士这样告诉他,瑞安提醒自己。你们对南非的那个小子的注意还不够……那么说,英国人认为他与恐怖分子有生意往来……直接的?不可能,他的政府不会容忍这一点。或许不会容忍,瑞安做出自我更正。这些枪支可能辗转落入了非洲国民大会之手,对于这个组织发誓要推翻的政府来说,这也许不是好消息。所以现在,瑞安必须要找出这其中的中间人来。他花了三十分钟找出了那份档案,其间还给马蒂·坎特打了一个电话。
一看那份档案,无疑意味着一场灾难将要临头。那个马顿斯先生总共有八名已知的和十五名疑似的中间代理人……在每一个他把货物销进去的国度里,他都有一两名——毫无疑义!瑞安再次拨通坎特的电话。
“我相信,我们从未与马顿斯对话过?”瑞安接通电话就问。
“有几个年头了。他曾经为我们运送过一些枪支到安哥拉去,但是,我们不喜欢他的处事方式。”
“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有点不正大光明,”坎特回答说,“在武器买卖中,这种人也算不上特别罕见,但是,我们反正能避开就避开了。在国会解除了对于这类行动的限制之后,我们就建立了自己的渠道。”
“我这里有二十三个名字,”瑞安说。
“是呀,我对那份档案很熟悉。去年十一月,我们原以为他是在把武器转手给一个伊朗资助的团体,但结果证明他没有。我们足足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证明没有这回事。要是能够与他直接对话,事情就不会如此拖沓困难了。”
“英国人又怎么样?”杰克问。
“搪塞阻扰,”马蒂说,“每当我们设法与他对话时,某个老资格的南非白人战士就会站出来说不行。你也不能责怪他们,真的,如果西方把他们当作贱民对待,他们毫无疑问会以贱民之道还治我们。另外你还要记住,贱民们抱团抱得很紧。”
“那么说,关于那个家伙的情况,尽管我们需要了解,但实际上我们是两眼抹黑,而且我们还不准备去查证。”
“我并没有这样说。”
“那么我们要派人去把一些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了?”瑞安满怀希望地问。
“我也没说过那话。”
“真是该死,马蒂!”
“杰克,关于外勤方面的活动,你还没有得到许可去了解任何情况。万一你还没有注意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你所看过的所有案卷都未向你透露,情报是经过何种渠道得到的。”
事实上,瑞安已经注意到了。他所看到的情报上,告密者的名字都被隐匿掉了,接头的具体地点被删去了,而所用的情报的交接方法更是一字不提,哪怕你看得多么仔细。“好吧,我能不能有把握地假设,我们将会以某种未知的方式,取得那位先生更多的情报资料。”
“你可以有把握地假设,这种可能性已在考虑之中。”
“他可能是我们手中的最好的线索呀,”杰克提醒他说。
“我知道。”
“这可能是很让人气馁的事,马蒂,”瑞安说,心中的郁闷终于一吐为快了。
“告诉我你的想法,”坎特咯咯笑出了声来。“等到你接触到一点真正重要的东西后——抱歉,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比如说,他们的政治局委员对于某件事情的真实看法啦,他们导弹的威力和精确度啦,或者他们是否在我们这幢楼里安插了眼线等等。”
“一次一个问题就够呛了。”
“是呀,那倒敢情好,好大方呀,一次就一个问题。”
“马顿斯的消息我该盼到什么时候?”瑞安忍不住问他。
“来了你就会知道,”坎特保证说,“再见。”
“太好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和第二天的部分时间,杰克都花在那张与马顿斯有过生意往来的人的名单上了。漫无头绪的搜索让他乏味和头痛,令他感到宽慰的是,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他得回海军军官学校上课,可以暂且忘掉这乏味和头痛了。不过,他不是一无收获,他的确发现了一个可能的联系。或许那台水星发动机,在北爱尔兰解放组织上次英国劫狱时用的那艘橡皮艇上发现的那台——通过查它的明细账,把它的根底追踪到了——是通过与马顿斯很少有生意往来的一家马耳他公司做的生意。
