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盘沉闷无比的磁带。按说欧文斯已经习惯于阅读毫无趣味的警察局的调查报告和审讯笔录,以及最糟糕难读的情报文件了,但是,想不到这盘录音带更加沉闷无聊,听得他兴味索然。安全局在库利的商店里安装的窃听器是声控的,灵敏度十分高,所有的声音,哪怕是一点轻微的噪声也都不放过。但正是这个特点,使得他吃足了苦头,悔之莫及,因为库利在店里时不时就要哼上几句。那个负责监听和编辑原始音带的警探,在送交他的上司的音带中,保留了几分钟这种可怕的走调的噪音,以便他的上司也能体察到下属不得不遭受的痛苦。
最后,欧文斯终于在录音中听到了店门开关的碰撞声,因为录音系统的缘故,声音听上去都怪刺耳的。开门和关门声音之后,接下来听到的就是库利的转椅摩擦地板的声音。从它发出的声音判断,一定有一只轮子坏了,欧文斯心想。
“早安,先生!”听声音是库利在向来人打招呼。
“您也是,”第二个声音说,“嗯,那本马洛的书,您定好价钱没有?”
“对,没错。”
“那么,什么价?”
录音中没有听到库利大声说出价钱来,但是阿什利事前已经告诉过他,书店老板从来不用嘴巴谈价钱。他总是写在一张索引卡片上递给顾客看。欧文斯想,这倒不失为一种避免无休止的讨价还价的方法。
“这个价格太高了,您是知道的,”这是沃特金斯的声音。
“我找得到肯出更高价格的买主,但您是我们的老主顾,”库利回答说。
录音中可以听到一声明显的叹息声。“那好,它值那个价。”
这笔交易当场就拍板成交。他们在录音中可以听见一张张新钞票被点数时的那种粗厉刺耳的声音。
“我也许很快就能收进一批新的藏品,是克里公爵的收藏,”库利接着说。
“噢?”声音中已经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是的,是《远大前程》的第一版签名本。就是我这一次去的时候看到的。你或许也有兴趣吧?”
“签过名的,是吗?”
“是的,先生,狄更斯本人的亲笔,用笔名‘博兹’签的。我这才发觉,与你的大多数收藏品的年代相比,维多利亚时代还算是近的,但是这作者的签名……”
“确实如此。当然我要眼见为实。”
“这个可以安排。”
“就在这一时刻,”欧文斯告诉阿什利,“沃特金斯把身体凑近过去,所以他也就从我们在珠宝店里打埋伏的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么说,他可能传递了一封信。”
“可能的。”欧文斯关掉了录音机。录音余下的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上一次库利在爱尔兰时,他并没有去过克里郡。整个时间他都在科克郡。他拜访了三个珍稀书籍经销商,晚上是在旅馆过的夜,还去过当地的一家酒馆喝了几品脱啤酒,”阿什利说。
“酒馆?”
“是的,他到爱尔兰就喝酒,但是回到伦敦就不喝了。”
“他在那里见了什么人没有?”
“无法确认。我们的人没有靠得那么近,他得到的指令是要谨慎,不能打草惊蛇。他干得不错,没有被发现。”阿什利沉默了一会儿,头脑在飞速地盘旋,那个录音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突然间他的头脑豁然开朗了。“听声音他买书好像付的是现金。”
“他付现金,这有违常情。他购买大部分东西,都用支票和信用卡支付,这与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但这一笔交易却不是。他的银行记录表明,他从来不开支票给这家书店,但是,他确实偶尔从银行提取了大额现金。他提取现金的情况也许与他在那里购书正好相符,也许不符。”
“多么奇怪,”阿什利自言自语,“每一个人——嗯,有人一定知道他去那儿。”
“支票上有日期,”欧文斯提醒说。
“或许是。”但阿什利并未信服,这样的调查他经历过太多了,他知道你永远也不能指望找到所有的答案。有些细枝末节始终将成为悬案,不得破解。“昨天晚上,我又翻阅了一遍杰弗里的服役记录。你可知道,他在爱尔兰服役时,光他的排就有四个人死在那儿了?”
“什么?那点事情都能使他成为我们的一个有价值的调查对象!”欧文斯并不认为这是条令人欣慰的好消息。
“那正是我所想的,”阿什利接上他的话说。“我派了我的一个手下到德国走了一趟——沃特金斯原先所在的团眼下被调到英国驻莱茵河军团去了——并会见了沃特金斯原先的一个伙伴。那个家伙当时与他在同一个连队里,是另一个排的排长,现在则是中校了。他说杰弗里当时对此事的反应很激烈,他甚至还直言不讳地公开指出,他们正在错误的地点,做着错误的事情,并且在此过程中正在失去自己的弟兄。他对事情的看法颇为另类,不是吗?”
