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个怪人,”欧文斯说。他手中拿着一份档案,这是三个星期以来他们一伙人辛勤工作的成果。当然,他们本来还可以进行得更快一些,但是,考虑到为了不让正在调查的消息泄漏到被调查对象本人的耳中,必须分外谨慎小心。
丹尼斯·库利是贝尔法斯特土生土长的居民,出生于一个信仰天主教的中产阶级家庭,但是他已故的双亲没有一个是按时去教堂做礼拜的,这在一个每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受到宗教严格控制的地区里,实在是件咄咄怪事。但是,丹尼斯本人小的时候倒是定时去教堂,从不脱班——不过这也是每个在教区学校上课的学生的必修课——并一直坚持到他上大学才突然停止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吃过回头草。档案显示,他无任何刑事记录在案。一点都没有。甚至在那些与他相交,并受到警方嫌疑的人的案卷中,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在他上大学时,他曾徘徊于几个活跃分子团体的边缘,但从未真正参加过其中的任何一个,显然他更醉心于文学研究。果然,他以最优异的成绩结束学业,顺利地毕业离校。欧文斯发现,在校时他选修过几门马克思主义的课程,以及几门经济学的课程,他所选择的导师的政治倾向绝对都是偏左的,无一例外。看到这里,那位警方负责人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不说别的,光在那所赫赫有名的伦敦经济管理学院里,那样的人就够多的了,不是吗?
但在他毕业后的两年,除了他的纳税记录外,他们手中掌握到的他的资料可以说是空白。尽管他们知道他在父亲的店里工作,但就警方的记录而言,这段时间是一片空白,没有片言只字存在。欧文斯想,那就是警方工作的不是了——你的眼中只有罪犯。虽然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贝尔法斯特做了一些打探,但也没有抖搂出任何东西来。然而,在那段时间里,到他父亲的那家书店里去的人却络绎不绝,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就连英国军队的大兵也是常客。英军就是在库利大学毕业的前后被派到那里去的。那期间有过一两次,这家书店的橱窗被一股股四处打劫的新教徒的散兵游勇砸得粉碎——招英国军队来爱尔兰的主要理由,也就出于诸如此类的原因——但更严重的情况倒也没出现过。而小丹尼斯本人也很洁身自好,既不常去光顾当地的酒馆,成为众人的焦点,也不参加任何教会组织,或任何政治俱乐部,甚至任何体育协会。“一天到晚只见他在阅读什么,”有人是这样对前来调查的一位警方人员说的。这里面大有文章,欧文斯心想。书店老板读……
然后有一天,他的父母突然死于一场车祸。
给欧文斯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两人死得极为平凡。一辆卡车的刹车失灵,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把他们驾驶的小型汽车撞了个稀巴烂,老两口顷刻之间就死于非命。而在当时的北爱尔兰,大家很少记得有人是“正常地”死去的,人们往往都死于炸弹爆炸或冷枪黑弹,这些都是惯于在夜间出来游弋肆虐的恐怖分子所为。在当地的教堂举行过简单低调的、参加的人也不多的葬礼,料理完二老的后事后,丹尼斯·库利从保险公司领到了保险赔偿金。之后,就重新回到那家书店,一如既往继续它原来的经营。但几年后,库利变卖了全部资产,迁移到了伦敦,先在骑士桥那里开了一家小店,此后不久,就买进拱廊街的一家店面,在那里重操旧业,一直至今。
税务记录表明他的收入颇丰。警方曾偷偷溜进他住的公寓检查,发现他的生活优裕,并无入不敷出的迹象。同行之中,他的口碑甚好。他的手下只有一名雇员,比阿特丽克斯,她显然很喜欢在他这里的兼职工作。库利不结交朋友,仍然极少光顾当地的酒吧——几乎从不沾酒,好像是这样的——单身独居,在性方面没有被了解到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但经常出门跑生意。
“他真是一本地道的、令人难以参透的天书,一个零,”欧文斯说。
“是的,”阿什利回答说,“至少它告诉我们,杰弗里和他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他所在的团是首批被派到北爱尔兰去的英军的几个团中的一个,他当时是中尉。说不定有过一两次,他闲逛着就进了书店。你知道杰弗里·沃特金斯那张嘴多么能说会道。保不准他们两人一说起书来就不可收拾了——不太可能还有其他什么事让他们接上头的。我怀疑除了书以外,库利还有什么其他的兴趣。”
“没错,我相信他就是美国人称作‘痴’的那种人,一个书痴。或者,至少那是他在刻意塑造的一种形象。那么,他的父母亲怎样?”