那个春天的好消息是,他们家的小狗埃尼学习迅速,进步飞快。到他们家还不出两个星期,小狗已经学会自己出门拉屎撒尿了,这样,杰克就不用为频频听到的女儿的呼喊声——“爸爸,这里出了一点小问题……”——而忙个不停了,也不需再忍受跟随女儿的呼喊,卡茜必然会丢过来的一句冷嘲,“高兴了吧?”事实上,就连他的太太也不得不承认小狗的进步极快。现在,埃尼与他们的女儿简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不使劲扯着它的颈子上系着的皮带,还不能把它和她分开。即使晚上睡觉,它现在也总是跳上床与她一起睡,只是每隔几个小时,它都要跳下床,在屋子周围巡游一番。开始,在黑暗中看到这只小狗——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团比黑夜还要黑的物体,离你的脸就几英寸之远——不免令你有点毛骨悚然。埃尼在回萨莉的房间,在主人的保护之下再沉睡两个小时之前,似乎总要先向他们夫妇俩报告一切正常。它依然还是一个小狗崽子,但它的四条腿出奇得长,脚也特别得大,和刚来时一样,它还是喜欢咬东西。当有一天,它把萨莉的一个芭比娃娃的腿也放到嘴里咬起来的时候,招来了主人的一顿愤怒的臭骂,想不到小狗反而跳到主人的怀里,一股劲地舔她的脸,表示自己的悔改之心,小主人的骂声自然也就停息了。
小萨莉终于恢复到与正常孩子一样了。正如医生所言,她的两条腿完全康复了,又同以前一样,整天都在屋前屋后,楼上楼下,奔跑跳跃。今天将是她复学的日子,她要回幼儿园去上学了。早晨,她在跑过桌子时,撞了上去,把桌上的杯子都掀翻到了地上,萨莉顿时傻了眼。但看到她的那股子跑呀跳呀的劲头,等于在宣布一切都已恢复正常,她的父母欣喜都来不及,哪里还忍心去责备她,说她的行为够不上淑女标准。使萨莉更想不到的是,她的父母非但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反而极其冲动地把她紧紧搂到了怀里。他们拥抱和亲吻她的时间长得异乎寻常,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这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玄机,她的幼小的心灵如何能参透?在她的理解之中,她病了一场,现在病好了。她从来没有真正明白,是有人对她们发起了攻击。女儿的心灵感受,杰克也不是一下子就明白的。屈指可数的有几次,当她提到那天的事时,她总是说成“车子出毛病的时候”。她仍然需要每隔几个星期去医院一次,做各种体检。对于这些体检,她既恨又怕,但是,与他们的父母相比,孩子终究更加容易适应变化中的现实。
这些变化之一发生在她的母亲身上。她肚里的孩子现在真的可以用日长夜大来形容了。卡茜的娇小身躯似乎快要经不住如此的重负了。每天早上起来淋浴以后,她都会裸体走到挂在衣橱门后的穿衣镜面前,先是仔细端详自己,然后才是脸上带着一种既是骄傲又是悲哀的表情走开,两手还不住地在自己的肚皮上比划每天的新变化。
“情况恐怕还会越来越糟,”她的丈夫接在她淋浴完后出来对她说。
“谢谢,杰克。我真需要听到这关心的话。”
“你还能看到自己的脚吗?”他笑嘻嘻地问。
“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它们也已经十分肿胀,从脚背一直到脚踝。
“在我的眼里你美极了,亲爱的。”杰克走到她的身后,伸出双手合抱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他把他的脸颊轻轻地靠在她的头顶上。“我爱你。”
“你说的倒轻巧!”她仍然在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杰克从镜子中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是邀请吗?他的双手开始向上移动摸索起来,以探究竟。“哎哟!轻点,我痛。”
“对不起。”他赶紧松手,从双手紧握变成仅仅用双手轻柔地支托。“喔。这里已经有了变化?”