“又是一个有着自己一套拯救世界的良方妙药的中尉,”欧文斯颇为不屑地评论说。
“是呀——我们走开,让该死的爱尔兰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在军队中有这种情绪的人并非凤毛麟角,你是知道的。”
严格地说,即使在整个英格兰,有这种情绪的也绝非个别,欧文斯长官是清楚的。“即便如此,也不能作为他有动机的一个理由,是吗?”
“聊胜于无。”
欧文斯警察模模糊糊哼了哼表示同意。“那个中校还告诉了你手下什么?”
“很明显,杰弗里他们这一次的贝尔法斯特之行任务十分繁重。他和他的手下经历了许多事情。受到天主教徒的欢迎,英军昂首入城时,他们在那里;后来形势发生逆转时,他们也在场。对每一个人来说,那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阿什利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画蛇添足。
“世道并不见得改变了多少。我们有一个前陆军中尉,虽然现在已经跻身于有地位有身份者之列了,但对于北爱尔兰的那段历史,他依然耿耿于怀;他碰巧从一个在那儿出生长大的,现在却在伦敦中区经营一家完全合法的企业的家伙手里购买珍稀书籍。你知道任何一个律师都会这么说:纯粹巧合。我们没有一点证据,没有一点哪怕是模模糊糊的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他们每个人的背景都是如此的纯洁无瑕,都有资格进入圣者的殿堂了。”
“这些正是我们一直要找的人,”阿什利坚持己见。
“那个我知道。”话虽说出了口,但欧文斯还是为自己的话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他的专业素养告诉他,这是一个错误,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的却正好相反。对于C-13反恐处的负责人来说,这并非一种新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每次带给他的都是忐忑不安。如果他的直觉错了,那么他的眼光就是投错了方向,指向了错误的人。但是他的直觉在以往几乎就从没错过。“你是知道游戏规则的,按照这些规则,我甚至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去求见局长。他会将我一脚踢出办公室,而且踢得名正言顺。事实上,除了尚无证据支持的怀疑之外,我们的手中一无所有。”说完之后,这两人大眼瞪小眼,足有几秒钟,谁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我从来就不想当警察。”阿什利先开了口,面带着微笑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如愿以偿。在我六岁时,我想当的是火车司机,但我父亲说,我们这一家子吃火车饭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当上了警察。”两人一齐大笑了起来。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做。
“我将加强对库利的海外行程的监视。我想你那一头也没有什么更多的可以做了,”最后阿什利说。
“我们不得不等待他们犯错误。或迟或早,他们都逃不掉要犯错误,你是知道的。”
“但是,够早吗?”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东西都在这里了,”亚历克斯说。
“你是怎样把这些东西搞到手的?”米勒惊讶地问。
“例行公事,伙计。电力公司历来都要航拍它们所辖地区的地形。我们必须定期对线路进行查勘,航拍的照片可帮助我们规划线路。这里是——”他把手伸进公文箱里“一份地形图。你的目标就在这上面,小子。”亚历克斯随手递给他一把从公司借来的放大镜。这是一幅彩色地图,拍摄于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照片的清晰度很高,你可以分辨出照片上面汽车的生产厂家和牌子。这张照片一定是去年夏天拍摄的——看得出草坪上的草刚刚剪过……
“那个悬崖有多高?”