阿什利笑了笑。“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们两人参加了本地的共产党。倒不是说他们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他们的思想左倾激进是绝对肯定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一九五六年匈牙利造反。那件事对他们似乎是一贴好药,使他们清醒过来了。虽然口头上他们仍是直言不讳的左派,但从那时起,他们的政治活动实际上停止了。事实上,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俩都是非常友善亲切的人,就是有一点古怪。人们都还很清楚记得,他们不遗余力地鼓励当地的孩子读书——如果不是另有企图的话,从生意角度看,倒也无可厚非,可以多做生意嘛。他俩的商业信誉颇佳,从不拖欠账款。除了以上这些,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这个叫比阿特丽克斯的姑娘怎样?”
“总之,她接受的是我们公立学校的教育,未进过大学,但自学了文学和出版史。家中还有一个老迈的父亲——一个退休的皇家空军中士,两人相依为命共同生活。她是一个完全没有社交生活的人。每天傍晚,恐怕就是靠吃零食和看电视打发时间。她对爱尔兰人可以说达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但这并不妨碍她与‘丹尼斯先生’共事,因为她很佩服库利是这一行的专家。反正,这条线对我们一无所用。”
“那么说,我们找到了一个经营古稀书籍的书商,虽然出身在一个马克思主义背景的家庭里,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与任何恐怖主义组织有丝毫的瓜葛,”欧文斯简单做了总结。“他是与我们的朋友,奥唐奈,差不多同一时间上的大学,是吗?”
“是的,但是没有人记得他们是否相识。事实上,他们的住处不过隔了几条马路,但是,再说一遍,没有人记得奥唐奈是否经常光顾那家书店。”说到这里阿什利无奈地耸了耸肩。“当然,那些陈年旧事都发生在奥唐奈引起人们认真的注意之前,记得吗?所以,即使当时有人发现了什么线索,它也没有进入到任何档案记录里去。给他们两人教授经济学的教师倒是同一个人。本来,那或许是一条有用的线索,但是那个家伙两年前就死了——自然死亡。他们的同窗学友毕业后早已天涯海角,各奔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一个与两人都相熟相识的。”
欧文斯走到自己的办公室的一角,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个有马克思主义背景的家伙,与奥唐奈同一时间上的同一个学校。尽管手中尚无他与恐怖主义组织有联系的任何实据,单凭这一点,就有足够的理由穷追到底了。假如他们真能找出点什么证据来,证明库利跟奥唐奈是老相识,那么,库利很可能就是沃特金斯和北爱尔兰解放组织之间的联系人。那倒不是说,他们已经有什么指出这种联系的真实性的证据,而是因为几个月来,他们还没有发现任何接近于能构成证据的东西来。
“好极了,大卫,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当然,我会到他的店里和家里安上窃听器,把他所有的电话都记录下来。他要是出门,我还会替他找个伴侣,不离他的左右。”
欧文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些事都是他所无能为力的,因为法律不容许,但是特工部门则完全是两码事了,他们可不按伦敦警察局的规矩办事。“监视他的书店怎么安排?”
“那倒不太好办,记得它的位置吗?不过,我们或许可以试试安置我们的一个人受聘到附近哪一家商店去打工。”
“他对面的一家是珠宝店,对吗?”
“尼古拉斯·里梅尔父子商店,”阿什利点了点头。“一个老板和两个伙计。”
欧文斯想了一会。“我可以找到一个经验老到的反入室盗窃方面的侦探,一个行家,精通……”
“早安,杰克,”坎特说。
“你好,马蒂。”
几周前,瑞安已经放弃卫星照片方面的研究了。现在,他正致力于寻找恐怖主义网络内部的活动模式。哪些组织之间互有联系?他们的武器是从哪儿搞到的?他们的训练基地在哪里?谁帮助他们训练?谁向他们提供的资金?他们的旅行证件的来路?他们利用哪几个国家作为安全转移的通道?