“你这么晚才发现?”嘴角上的微笑展开了些。“很遗憾,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必须忍受这些变化。”
“你听到过我抱怨没有?你的一切历来都是A+,我猜是怀孕使你降到了B-。但是,也仅在一门功课上而已。”他最后又补上了一句。
“你书教得太久了,教授。”她嘴角上的笑容又有了扩展,现在已经把两排洁白的牙齿都露出来了。卡茜将身体往后一靠,轻轻晃动身子,使自己洁白的肌肤在丈夫多毛的胸脯上来回摩擦。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就是喜欢这么一个动作。
“你真美,”他说,“光艳四射。”
“嗯,我还得光艳四射地去上班。”杰克的双手依然没有拿开。“我还得去穿衣服,杰克。”
“我多么地爱你呀,让我数数爱你的方法……”他把头埋进她湿漉漉的头发里喃喃低语,“第一……第二……第三……”
“现在不行,你这好色之徒!”
“为什么?”他的双手非常轻柔地动了起来。
“因为三小时以后,我还得给病人做手术,而你也得到城里去做你那神鬼莫测的工作。”话虽这么说,可是她的身子却没有动作。夫妻俩能像今天早上那样单独亲昵相处的机会真还不多。
“今天我不去那里。学校里有一个研讨会,我脱不开身。恐怕我们系的头头脑脑们已经对我略有微辞了。”他的双眼一直盯着眼前的镜子。现在,她的双眼已经闭上了。去他的系领导们……“天啊,我真爱你!”
“今天晚上吧,杰克。”
“保证?”
“你这样油嘴滑舌我还能不认输,好吧?现在我——”说着她伸出双手去抓住他的两只手,慢慢往下拖动,按在了自己皮肤紧绷的肚皮上。
他——按他们夫妇俩一直用的这个称呼,那个宝宝也一定该是一个他——现刻正巧醒了过来,在里面一忽儿翻身,一忽儿又挥拳踢腿,闹腾得欢,像是想要冲破那个把他封闭在里面的黑黝黝的世界似的。
“哇,”他的父亲按捺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卡茜的双手搁在杰克的两只手上,引导它们在自己的肚皮上,跟随着肚里孩子的运动,每隔几秒钟移动一个位置。“感觉怎么样?”
她把头朝杰克的胸前又靠实了点。“感觉真是太好了——除了你想要睡觉时,或者他在按部就班的折腾中正好踢到我的膀胱时。”
“怀萨莉时一样——一样这么厉害吗?”
“我想没有这么厉害。”她没有说的是,怀孕妈妈记得的通常不是小生命在身体里折腾的力量,而是你的孩子是有生命的和健康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美好感觉,这是任何一个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即使杰克也不例外。卡茜·瑞安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女人。她知道在周围这一带,自己是排得上的顶尖的眼外科医生之一。她知道自己美丽而富有魅力,而且还十分用心使自己的美丽永驻,魅力常在;即使现在因为身怀六甲,身段惨遭毁坏,但她还是十分清楚,自己的魅力依旧。她身后的丈夫的生理反应,就清楚地告诉了她这一点,就在她后背的腰上。但更为重要的是,她知道她是一个女人,她正在做的,是杰克不可能重复,也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不过,她暗自思忖,杰克所做的事,自己也不太懂得。“我得穿衣服了。”
“好吧。”杰克低头吻着她后面的颈子。他慢慢地亲吻,没完没了。唉!心愿难了,只能苦熬到晚上了。“我已经数到十一了,”他说着松手退后一步。
她转身过来,“十一什么?”
“数爱你的方法,”杰克放声大笑。
“你这不中用的!”她拿起她的胸罩朝他狠狠一挥。“只有十一种?”