“够高的,你不希望从那儿掉下去吧!而且地势险峻复杂。它的土质我倒是忘了,总之是砂岩或者某种质地松碎的材料,不过你还是小心为妙。看见那道篱笆了没有?大家都知道要离它远远的。我们在卡尔弗特悬崖的反应堆存在着同样的问题。相同的地质结构,所以在加固地基上做了大量的工作。”
“进去的路只有一条,”米勒说,他已经注意到了。
“还是死胡同。这就是我们的一个问题了。我们还有这些沟渠的问题,这里,这里。注意到没有,输电线是从这条路过来后,跨越江河田野连通千家万户的。看上去那里好像有一条老的农场道路与现在的这条道路相连,不过多年来他们任它自生自灭,现在它肯定已经年久失修了。不过,对于我们它还是会有帮助的。”
“怎么帮助?谁都无法使用它。”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星期五我和你一起去钓鱼。”
“什么?”米勒惊奇地抬头望着他。
“你不是想亲自去详细察看一下那座悬崖吗?再说,现在正是跳鱼的汛期。我就爱吃那种鱼。”
布雷肯里奇终于竖起了人像靶。现在,杰克到射击场来的次数已经不那么勤了,就算来的话,多半也是在早上的课前。那天傍晚发生在校门外的事件,即使没有造成其他影响的话,至少已经告诉了海军军官学校的军民两级警卫,他们的工作是有价值的。此刻,有两名海军陆战队的警卫和一名平民警卫也在那里,用配备给他们的武器练习射击。他们现在不仅是为了达到及格,保住岗位。他们更是来这里刻苦训练,以便提高技艺。杰克按下按钮,前方的靶子自动滚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子弹枪枪都命中靶子的中央。
“很好,博士。”军士长就站在他的身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组织一系列比赛。我估计你现在准能拿奖牌。”
瑞安摇了摇头。晨练以后他还没洗澡,他还得抓紧时间去洗个澡。“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拿个好成绩,老兄。”
“你的小姑娘什么时间能够回家了?”
“下星期三,我希望。”
“那敢情好,先生。回家后谁来照顾她?”
“卡茜准备请几个星期的假。”
“我的太太问我,你们是否需要帮助,”布雷肯里奇说。
军士长的诚恳好意大出杰克的意外,他赶紧转过身来说:“西西,杰克逊少校的太太,会用她的大部分时间到我家来帮忙。但不管怎样,请替我们谢谢你的太太。伙计,你们对她真是太好了。”
“你不必挂心。运气怎么样,找到那伙匪徒了没有?”瑞安在中央情报局打工已不再是个多大的秘密了。
“还没有。”
“早上好,亚历克斯,”外勤主管说。“你今天下班晚了。有什么能够为你效劳的吗?”贝尔特·格里芬每天来得都很早,但他极少看到每天早上七点钟以前就下班回家的杜本斯。
“我在看威斯汀豪斯公司生产的那个新的变压器的产品说明。”
“夜班上得挺无聊的吧?”格里芬面带微笑地问他。每年春季的这一段时间是电力公司比较宽松的时光,工作相对不那么繁忙。当然,每年夏天,当家家户户的空调都开起来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春季是一年之中最适宜新思想萌发的季节。
“我想我们已经准备要用它做个试验了。”
“他们已经解决了那些问题了吗?”
“解决很多了,够条件做一次现场试验了。”
“那好,”格里芬把身子在椅背上靠实了些。“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主要的问题是,先生,我还是担心那些老的变压器。随着这些老的变压器开始到达退役年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们那次碰到的化学品泄漏问题,不就在上个月——”
“哦,是呀。”格里芬的眼珠滴溜溜地直转。正在使用的大多数电力变压器的内部都含有PBB,就是多溴联二苯,作冷却剂用。多溴联二苯对线路维修人员具有极大的危险性,所以按规定他们在操作时必须穿上防护服。但是,尽管公司有规定,工人们仍然置若罔闻。所以,多溴联二苯已成为严重威胁工人们健康的一种有害物质。更可怕的是,冷却剂还必须定期更换,所以公司还得定期处理这些有毒液体。这件事不仅费钱,还要冒这种有毒液体外溢的风险。近年来,由此产生的笔墨官司正在跟公司的核电厂一样,成为既耗费时间又耗费精力的极大的负担,这使公司头疼不已。威斯汀豪斯公司正在试验一种变压器,它采用一种完全惰性的化学品来代替多溴联二苯。虽然它的成本增加了,但从长期的经济效益来看,却前途无量——而它还将从他们的肩上一劳永逸地卸掉环保的负担,这比省钱对他们更有吸引力。“亚历克斯,假如你能够把那些小宝贝侍候好了,都运转起来了,我将亲自为你申请一辆新车!”
“嗯,我想先用一台彻底做个试验。威斯汀豪斯公司将免费借一台给我们试用。”
“这件事听上去真的有点像模像样了,”格里芬感叹地说,“但是他们真的把问题都解决了吗?”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是偶尔有些电压波动除外。至于波动的原因是什么,他们还吃不准,所以想做一些现场使用试验。”
“电压波动有多厉害?”
“极小。”亚历克斯跟着拿出一本记事本,读了上面写着的几个数字。“似乎是一个与环境有关的问题。好像只在环境气温发生迅速变化时才会发生。要是那个真是它的病症所在的话,那么问题就应该不是太难解决的。”
格里芬把那个问题考虑了几秒钟,才开口说:“好吧,你准备把它安装在什么地方?”