研究这些问题的困难不在于信息不够,而在于信息过剩。事实上,中央情报局有成千上万的实地情报官员散布在世界各地,他们的手下还有特务眼线,再加上每一个西方国家的情报机构也都有自己的相应的人员,这些人渗透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无隙不钻,都在挖空心思搜集这样一类情报。许多特务——中央情报局出钱招募的外国国民——更是不遗余力地将他们所见到的芝麻绿豆的小事情都写成报告,一一报送上来,以期抢得头功,成为一举端掉国际恐怖主义组织阿布·尼达尔,或者伊斯兰圣战组织,或者其他任何一个臭名昭著、罪恶累累的恐怖组织的独家情报的提供者,这样他们就能捞到一大笔酬金了。其结果是,成千上万份的情况通报满天飞,它们大多数都是些一文不值的垃圾,偶尔一两粒真正有情报价值的闪光的金子反而被湮没掉了。事前,杰克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虽然局里分派担任这项工作的分析员个个都很有天分,但是面对汪洋大海一般的原始情报资料,他们必须首先分类、校核并互相参照,然后才有可能进入正确的分析过程。因此,这项工作恰如大海捞针,长此以往,任何人都无法堪此重负。而要发现任何一个单独组织的活动模式和规律更难,且其难度又与该组织的规模成反比,组织越小越难发现。这些组织中,有一些只有区区几个人——在极端的情况下还全是一个家庭的成员。
“马蒂,”杰克把目光从桌上的资料移向对方,“这是我见到过的最接近于不可能完成的事了。”
“也许吧,但是,我是来报喜的,你有一件事完成得很漂亮,”坎特回答他说。
“你说什么?”
“还记得那张卫星照片吗,一个身穿比基尼泳装的姑娘?法国人认为他们已经查出她的身份了:弗朗丝娃·西露。高个,黑发,身段一流,他们认为拍到那张照相时,她不在国内。这就证实了,这个营地可能就是她所属的‘直接行动’这个组织的。”
“那么,那个姑娘到底是谁?”
“一个杀手,”马蒂说。他手中拿了一张较近距离拍摄的放大照片,他随手递给了杰克。“而且是一个高明的杀手。人们怀疑她手上有三条人命,两个政治家,一个工业家,全都是用手枪近距离射杀的。你想象一下她是怎么干的:你是一个中年男子,正漫步走在大街上;你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迎面走来,她朝你露出了微笑,或许是想向你问个路什么的;你当然就停了下来,但是,接下去你所知道的就是,她手中握有一支手枪。再见,笨蛋。”
杰克细看手中的照片,看不出她有任何危险的样子——她的长相就是每一个男人幻想之中的那种。“瞧她的样子,就像我们在大学里常说的,是决不会把她踢下床去的那种。天哪,我们生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马蒂?”
“这个你可比我更清楚了。反正,他们已经要求我们留意那个营地。假如你再发现她在那里出现,法国人要求我们把照片即时传送给他们。”
“他们准备对她下手?”
“他们没说,但是,也许你可以想到,法国人在乍得有驻军,离那里不过就四百英里左右。空降部队,用直升飞机。”
杰克把照片递回给他。“可惜了。”
“那还用说。”坎特说完把照片收进口袋里,换了个话题。“你的资料搞得怎么样?”
“到现在为止,仍然颗粒无收。真不知成天干这活儿的人……”
“是呀,有一段时间,他们都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我们不得不让他们停下来,他们是在燃烧生命。计算机化处理帮了点忙。有一次,我们发现一个组织的头头一天时间里出现在六个机场,我们知道这些送来的情报完全是一堆垃圾,但是,隔三岔五我们还是碰得到烫手货的。去年三月份,在贝鲁特城外,我们就差了三十分钟,结果让那个家伙溜之大吉了。就他妈的三十分钟,”坎特忿忿说,“不过,你会习惯的。”
三十分钟,杰克心想。假如那天我早离开办公室三十分钟,早已魂归西天了。我该怎么来习惯它呢?
“要是逮到了,你们会怎么处置他?”
“我们不会跟他读宪法规定的他的权力的,”坎特说,“言归正传,找到什么联系了没有?”
瑞安丧气地摇了摇头。“这个北爱尔兰解放组织,它的机构实在太小了。我在爱尔兰共和军和其他组织之间,已经发现了十六个可疑的联系人。其中一些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你又怎么判断?这些报告都没有附照片,文字描述又看谁都像。即使我们收到一份报告,说爱尔兰共和军的联系人与一伙他们不应该对话的人——一个很可能是真正的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人——接触,那么,第一,很可能的是,我们的地下情报本身就是错的;第二,也可能是他们与爱尔兰共和军的第一次对话!马蒂,我们到底怎么才能从这些垃圾中理出点头绪来呢?”