“今天还早,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状态。”
“我可以感觉得到,它的血液的供应量还不足。”滑稽的是,她心想,杰克竟会认为自己长得还不够帅气。她喜欢他很有力度的下巴,当然在他忘记刮脸时是例外,以及他的善良和深情的目光。看到他肩膀上的伤疤,不禁使她想起,在伦敦时当看到自己的丈夫不畏强敌舍身救人时自己所经历的恐怖,以及紧随其后的,对于他创造的英雄业绩的无限骄傲。卡茜知道,作为他的英雄行为的一个直接的后果,萨莉几乎命丧黄泉,但是,那是杰克无论如何也没法预见的。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也难辞其咎,卡茜暗自许诺,萨莉永远也不会再玩弄她的安全带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为他们的生命所经受的波折付出了代价。现在,萨莉几乎已经从波折中完全恢复过来,就如同以前一样。但是,卡茜知道,丈夫的情况并非如此,在她沉入梦乡时,他却仍然自始至终地睁大着他的眼睛。
当那件事发生时,至少我还有幸失去了知觉。而她的杰克是清醒的,他不得不经受所有的煎熬。他仍然在为之付出那个代价,她想。现在,他还要身兼二职,两头奔波,他的脸上始终愁眉紧锁,常常陷入沉思冥想,看得出是忧心忡忡,但又不能向人倾吐。她并不十分清楚他正在做些什么,但是,事情并未完成,这一点她是有确实把握的。
出人意料,她的医生的职业反而使她相信宿命论。某些人就是天数指定该走的。假如他的天数未尽,命不该绝,有幸遇上一次好的外科手术,会将他悬于一线的生命挽救过来;但是假如他的天数已尽,那么任凭世上所有的大师名医,都不能将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卡罗琳·瑞安,医学博士,自个儿也知道,自己的这种宿命论思想发生在一个医生身上未免奇怪,似乎格格不入。因此,她以她的职业肯定性——即对于主宰这个世界的那个势力,她将成为挫败它的统治的一件工具——与这种宿命论信念达成了平衡。但她同时又选择了一个很少关乎到生死的医学领域。其中的奥秘只有她一人清楚。当年她的一位密友选择了小儿肿瘤领域,专门救治遭受癌症之苦的孩子。这是一个急需医学界最优秀的人才奋斗献身去攻克堡垒的领域,她曾经为之心动,跃跃欲试。但是,她知道,她的慈悲心肠恐怕承受不了这一行的冲击。一方面怀着自己的孩子,一方面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的孩子死去,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她怎么能一面在创造生命,一面又对生命的夭折,束手无策,无力阻止?她的宿命论的信念从未能使她的想像力作出如此大的跳越,对于自己心理可能承受的压力的担心,最终使她转而选择了一个以不同方式提出苛刻要求的领域。拿生命去冒险是一回事——拿自己的灵魂去赌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至于她的丈夫,她知道,他有足够的勇气直面那个问题。但是,这也是有代价的。她偶尔在他的身上看到的痛苦,只能是那种问题的反映。她有把握,他在中央情报局秘而不宣的工作,其目的就是要找到并杀死攻击过她的人。她感到这件工作是十分必要的,她本人决不会为那些几乎夺走她女儿生命的人流一滴泪水,但是,作为一名医生的她,是不可能想象去担任这项任务的。显然,就是对她的丈夫来说,也决非易事。就在几天前,肯定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什么,他的内心正在与自己苦苦挣扎。看得出,他一面要竭力保持他的世界的其余部分不受损害,一面又不能与人告白探讨;一面在全身心地爱他的家庭,一面又煞费苦心……是要将那些人送上断头台吗?他不可能轻易就能从中解脱出来。丈夫是个真正的大好人,在这么多的方面都是一个理想的男子汉——至少对我而言,她想。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他们恋爱的每一步依然历历在目。她还记得他的笨拙的——回想起来更确切地说,是滑稽可笑的——求婚,和当她还在含羞忸怩、欲语未出时,他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好像觉得他自己配不上她似的,这个白痴!卡茜记得尤其清晰的是,小萨莉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他脸上欣喜若狂的神色。这个男人可以对那个狗咬狗的冷酷无情的金融投资世界——那个自她的母亲撒手人寰之后,令她的父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因此变得终日郁郁寡欢的世界——嗤之以鼻,远离而去,而宁可回归平淡,操教书的职业,把心思花在教授那些渴求知识的年轻人身上。可是,现在阴差阳错,他已经卷入进一件他所不喜欢的事情之中。尽管如此,她知道他正在尽力而为,她也知道,只要他尽力而为,事情的结局就总会多么美好。她是刚刚亲身经历直接体验过的,对此绝无任何怀疑。卡茜多么希望能够为他分担忧愁,就像他偶尔也不得不分担她在手术失败后的沮丧低落一样。就像几个星期以前,她在伤痛之中是多么地需要他,现在,他同样地需要她。她就不能够——或者能够帮助他吗?