“我在安妮阿伦德尔县那里找到了一个地方,是在安纳波利斯市的南面。”
“那儿离这儿很远,为什么选在那里?”
“线路在那儿就到头了。即使变压器发生故障,影响到的户数也不会太多。另外,我们的一个人就住在离那儿仅二十英里的地方,一段时间来,我一直在给他们进行新变压器方面的培训。在安装好有关测试装置的头几个月里,我们将每天都去那儿检查。如果试验成功,我们在秋天就能下订单,明年春天就能开始安装了。”
“好的。那这个地方的确切位置在哪儿?”
杜本斯在格里芬的办公桌上展开了他的地图。“就在这儿。”
“富人区,”外勤主管满心疑惑地说。
“噢,就这样吧,头儿!”亚历克斯摆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要是我们把什么试验都放到穷人身上去做,那些报纸又会闹成个什么模样?此外”——他脸上带着微笑——“那些痴迷环保的人全都是富人,你说是吗?”
杜本斯的这番话是经过精心斟酌才说出的。有几个字是格里芬常挂在自己的嘴边的:“花园大道的环保主义者们。”这位外勤主管自己拥有一个小农场,才不喜欢那些住在公寓里的知识浅薄的人来教训他大自然是怎么回事。
“行,你可以抓紧时间进行了。多久能够把它安装完毕?”
“威斯汀豪斯公司下周末把那台变压器给我们。在那以后的三天之内,我可以将它安装就绪,投入运行。我会叫我的人下去检查一遍线路——事实上,我打算自己去跑一趟,把事情都处理好,假如你不反对的话。”
格里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喜欢像你这样的工程师,小子。现在学校出来的大多数人都害怕脏了他们的手。你要随时把情况报告给我,行吗?”
“行,先生。”
“继续好好干,亚历克斯。我一直在头头面前替你说好话。”
“我对此深表感谢,格里芬先生。”
杜本斯走出办公大楼,兴冲冲地开着他的普利茅斯牌的公司车回家去了。这时已是上午的交通高峰时间,但大多数的汽车是进城,而他是出城。不出一个小时,他就到家了。肖恩·米勒此时还刚刚起来,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亚历克斯不禁奇怪起来,怎么还有人能以茶来开始他们的一天。他为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怎么样?”米勒问。
“没有问题。”亚历克斯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但即刻又把微笑收了回去。他突然想起,有朝一日他会怀念他的工作的。经过在大学里的那段发誓要把权力带给人民的夸夸其谈的日子以后,他开始了在巴尔的摩煤气和电力公司的职业生涯,突然间他惊奇地意识到,虽说一个电力公司的工程师做的只是把电力带给人民,但这两者何其的相似。现在,尽管是以一种十分滑稽的方式,他也是在为普通的老百姓服务,虽然它既不轰轰烈烈,也不意义深远。杜本斯已经自个儿做了个决定,对于他未来的抱负,这是很好的训练。他将记住,即使那些默默无闻地为人民服务了的人,依然是为人民服务了。这是未来的一个重要的教训。“抓紧点吧,我们到船上再说。”
星期三是个特别的日子。杰克把手上的两份工作都丢在了一旁,此刻他捧着一只硕大的玩具熊,他的太太推着一辆轮椅车,他们的女儿坐在车里,三人正一起向外走。他教授历史课的几个班级的学生送了一只玩具大熊,作为给萨莉的礼物,那是一个重六十磅,高近五英尺的庞然大物,头上还顶着一顶宽边的圆帽——实际上这是海军陆战队操练教官布雷肯里奇和警卫队全体人员送的礼物。一位警官为他们一行人打开了车门。这是三月里一个刮风的日子,但他们的家庭旅行车就停在医院门外。杰克伸出双臂托起女儿往车里放,而卡茜则一股劲地忙着向前来送行的护士道谢。杰克小心翼翼反复检查,确信小萨莉在儿童专用的安全座位坐好以后,亲手为她扣上了安全带的搭扣。那只玩具大熊,则只能屈就坐到车子的后座上去了。
“准备好回家了,萨莉?”