“好啦,下一次当你听到有人问,中情局是怎样对付恐怖主义时——你也是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坎特说话时确实还对他笑了笑。“我们在寻找的那些人都不是笨蛋傻瓜。他们知道一旦被捕的下场是什么。即使我们自己不动手——也许我们也不愿意动手——随便什么时候我们都可以给以色列一点暗示,这就行了。恐怖分子是凶狠难缠,卑鄙无耻之徒,但是,他们到底抗不住真正的军队,这一点他们是清楚的。
“这才是令人泄气无奈之处。我的妹夫是陆军少校,属于布拉格堡的三角洲特种部队。我见到过他们的作战演习。你刚才在看的那个营地,他们不消两分钟就能把它攻下来,把里面的人杀得一个不留,然后在硝烟未灭,回音未绝之时,撤退得无影无踪。制敌于死地,他们可以做到所向披靡,快速有效,但是他们苦于没有准确的情报,不知道向着哪里去所向披靡,对着谁去快速有效。我们的警察也一样。假如我们的警察确切地知道,黑手党何时何地在干些什么勾当,你想他们还会有藏身之处吗?假如我们的反恐特警组就藏身在银行的大门后,有几个抢银行的劫匪会得逞?问题的关键是,你必须对这些坏蛋的行踪了如指掌。这就有赖于情报,但是说到底,情报又是一群不露面的人和面前堆积如山的资料。而且,这些资料鱼目混珠,龙蛇混杂,要靠他们反复地筛选组合,简直比沙里淘金、海底捞针还难。外面的人千辛万苦收集来情报,送到我们的手上,交给我们处理,然后才能再交给行动分队去执行。所以,这里也是战场,杰克。就在这幢房子里,这场战争是由GS-9和GS-10这伙人打的,尽管他们每天晚上都回家。”
但是,这场战争正在走向失败,杰克心中暗想。确确实实正在失败。
“联邦调查局那面怎样?”他问。
“没有新的进展。那个黑小子——任何人都可以把他当作根本就不存在。他们手中只有一张他几年前糟糕透顶的老照片,除了绰号外,连个可以追查的真名和指纹都没有。他们手中还有的十来行文字说明,无非就是说,此人很精,寡言少语。联邦调查局正对曾经参加过激进组织的人挨个摸底——说来奇怪,他们大多数都已太平安静下来了——所以,迄今也毫无进展。”
“那么,两年前飞到那边去的那伙人又怎样?”他指的是,不久前有几个激进的美国团体的成员飞到利比亚,与第三世界的“进步分子”会面的事。那件事在反恐领域里仍然余音未绝。
“你注意到了没有,我们竟然连一张他们在班加西的照片都没有,对吗?我们的特工给他们抓了——那些可怕的事故之一。因此,我们失去了照片,他失去了脑袋。幸亏,他们从未发现他是替我们工作的。去那儿的人的名字,我们知道几个,但不是全部。”
“那护照记录呢?”
坎特的身子斜靠在门框上说,“比方说,X先生飞到欧洲去了——一个去欧洲度假的美国人——每个月,我们所讲的度假人数就达到数以万计。他在大洋彼岸与某个人接触后,他们就会给他妥当安排其余的一切行程,完全绕开通常的出入境管理程序。这个容易得很,联邦调查局也一向这么干。要是知道名字,我们还可以查一查,他是否就在那个时候出了国。那样我们就可以有个起头了——但是,我们没有一个名字可查。”
“我们就没有一点东西可查?”瑞安不满地问了一句。
“我们当然有。我们有这么一大堆。”——他举手指指瑞安桌上的文件—— “还有更多的要送来。在这里面的某个地方,就藏着我们的答案。”
“你真的相信?”