“你有什么心事?我能帮上忙吗?”
“我实在不能说这事,”杰克打着领带说,“不过,它是一件正当的事情,但也不是使你能够感觉良好的那种事。”
“是那些人吗?那些——”
“不,不是他们。假如是他们……”他转身过来对着他的妻子。“假如是他们,我真的要笑得合不拢嘴了。那事已经有了一点突破。联邦调查局——我是不该告诉你这事的,所以,今天这话就限制在这个房间的范围以内,出门都不能说——他们发现了那支枪。它可能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但我们到现在为止,还不能肯定。另外一件事——哦,那事我根本就什么都不能说。很抱歉。我真希望我能。”
“你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吧?”妻子的这句问话顿时使他脸上变色。
“没有。前几天中,我已经反复思量过那个问题了。还记得你不得不摘除那位太太的眼睛的那段时间吗?它是必要的,但你仍然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同样一回事。”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某种程度上同样的一回事,他想。
“杰克,我爱你并且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做错事的。”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亲爱的,因为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有把握。”他伸出双臂,她投入了他的怀抱。在乍得的某一个法军基地里,另一个年轻妇女正在接受的可不是爱的拥抱,瑞安心想。那是谁的过错?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与他的妻子不是一回事。她与我怀里的这个我的女孩绝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现在,他感觉得到妻子倚在自己的胸前,感觉得到妻子肚里的胎儿又在运动,施展他的手脚了,他终于有了十二分的把握。正如他的妻子必须得到保护一样,所有其他人的妻子,所有的儿童,以及所有有生命的但被在那些营地中受训的人判决为只是抽象的概念的人,一样必须得到保护。因为他们不是抽象的概念,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恐怖分子他们自己自绝于文明社会之外,成为过街老鼠,人们不得不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他们穷追到底彻底消灭。如果我们能够按照文明的规则,将他们绳之以法,那是再好不过的——但是,如果不能,那么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只能凭着我们的良心,尽量不要使自己走出极端。他想他是能够信任自己的良心的。此刻,他正紧紧地把它抱在自己怀里。杰克朝妻子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下去。
“谢谢。这是第十二种方法了。”
那次研讨会之后学期也就剩下最后两周的课了,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和毕业班的授衔分配了:又一年级的在校生毕业从军,加入舰队或海军陆战队。平民将不再是平民,丑小鸭终于熬成了白天鹅,他们每天也能有一两次公开亮出笑容了。校园已经安静了下来,或者说,几乎安静了下来,因为低年级生已经放假回家,欢度他们短暂的假期去了。在这之后,他们就要接受登舰出海训练和为帮助夏季新生——又一年级的新生——通过艰苦的入伍训练,做各种准备。与学校的平静安宁不相称的是,瑞安整整一个星期都被深深地淹没在他的那份正式的工作之中,批改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考卷。现在,他是两头不讨好,海军军官学校的历史系和中情局都对他不太满意。他身兼二职,虽然干得卖力,但不能说完全成功。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两份工作都已经因为他的一心二用,而有所拖累,他迟早必须作出抉择。尽管日积月累、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有必要尽快作出这种抉择了,但他还是在刻意回避。
“你好,杰克!”罗比打着招呼进来,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便装。
“自己拉把椅子,少校。飞得怎么样?”
“没有任何可抱怨的。小伙子已经重新回到马背上了,”杰克逊神采飞扬地说,顺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上星期你真应该跟我一起上雄猫机去开开眼界。喔,真爽。我终于回到我熟悉的老本行了。我当时是在为难一个驾驶一架A-4攻击机、扮演入侵者的家伙,结果我把他一天的好心情都给毁了。痛快极了。”他说得眉开眼笑,活像一头饱餐之后,还虎视眈眈地视察着一群在它攻击之下已经伤痕累累的羚羊的狮子。“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八月五日报到。我想八月一日离开这里。”
“走之前一定带西西一起过来吃顿晚饭。”杰克查了他的日历。“十三日正好是星期五。晚上七点钟。行吧?”