“准备好了。”她的声音是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听护理她的护士说,她仍会在睡梦中哭泣。不过,她的腿总算愈合了,已经可以重新走路了,尽管还是摇摇晃晃、别别扭扭的,但总归是可以自己走路了。除了失去了脾脏之外,她的全身仍然是完整的。出院前,她的长头发已经给修剪得短短的,以便与手术时被剃光重新长出的新发协调一致。不过,这不打紧,她的头发很快就会长得与以前的一样秀美飘逸。外科医生告诉他们,甚至就连那些瘢痕,也会逐渐消失的。至于她的那些噩梦,儿科医生也向他们保证,在几个月以后就不会再缠绕她的睡眠了。杰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皇天不负有心人,女儿的小脸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但是,这个笑容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惯常见到的那种笑容了。见到这种情形,杰克不禁心痛欲裂,隐藏在笑容背后的内心的怒火不由得又在呼呼地往上窜,但是他默默地告诫自己,不是时间,他必须强制自己,压住怒火,不能让它窜出来。萨莉目前需要的是一个呵护她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复仇者。
“我们有一个惊喜给你,”他说。
“什么惊喜?”萨莉问。
“假如我告诉你了,就不是惊喜了,”她的爸爸故意卖起关子。
“爸爸!”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昔日的女儿又回来了。
“你等等就知道了。”
“怎么回事?”卡茜一边往车里钻一边问他们。
“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
“你瞧,”杰克跟女儿说,“连妈咪也不知道。”
“杰克,怎么啦?”
“上星期我和欣克医生谈过一小会儿,”说到这里,瑞安就打住,再也不说下去了。他松开手刹车,启动车子驶出医院大门,上了百老汇大街。
“我要我的熊宝宝,”萨莉嚷了起来。
“熊宝宝太大了,这里坐不下,亲爱的,”卡茜连忙回答说。
“但是你可以戴熊宝宝的帽子。熊宝宝说可以的。”杰克早有准备,说着就将帽子递了过去,那顶宽边的帽子落在了萨莉的头上。
“你谢过送这大熊的人了吗?”卡茜问。
“那还用说。”瑞安说完后,他脸上的笑容挂了有好一阵子。“这学期没有人不及格。不过,你可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在学校里杰克老师一向以要求严格,分数打得特别紧而出名。但是,他的这个名声过了这个学期或许就不复存在了。原则见鬼去吧,他心里想。好几个星期以来,他教的几个班级的学生就串联在一起,每天给小萨莉送花、玩具、拼图游戏和问候卡,从未间断过,这些东西不仅使得她一个人乐不可支,而且还拿到小儿科病房四处巡回,供大家分享,给其他五十余名患儿也带来了欢笑和愉悦。而那只大玩具熊更是居功至高,带来了最多的欢乐。那些护士告诉卡茜说,那个大家伙使得小萨莉判若两人。那个庞然大物送来后,小萨莉就常让它坐在自己的床头上,然后依偎在它的身边搂抱着它。可是,在这一招之后再要想出什么高招,让自己的女儿走出阴影,就不容易了。好在杰克已经成竹在胸,早有准备。此刻,斯基普·泰勒正在作最后的安排。
杰克今天一点也不着急,他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好像载着一车壳儿已经裂缝的鸡蛋似的。这一阵子在中情局的工作,使他的烟瘾死灰复燃,这会儿他的烟瘾又上来了,真想美美地抽上一支。但是,他知道为了看护小萨莉,卡茜将请假在家一段时间,他不得不从现在起就把烟戒了。他小心翼翼地开着车,特意避开了卡茜出事那天走的那条路——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就像这几个星期来一直做的那样。他知道他必须放松一点,不能让那件事老是占据在自己的心头上,驱之不去。是呀,它已经成为他须臾不能忘怀的心头之痛了。虽然这于事无补。