“每次破解一个艰难的谜,我们都会发现,所有的谜底其实几个月前早就放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了。国会的那几个追究过失的委员会也老拿这个攻击我们。就在那一大堆资料里面,杰克,有一条关键的线索。统计学上,这已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了。但是,或许你面前堆的两三百份这样的报告,只有一份是有用的。”
“我不期望有奇迹发生,但总该期望有所进展吧,”杰克平静地说,在他的思想深处,对于这个问题的浩瀚艰巨的认识终于扎下根来了。
“你已经有进展了。你看出了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的事。你可能发现了弗朗丝娃·西露。现在,假如法国特工人员发现任何他们认为对我们有用的东西,他们也许也会转送给我们。你以前是不会知道的,情报业务就与老式的以货易货的经济差不多。你给他们一点,他们回敬你一点,要不我们就再也不会给他们了。假如这一次你淘出来的真的是金子,他们欠我们的人情就大了。他们确实很想把那个姑娘缉拿归案。她干掉了他们总统的一位密友,总统在亲自督办这件事。
“不管怎样,将军和法国情报机构海外安全局都认为你干了一件漂亮的活儿。顺便说一下,老板放下话来了,要你善待自己,弦不能绷得太紧。”
“等我找到那狗娘养的,我会善待自己的,”瑞安回答说。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以退为进。你看上去已经脱了形,你太累了,疲劳会出差错,我们不希望错误发生。不要再加班了,杰克,那也是格里尔亲自关照的。六点钟以前,你必须离开这里。”坎特说完就起身走了,不留一点反对的机会给杰克。
瑞安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但是没有马上坐下,而是站在那里呆望着墙壁有好几分钟。坎特说的一点没错,这段时间来,他每天工作得很晚,以致有一半的日子,他都来不及驱车去巴尔的摩,看看他的小萨莉恢复得怎么样了。杰克的自我安慰是,他的妻子每天都去陪孩子,还常常留在那里过夜,以便更多地待在孩子的身边。卡茜有她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
那么,他对着墙壁说,至少我还做出点有用的事了。他还记得,这事其实出于偶然,真正做出联想的是马蒂;但是不管怎样,他做了一个分析员应该做的事,找出事情异样的蛛丝马迹,引起了有关人员的注意,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可以为此庆祝高兴,他也许发现了一个恐怖分子。当然,此人不是那个人,他要找的并不是这一个。
这是一个开端。他的良心开始神游起来,假如法国人找到了那个漂亮的姑娘,他们会对她怎样,要是发现了法国人的处置后,他的心中会有什么感觉。最后,他决定,恐怖分子最好一个一个都长得狰狞丑陋。但是,长得狰狞丑恶也罢,标致漂亮也罢,受害者总归还是一样地死了。他暗自下决心,他决不会有犯常规,专门去打探是否有人将此姑娘缉拿归案了。于是,杰克又埋头到自己的文件堆里,去寻找那一条不容置疑的硬情报。他所要寻找的那些人就躲在这堆资料的哪一个角落,他一定要将他们挖出来,非要把事情搞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你好,亚历克斯,”米勒一头钻进他的车里说。
“旅途怎么样?”亚历克斯发现他仍然留着一把大胡子。哼,又没人真正看清楚过他的尊容,亚历克斯觉得有些不屑。这一次米勒是先飞到墨西哥,接着乘汽车进入美国,再改乘国内航班抵达华盛顿的。亚历克斯在华盛顿机场接他。
“你们这里的边境安全检查简直就是开玩笑。”
“怎么样,让他们改一改你才乐意?”亚历克斯反问,“我们还是闲话少说谈谈正事吧。”他唐突的语气着实是米勒所始料未及的。
你不是志高气傲,还有一个完整的组织可以调遣吗?米勒心想。“我们另有一桩活请你干。”
“上一次的活还没有付钱呢,兄弟。”
米勒递给他一本银行存折。“不记名的编号账户,巴哈马银行。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账户里的金额正确无误。”
亚历克斯把存折收进口袋。“这才像话。好吧,我们又有活了。希望你不打算还和上次一样,急着赶场子似的。”
“我们有几个月的时间计划准备,”米勒回答。
“我洗耳恭听。”亚历克斯端坐在那里足有十分钟,静听米勒的介绍。
“你他妈的脑袋成糨糊了吗?”米勒才说完他马上就开口。
“我们需要的情报收集有多难?”
“那倒不是个问题,肖恩。问题是要安排你们的人进进出出。那件事,我根本就无能为力。”
“那是我的问题。”
“废话!要是需要我的人卷进去,也就是我的问题了。假如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克拉克让警察撬开了嘴,我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包括我在内。”
“但是他的嘴没有被撬开,不是吗?我们所以选中他,道理全在这上面。”
“你瞧,你的人怎么安排不关我的屁事。但是,只要牵涉到了我的人,我都要管。上次我们与你们踢的是‘乙级联盟的比赛’,肖恩。”
根据前后的意思,米勒猜出了“乙级联盟的比赛”是什么意思。“但是,那次行动在政治上无懈可击,你是知道的。或许你忘了,目的永远是政治的。政治上,那次行动是一个全胜。”
“我用不着你告诉我那个!”亚历克斯厉声回了过去,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加咄咄逼人。米勒是个傲慢、自以为是的卑鄙小人,但是亚历克斯估摸着,只要真的捉到要害使点力气,还是能够把他捏在自己的手掌心中的。“你们损失了一个战士,就是因为你们凭感情用事,而不是以职业精神办事——我知道你们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登台大亮相,对吗?反正,小子你也知道,我们证明了自己,我们临危不惧,方寸不乱,你说是吗?而且,我在很早以前就警告过你,你的人太过张扬了。要是你听了我的话,也不会落到一个手下被他们关到里面去的地步。我知道你是有来历的,而且在那边名声显赫,但这里是我的地盘,只有我了解它。”
米勒知道,亚历克斯的冷言冷语和倚老卖老,是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忍受的。他竭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亚历克斯,要是我们有任何不满意的话,我们也不会重新找上你的门来了。是的,你说得对,你们是临危不惧,方寸不乱。”去他妈的黑鬼,虽然他肚子里咬牙切齿,但不敢骂出口,反而仍然装出一副笑脸,继续讨好地对着他说:“现在你说,你能搞到我们需要的情报吗?”