“行,行,听你的,先生。”
“西西打算到那里做什么工作?”
“噢,诺福克有一个小型的交响乐团。她将在那里出任第二钢琴独奏,另外,她还将附带着教教课。”
“你可知道他们在那里有一个体外受精中心。你们到了那里或许可以要一个孩子了。”
“是呀,卡茜告诉过她了。我们正考虑着呢,但是——不过,西西有过许多次失望的经历了,你知道吗?”
“你希不希望卡茜和她再多聊聊这事?”
罗比想了想。“好吧,她知道该怎么说。她自个儿这一回怎么样?”
“唠唠叨叨的话不少,都是埋怨她的身材全没了,”杰克咯咯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她们就永远不明白,她们怀着身孕有多美?”
“是呀。”罗比笑了笑,表示他的同意,心里却在想,不知哪一天,西西在他面前也能引起他的此种同感。杰克因为触及了敏感的话题,颇觉内疚,所以马上转移了话题。
“想起来了,那些船是怎么回事?今早,我看到一群作业船停在海滨大道边。”
“那叫‘系泊’,汽车才叫‘停’,你这不开窍的海军陆战队。”罗比纠正了朋友的用词不当。“他们在更换河对面的军港的桩柱。应该是两个月完成。老的桩子出了一点问题——该起到保护作用的防腐剂没有发挥作用,或者诸如此类的狗屁原因。总之,政府的总承包商把事情搞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点活儿应该能够准时完成的,不会影响到下一个学年的——当然,这对于我已经是无所谓了。到那时,我的上午将是在两万五千英尺的高空度过的,我已经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你呢,你准备到哪里去,干什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看,你肯定要么留在这里,要么到兰利去干,对吗?”
瑞安朝着窗外望去,脱口而出:“我真要知道的话天诛地灭。罗比,我们的一个宝宝即将出生,我还有一大堆其他的事情要考虑。”
“你还没有找到他们?”
杰克摇了摇头。“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但是它不管用。这些家伙都是职业高手,罗比。”
杰克逊的反应如此激烈冲动,大出杰克的意料。“狗屁,我的朋友!职业高手不伤害孩子。嗨,假如他们要干掉的是士兵或警察,好的,我能理解——尽管这是不对的,但我能理解,好吧?——士兵和警察有枪,可以回击,而且还都是经过训练的。所以,这是一笔公平的交易,一方面是突然袭击,另一方面是按部就班、有序以对,这么说来倒还是一场公平的较量。盯着非战斗人员打,他们净是些可恶的街头恶棍,杰克。或许他们的智商不低,但是,毫无疑问,他们铁定的不是职业人员!职业人员是有种的,他们在前线真刀真枪地较真。”
杰克听得直摇头。罗比显然是错了,但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逻辑可以用来说服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信奉的是战士的准则,是战士,你就得遵守文明的规则。它的第一条规则就是,不得有意伤害无助之人。即使事出意外,伤及了无助之人,也是极不光彩之事。而故意伤害无助之人,更是被斥为懦夫小人的举动,被众人所不齿;犯下此等劣迹之徒,只配以死相抵。他们已经越轨犯戒了。
“他们是在玩一场应该被诅咒的游戏,杰克,”海军飞行员继续在说,“外面甚至还有一首关于它的歌。我是在三月十七日爱尔兰人的圣帕特里克节那天在奥赖尔登的音乐会上听到的。‘我已经了解我所有的英雄,我同样想当英雄/在爱国者的游戏中一显我的身手。’歌词大致就是这个意思。”杰克逊厌恶地摇摇头。“战争不是游戏。它是一种职业。他们玩了他们的那点小儿科游戏,还自称什么爱国者,在外面为非作歹,滥杀小孩。狗娘养的。杰克,等到我去了舰队,登上了我的雄猫式战斗机,我们要和俄国人玩我们的游戏。没有任何人被杀,因为双方都是职业的高手。我倒不是多么喜欢俄国人,实在是他们的那些驾驶熊式战斗机的小伙子确实是行家里手。我们也是行家里手,所以我们互相尊敬。我们之间有游戏的规则,双方都按这些规则游戏。这才是应有的方式。”
“世界未必如此简单,罗比,”杰克平静地给他指出。
“可是,它就他妈的该是那么简单!”杰克万万没有料到他朋友的情绪竟会如此激动。“你去告诉中央情报局的那些家伙,给我们把他们一个个都找出来,然后找人下个命令,我为突击队提供空中掩护。”
“上两次我们那样干的时候都发生了人员伤亡,”瑞安提醒他。
“生死由命,我们总该冒点风险。他们养兵千日是派什么用处的,杰克。”
“是呀,但是,我们希望等到请你到我家一起吃过晚饭后,再去冒你的风险也不迟。”
杰克逊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不会到你家里去发表演说的,我保证。要不要穿整齐点?”