路边的景色自打那次……事故以来,已经大为改观了。原先光秃秃的行道树现已让蓓蕾和新叶染上了绿意,宣告春天已经来临。马儿和奶牛已经走出马厩和牛舍,在农场的田野里吃草。可以看得见,有一些小牛犊和小马驹正在初春的嫩草地上撒野欢跑。小萨莉把脸紧贴在玻璃上,贪婪地望着它们,鼻子给压扁了也浑然不知。年复一年,生机再现,生命又一次蓬勃爆发了,杰克告诉自己。在这生机盎然的日子里,他们一家子总算团聚了,他一定要将它保持下去,让过去的一切丢到脑后去吧。终于,再转最后一个弯,就要拐上鹰巢路了,家快到了。杰克注意到电力公司的几辆卡车仍停在附近,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当这个疑问在他的脑子里倏然闪过时,车子已经拐上了他家门前的车道。
“斯基普在我们家吗?”卡茜问。
“看上去好像是的,”杰克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强忍着不使自己笑出来。
“他们回家了,”亚历克斯说。
“是呀,”路易斯应声答道。他们两人正爬在高高的电线杆上,显然是正在为安装那台试验的变压器拉电源线。“你知道吗,干完那活的第二天,”线路工说,“报上登了那位太太的一幅照片。有一个小孩骑车撞进玻璃橱窗里去了,碎玻璃把他的脸割得一塌糊涂。他是我们的一个黑人小兄弟,亚历克斯。那位太太保住了他的眼睛,伙计。”
“我记得,路易斯。”亚历克斯举起他的相机,迅速按动快门,拍了好几张照片。
“啊,我真不愿意拿孩子胡来,伙计,”路易斯说,“警察就另当别论了,”他赶紧自我辩解地补充说。他没有必要再多说,那个孩子的父亲也另当别论。那是他们的交易。与亚历克斯一样,他的人性尚未泯灭干净,仍留有几分顾忌,而要伤害一个孩子,对于他来说,不可能不引起内心的激荡而无动于衷。
“也许我们上次还算运气不错。”客观上,亚历克斯知道得非常清楚,有这样一种想法,对一个革命者来说是愚蠢的。因为在他的使命中,是容不得半点感情用事和婆婆妈妈的心肠,它妨碍你去做你该做的事,其结果是拖延你完成任务的时间,并在此过程中造成更多的牺牲。但他也知道,忌讳伤害儿童是任何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是他的遗传本质。自从马克思和列宁以来,人类就已经知道这个道理并取得进步。所以,只要可能,他总是避免伤害孩子。他自我辩解道,这将大大提高他对他正在努力解放的社会中的孩子的同情心。
“是运气不错。”
“好了,你看到了些什么?”
“他们请了一个佣人——当然是黑人。一个长相优雅的女人,开一辆雪佛兰轿车。现在屋子里面另外还有一个人,是一个白人男子,大块头,走路有点滑稽。”
“好啦。”亚历克斯在记事本上记下了前者,对后者他没加理会。那个男人也许是这家的一个朋友。
“警察——是州警察——最少每隔两小时回来巡查一次。昨天下午,他们有一个还跑来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看起来这个地方还在他们的监视保护之下。这房子里现在又新接进去一根电话线——肯定是安保公司来接报警装置用的。总之,他们现在已经装了家庭报警系统,而警察也始终就在他们的近旁。”
“行。把你的眼睛睁大,但不要过于明显。”
“你放心好了。”
“到家了。”杰克把车停下,不禁百感丛生,感慨万千。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下了车绕到萨莉的车门边。小姑娘没有玩弄安全带的搭扣。他自己替她解开了搭扣,把她轻轻地抱出车来。她的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在这一瞬间生活又回复到原来的完美无缺了。他抱着小萨莉一直走到正门前,双臂把她紧紧地搂在胸上。
“欢迎回家,”斯基普已经大门洞开,站在那里欢迎他们。
“我的惊喜在哪儿?”萨莉急不可待地问。
“惊喜?”反倒使泰勒大吃一惊。“我可不知道有什么惊喜。”
“爸爸!”杰克受到女儿的一顿责备的眼光是在所难逃的。
“快进来,”泰勒赶忙说。
哈克特太太也在屋里,她已经准备好了大家的午餐。她是一个有两个儿子的单身母亲,为了养育他们,她工作得十分辛苦。瑞安放下女儿,小萨莉开始缓缓朝厨房走去。斯基普·泰勒和她的父亲站在她后面,关心地望着她艰难地移动僵硬的双脚,走完这段路。
“天啊,孩子的恢复多快,真是惊人,”泰勒惊叹说。
“什么?”杰克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曾经在打球时跌断过一条腿——我那时要是也恢复得这么快就好了。我们抓紧吧。”泰勒示意杰克赶快到门外去。首先,他把车里的那个玩具大熊打量了个仔细。“我听说那是某一种类的熊。那个大家伙一定在芝加哥的马戏团中演出过!”