“当然,只要价钱合适。你是否需要我们参与行动?”
“我们尚不清楚,”米勒据实相告。当然,这里惟一的问题就是钱。贪得无厌的美国佬,见钱眼开。
“如果要我们参与行动,我也要参与计划。第一,我要晓得你们是如何进进出出的。我或许不得不与你们一起远走他乡。这次,你们要是再对我的好心规劝置若罔闻的话,那我就走人,带着我的一帮兄弟一起走人。”
“现在还为时尚早。但是,我们所希望的安排实际上是非常简单的……”
“你认为你们就能搞定了吗?”自他这次到达以来,米勒第一次在亚历克斯的话中听到了些微的赞许之意。“万无一失,这个我可以给你们保证。我说的是万无一失。现在,我们就谈谈价钱吧。”
肖恩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后递给亚历克斯。“够公平的吧?”他的心里却在想,钻在钱眼里的人是不难让他们心动的。
“我肯定喜欢把账户开在你们的银行里,兄弟。”
“如果这次行动成功,一切照办。”
“此话当真?”
米勒用劲点了点头。“随存随取。但你要提供训练方便,帮助制备旅行文件,一揽子全包。你上一回帮助我们时的高超技能,令人刮目相看。我们的朋友希望看到在美国有一个活跃的革命细胞。”如果他们真的想与你们做交易,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现在你说说,多快能搞到情报?”
“周末,够快了吧?”
“时间仍然那么急,但不能引起任何注意,能不能做到?”
“那个问题就让我去费心吧,”亚历克斯面带微笑地回答他。
“你那头有没有新的消息?”欧文斯问。
“不能算多,”默里回答说,“物证取到不少,惟一的目击证人也只看清一个人的脸,而且她无法提供他的真正身份。”
“那个本地嫌疑犯有用吗?”
“那正是我们几乎查出了身份的人,但目前尚无任何定论。也许,他们已经跟着北爱尔兰解放组织学乖了,不发公报,不向外宣布邀功。我们有内线埋伏在一些其他的激进组织中——也就是说,那些仍然存在的组织——但是,他们毫无收获,给了我们一个大零蛋。我们仍在不懈努力,我们花了很大的本钱上街取证调查,但是,迄今仍未发现任何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稍停片刻之后,默里才接着说下去,“那种情况就会变的。比尔·肖是一个人物,我们局里的几个真正的脑袋瓜子之一。几年前,他们将他从反情报处调过来主持反恐,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那头有什么新的消息?”
“具体的我还说不上来,”欧文斯说,“但是,也许已经小有突破。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判断它是一个真的突破还是假的突破。上面说的是个好消息,至于说不好的消息嘛,亲王殿下今夏就要出访美国。他的预定行程已经告知了若干人,包括六名在我们的榜上有名的可能的嫌疑犯。”
“你们到底怎么搞的,竟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吉米?”