“罗比,你看我讲究过穿着吗?”
“我告诉他们了,不必穿正装,”杰克后来跟他的妻子说。
“那好,”他的妻子欣然同意。
“我想你会这么说的。”他抬头望着太太,她的皮肤沐浴在月光中,多么的皎洁细腻。“你真美。”
“你说了有多少次了——”
“不要动。就保持你现在的姿势。”他伸出双手从她的两肋摸过去。
“为什么?”
“你说过这是有一段日子的最后一次,我不想这么快就完了。”
“下一次你就能在上面了,”她宽慰地向他保证。
“这个等待是值得的,但是,那时你就不会有现在这么美了。”
“现在这副模样,我感觉不出美。”
“卡茜,跟你在说话的是一个专家,”她的先生骄傲地向她宣布。“在这栋房子里,能够客观公正地评价任何一个女性美的,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我是惟一的一个人,所以我说你美你就美。讨论到此为止。”
丈夫是丈夫的一套,卡茜却自有评价。她的腹部因为被撑得太大而显得臃肿走样,乳房也鼓得很大,而且一碰就痛。脚上的浮肿已经扩展到了脚踝,因为目前的姿势的关系,她的两腿也团在了一起。“杰克,你是一个笨蛋。”
“她从来不信我的话,”他仰头向天花板告状。
“这只不过是信息素的缘故,”她解释说,“孕妇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味,一定是它不知怎么就刺激到了你的想像力。”
“那么,怎么在我伤风鼻子不通气时,我仍然觉得你美?你回答我的这个问题!”
她伸手向下探去,用手指去捻他胸前的毛。杰克忍不住开始扭动起来,他只觉得浑身痒痒的。“爱是盲目的。”
“我吻你的时候,眼睛始终是睁着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杰克轻轻地笑出了声。“你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也许,你的爱情是盲目的,可是我的爱情不是盲目的。”他的指尖在她的腹部滑过。为了滋润皮肤,她在上面抹了点婴儿油,所以十分的滑溜。杰克觉得这个动作有点滑稽,不知不觉他的指尖在她的紧绷绷、光溜溜的肚皮上划起圆圈来。
“你这个返祖动物。你返回到了三十年代的电影里头去了。”现在轮到她扭动起来了。“快住手。”
“埃洛·弗林在电影中从未做过这个动作,”杰克提醒她说,手上的动作一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那时有电影审查官。”
“煞风景的人。有的人就是不懂得乐趣。”他的手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下一个目标就是她的头颈根部了。手伸到那么远可得费点儿劲了,但是,值得为此努力。现在,她已浑身战栗了。“现在,我,不过另一方面……”
“嗯。”
“我想也如此。”
“呃喔。他又醒了。”
杰克几乎与他的太太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了。他——她,它(胎儿)——正在转圈。杰克不禁诧异起来,一个未出世的婴儿怎么能办得到,又没有任何东西把他们连锁着它,但是,证据是明显的,他的手感觉得到有一块肉团在动。这块肉团是他未出世的孩子的头,或者是躯干的另一头。它正在运动,富于生命力。它正期待着来到这个世界。他抬头向着自己的太太望去,她正低头向他微笑,夫妻连心,她对他此刻的感受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你真美,我太爱你了。不管你喜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使他吃惊的是,他发现说着说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涌进了眼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更叫他吃惊。
“我也爱你,杰克——再来一次?”
“也许,刚才的那次,不管怎样,还不是一段时间中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