接着,两人来到了屋子北面的小树丛。在这儿他们发现了那个惊喜,它用链条拴在一棵树上。杰克解开链条,俯身将它抱起。
“谢谢你,把它带来。”
“嗨,这点小事提它干啥。见到她回家真是高兴,老弟。”
他们两人又回到了屋子里面。杰克把身子躲在转角后,伸头偷偷地望去,只见小萨莉正双手抓着一个花生酱三明治狼吞虎咽。
“萨莉……”他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妻子已经惊得张大了嘴,怔怔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他的女儿闻声转过头来时,她正好看见杰克把那只小狗崽子放到地板上。
那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狗,还很小,刚断奶离开妈妈独立生活。那个小家伙只需要看上一眼,就知道它该朝哪里去了。只见它一颠一颠地在地板上跑开了,虽然跑得很不稳当,主要还是横着行进的,但是一条小尾巴却摆得像拨浪鼓似的,煞是可爱。萨莉兴奋得一下扑到了地板上,把它抓在了怀里。就一会儿工夫,小狗娃已经在舔她脸上的花生酱了。
“她还太小,给她小狗还太早了点,”卡茜说。
“好吧,那你今天下午就把它送回去吧,”杰克不动声色地回答说。这话马上招来了太太的一个生气的白眼。而一边的小萨莉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原来那只小狗开始咬她的一只鞋后跟了。“要是一只小马驹的话,她是还小了点,不过我想,这个小狗娃倒是恰到好处。”
“那么你来训练它!”
“那个很容易。这只小狗娃出身名门,血统纯正,它的父亲是切萨比克赛狗大会的冠军,叫维克多·雨果·布莱克,你信不信?拉布拉多狗的特点是性格温柔,喜爱孩子。”杰克继续说,“我已经给它安排好了去上训练课。”
“上什么课?”卡茜这会儿真的给搞迷糊了。
“这种狗叫拉布拉多‘拾猎者’,属于纽芬兰产的一种猎犬,”杰克告诉她说。
“它会长多大?”
“哦,也许有七十来磅吧。”
“那就比她都大了。”
“是的,它们还喜欢游泳。小萨莉游泳时,它还能替我们照管她。”
“可是我们没有游泳池呀。”
“他们过三个星期就来开工,”杰克的脸上又浮起了微笑。“欣克大夫还说,受过这类伤害的孩子,游泳是一种有效的治疗。”
“这阵子你还真够忙的,”妻子赞许地说。现在,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原打算买一只纽芬兰狗,但它们实在太大了——一百五十磅。”杰克没有说出的是,他最初的想法是,他要买的狗必须是又大又凶猛,谁敢靠近他的女儿,就把谁的脑袋撕下来。但是最后,还是常识和理智阻止了他那样做。
“那好,你的第一件工作来了,”卡茜用手朝地上指了指。杰克赶紧拿起一张纸巾,准备把瓷砖上小狗刚刚撒下的一摊尿擦干净。可是,他才蹲下身来,还未来得及动手,女儿就冷不丁地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使劲地一阵亲吻,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此时,杰克所能做的惟有竭力控制住自己,而且他必须控制住自己,否则,他的小女儿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她的爸爸为什么会一下子热泪滚滚,泪洒衣襟。杰克突然发觉,整个世界又恢复正常了。要是我们现在能够一直那样保持下去,那该多好呀。
“我明天去拍照。我想在树叶长齐之前就把照片拍完。等到树叶都长齐以后,从我们所在的那条路上,就看不太清那栋房子了。”亚历克斯对几天来的侦察结果做了一个归纳。
“那个报警系统怎么样?”
亚历克斯对着手中的笔记本念了一串数据。
“你这鬼东西到底是怎么搞到这些数据的?”
亚历克斯咯咯笑出了声,又噗的一声打开一听啤酒。“那个容易得很。如果你想要任何一种防盗系统的数据,你只要给制造它的那家公司打个电话,就说你是保险公司的。然后你告诉他们一个保单的编号——当然,是你自己编的——他们就会把你要的数据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瑞安家装的是一个周边报警系统,外加一个‘带钥匙’的防入侵者的门警系统,这就意味着,那家报警系统制造公司有进屋的钥匙。在房子外面属于他的房地产范围以内的某个地方,他们给他设置了红外线报警,或许就在门前车道两旁的树丛里。这个家伙可不是傻瓜一个,肖恩。”
“那也无伤大局。”
“好吧,但是,我总归得向你交待清楚。对了,还有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
“这一次不伤害那个孩子,也不伤害他的太太,假如我们能够避免的话。”
“那个本来就不在计划之内,”米勒安抚他说。你他妈的娘娘腔,肖恩暗中骂道,此番来美国,他学到了一个新的词。你倒以为你是哪一路的革命家?不过,这句话他并未说出口来。
“那是我的弟兄们的意见,”亚历克斯继续说,当然他说的只是部分事实。“你必须明白,肖恩,虐待儿童在这里特别不得人心。我们不想在这里捞到这么一个名声,你懂吗?”
“你不是说你想和我们一起出去的吗?”