“没有人来问过我,丹,”欧文斯酸溜溜地回答道,“有的情况下,该知道情况的人不被告知,这不是等于告诉他们,他们身上的情况有异常吗——你根本就不能胡来,说不相信某人就停止对他的信任,是吗?在其他情况下,则纯粹是管理混乱所致。某个秘书按常规,照着名单就将计划发出去了,忘了征求安全官员的意见。”其实,对于这两种人,这样的做法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听招呼的人总是有的嘛。
“好极了,那就把它取消了。到时候就说他得了流感什么的。”默里提了个建议。
“殿下不会这样做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变得十分固执己见了。他绝不会让一次恐怖主义的威胁,以任何方式影响他的生活。”
默里嘟哝了几声。“那个伙计的勇气倒是可嘉,你不得不敬佩,但是——”
“确实如此,”欧文斯应声道。听人把他们的下一任国王称作“伙计”,他真的很不舒服,但是,对于美国人的那套胡乱的称呼他早已习惯了。“让我们的工作一点也轻松不了。”
“那个旅行计划已经敲定了多少?”默里又言归正传,接着问欧文斯。
“当然,行程上的有几项安排还是初步的,但是大部分都已经敲定下来,不会变了。我们的安全人员即将去华盛顿与你们的人一起会商。他们下周就要飞过去了。”
“唔,你是知道的,你们将得到你们所需要的全部合作,特工处、联邦调查局、地方警察,一切的一切。我们会替你们照顾好他的,”默里向他保证,“他和他的王妃在我的国内也是深得人心的呀!他们会不会带小宝贝一起去?”
“不,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倒是说服了他。”
“那好,我明天就给华盛顿打电话,先准备起来。我们的朋友内德·克拉克怎么样了?”
“还是只字未吐。他的同伙显然没有给他好日子过,但是他太傻了,就是想不开,死不开口。”
默里点了点头。世上这样的人是有的,这个他知道。
嗯,他们不是希望我早点离开办公室吗,瑞安心想。他决定接受乔治城大学的邀请,去那里听一堂讲演。但是不幸的是,讲演的内容着实让他有点失望。在哥伦比亚大学,大卫·亨特教授以标新立异、直言不讳而著称,他也是美国的东欧政治事务方面的顶尖权威。去年他出了一本书《推迟的革命》,对摇摇欲坠的苏维埃帝国的政治和经济问题作了深刻的分析研究。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瑞安是冲着想听听这个问题上的新信息、新见解的目的来的。但是,结果证明,与那本书的相比,教授的讲演无非就是新瓶装陈酒,老调重弹,了无新意。而在讲演的结尾部分,他更是意外地提出了一个惊人的建议,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家应该更加卖力地推行进攻性的政策,设法使苏联与其属国分离。瑞安认为那样做简直就是发疯,即使它能活跃讲演后的招待会上的讨论气氛。
讲演结束后,瑞安飞快转移到了招待会会场。下班后为了准时赶来听讲演,他都没有吃晚饭。招待会会场上有一张宽大的长桌,各种开胃小吃琳琅满目。他耐着性子把手中的盘子装得满满的,这才无声无息地一个人溜到电梯边一个安静的角落。任凭亨特教授的周围已经形成好几个圈子,讨论正在热烈地进行,瑞安只顾自己一人默默地享用盘中的美餐。总的来说,这次回到母校故地重游,仍然是一桩令人赏心悦目的快事,尽管时间短了点,只有几个小时。与中情局那幢沉闷单调的建筑物相比,乔治城大学文化交流中心的“玻璃棚屋”则显得新颖活泼,生机盎然,二者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语言中心的四层楼高的中庭,四周一溜都是灯光闪闪的办公室玻璃窗,中庭中间两棵盆栽的大树直指云天,几乎就要碰到玻璃屋顶了。大楼外是一个砖铺的广场,学生们称之为“红场”。广场的西边是一座古老的四方形建筑,以及安息了近两百年以来在这里任教的牧师的墓地。除了从下游几英里外不时传来的国家机场的喷气飞机尖利刺耳的呼啸声,这里的环境是多么的文明祥和,宁静安谧。就在他盘中的美食即将被消灭光时,杰克突然觉得有人在后面轻轻推了自己一把。
“对不起,博士。”瑞安急忙转过身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男子,身材比自己略矮。他的脸色红润,身上穿的西装一看便知道是便宜的劣质货。两只蓝眼睛闪烁有光,煞是有趣。他的讲话带有浓重的口音。“你喜欢那个讲演吗?”
“很有意思,”瑞安不置可否地回答说。
“哦。我明白了,资本主义同样也可以满口谎言。”那个人说完就朗声大笑起来,他得意洋洋,目空一切。但是,瑞安怎么都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烁的不是兴趣,而是其他什么东西。那是一双打量人、探测深浅的眼睛,它们在玩的又是另外一种游戏,在伦敦的时候他已经有所领教。瑞安发觉自己已经讨厌他了。
“我们以前见过吗?”