杜本斯点了点头,“或许这会是不得已的结果。”
“我想我们用不着到那个地步。只不过把所有见到过你们面孔的人全部干掉而已。”
你这个冷酷无情的王八蛋,杜本斯心中暗暗骂道,尽管米勒的这番话道出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实情。死无对证了嘛。
“很好,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使那些保安人员的警惕性松懈下来,”爱尔兰人米勒说,“我情愿不使用暴力。”
“我一直在那么考虑着。”亚历克斯耐心等待了一会,这才接着说:“军队是怎么克敌制胜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米勒问。
“我的意思是运筹帷幄,设计真正管用的克敌妙计。妙计之所以管用,不外乎是对敌手采用了欲擒故纵,声东击西的方法,你说对吗?你要使敌人都扑到一个假目标上去,但是,这个假目标一定要逼真。我们一定要使他们都扑到错误的地点,寻找错误的东西上去,而且还要让他们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给自己来一番大吹大擂。”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得手呢?”两分钟之后,只听见米勒恍然大悟地一声长叹,“啊!”
又过几分钟之后,亚历克斯独自回到卧室睡觉去了,留下米勒一人在电视机前阅读此行获得的各种材料。总的来说,这次美国之行成果丰硕,卓有成效。整个行动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虽说这次行动需要动员大量的人力,但这原就在意料之中,不足为奇。
奇怪的倒是,他对亚历克斯的敬意,现在却是有减无增。在他的心中,亚历克斯其人的能干得力自不待言,他设计的声东击西的妙计甚至还可以说是绝顶聪明——但是,他那荒唐透顶的婆婆妈妈的心肠!倒不是米勒本人以伤害杀戮儿童为乐,而是他认为,假如那是革命所需要的,那么它无非是革命必须付出的代价,岂容任何心慈手软。更何况,它还能造成轰动,唤起人们的注意。这件事告诉他,亚历克斯和他的组织情况是严峻的。除非他能够克服那个弱点,否则决不会成功。但是,那就不是他米勒的问题了。现在,行动的第一部分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大致成形了,第二部分的计划,即那个曾经流产过一次的行动计划,也已经制定完毕。不,这次再也不会让它流产了,米勒暗自发誓。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亚历克斯就已经把一沓照片交给了米勒,并开车把他送到了远离华盛顿市中心的一个地铁车站。从那里,米勒搭乘地铁直赴华盛顿国际机场,赶乘回家的飞机,这一路他将转四班飞机,这是第一班。
杰克蹑手蹑脚地走进萨莉的房间,这时差不多快十一点钟了。那只小狗——女儿已经给它起名叫埃尼——了无踪影,但是感觉得到,它正蜷伏在卧室的某一角落。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为聪明的得意之作。萨莉爱她的小狗,爱得无以复加,她把她的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它的身上,根本顾不得再去想自己的伤痛了。她成天跟在小狗后面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尽她的虚弱的双腿之所能,奔跑不停。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的父亲对所有的一切都无怨无悔,虽然小狗咬坏了几个鞋后跟,偶尔还会犯错误随地拉屎撒尿。不出几个星期,他的女儿就将恢复到完全正常。杰克轻轻给她整了整身上的毯子,这才转身悄悄离开。等他回到夫妇俩的房里时,卡茜已经在床上了。
“孩子好吧?”
“睡得像个小天使,”杰克一边回答一边就钻到了太太的身边。
“那么埃尼呢?”
“它也在房里的一个什么地方。我听得见它的小尾巴拍打墙壁的声音。”他张开双臂把她搂了过来。现在要亲近她一下的机会都是很难能可贵的了。他的一只手在她身上抚摸,一点点往下,停在她的小腹上,轻轻触摸他尚未出世的孩子。“下一个小东西怎样了?”
“终于安静下来了。老天,他可是个活跃分子。小心,不要吵醒他。”
杰克的脑袋瓜子里突然有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婴孩出生前一定是醒着的,但是,你又何以去和医生争辩和说服他们呢?“是男孩?”
“是妇产科的玛吉大夫这么说的。”
“她说你怎么样?”他摸了摸妻子的胸前,她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及。虽说他的太太一贯身材纤细苗条,但这样未免太过头了。
“别担心,我的体重正在恢复,”卡茜回答说,“你也不用太上心了,一切都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他吻了吻卡茜。
“怎么,就完了?”黑暗中他听见卡茜说。
“你觉得你还能要更多吗?”
“杰克,我明天不用去上班,”她提醒他。
“但是,我们两人中有人要上班,”他辩解说,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他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