“萨琪·普拉图诺夫。”瑞安将盘子放到一边的桌子上,他们俩握了握手。“我是苏联大使馆的三等秘书。也许我在兰利的照片与我不像。”
俄国人——瑞安竭力使自己不要显得太吃惊——他还知道我在为中情局工作。三等秘书很可能就意味着他是克格勃的人,或许是一名外交情报专家,或者也有可能就是苏联外交部的一名工作人员——几个想法飞快掠过他的头脑,好像它们还会有什么区别似的。但是,不管怎样,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有外交身份掩护的“合法”情报官员。我现在该怎么办?有一桩事情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明天他必须交给中情局一份接触报告,把他们是如何碰到的,谈了些什么,原原本本写清楚,或许花一个小时就够了。他定了定神,努力保持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普拉图诺夫先生。我是一名历史老师。我在安纳波利斯的海军军官学校教书。我今天被邀请来听这次演讲是因为我在这里得到过学位。”
“没错,没错。”那个俄国人使劲摇摇头。“我是根据你那本书的护封上的照片认出您来的。您瞧,去年夏天,那本书我一下就买了十本。”
“真的?”杰克又一次大吃一惊,并且这一次再也无法掩饰了。“我的出版商和我本人谢谢你,先生。”
“我们的海军武官对此书的印象深刻,瑞安博士。他认为它应该得到伏龙芝军事学院,以及,我认为,列宁格勒的格列契科海军学院的关注。”普拉图诺夫的脸上又堆上了他的十分迷人的微笑。虽然微笑后面藏着的是什么,瑞安心知肚明,但是……“说实话,我本人只是浮光掠影地扫了一遍。我的感觉是全书的组织严密周详,但是我们的武官说,您对激战时刻的决策方式的分析准确极了。”
“哦。”杰克努力不使自己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但实在也有点勉为其难。因为他知道,伏龙芝军事学院是苏联的高级参谋学院,是有望晋升将军的年轻校官摘取将军的星星之前的最后一级镀金台阶。而格列契科海军学院的声望与其相比,也稍逊一筹。
“萨琪·尼库列伊奇,”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一边瓮声瓮气响起。“戏弄可怜无助的青年作者的虚荣心,实非君子之为。”说话的人是蒂摩西·赖利神父,他是一个耶稣会牧师,个头不高,有些发胖,瑞安在乔治城大学历史系攻读博士学位时,时任该系系主任的正是他。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学者,著作等身,其中包括两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渊源的著述——但是杰克十分有把握,没有一本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的图书馆。“家人怎么样了,杰克?”
“卡茜已经回医院上班了,神父。小萨莉也已经转院到霍普金斯医院去了。运气好的话,下周初我们就能接她回家了。”
“她会完全康复的,是您的小女儿吧?”普拉图诺夫问。“我在报上读到过对您家人遭受袭击事件的报道。”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除了脾脏被切除以外,她身上似乎没留下其他永久性的伤害。医生们说,她的康复情况良好。由于转到霍普金斯医院,现在卡茜就能每天都去看她了。”其实,在瑞安的心中,远没有他嘴上那么乐观。萨莉已不是她原来的那个孩子了。不仅她的两条断腿尚未完全长好,最令人心焦的还是他那原本无忧无虑,终日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忧郁压抑的小东西。她已经过早地学会了人生的一课——世界是一个充满了危险的场所,即使你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在无微不至地呵护你。而按照瑞安原来的打算,至少还要推迟十年,才给她上这一课的。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这一课实在是过于沉重了,而对于作为孩子父亲的他来说,这一课则格外沉重。庆幸的是她还活着,杰克告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已在变化。只要人不死,只要有了时间和爱,人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是能失而复得的。霍普金斯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待她就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家里有一个医生,这也算是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吧。
“真是可怕,”普拉图诺夫用似乎是深恶痛绝的样子摇着他的脑袋。“毫无理由的肆意加害无辜,多么可怕。”
“确实如此,萨琪,”赖利神父话中有话,语带尖刻。对于神父尖锐刻薄的语言,瑞安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知道,只要他愿意,“蒂姆神父”的那张铁嘴足以致敌于死地。“我好像记得,弗·伊·列宁说过,恐怖主义的目的是使人心惶惶,一个革命者身上的同情心是应该受到指责的,就如同在战场上的贪生怕死一样。”
“那是在艰难时世说的话,亲爱的神父,”普拉图诺夫圆滑地搪塞了过去。“我的国家与那些爱尔兰共和军的疯子没有任何瓜葛。不论他们如何装腔作势,他们决不是革命者。他们根本没有革命的道德准则。他们所做的尽是些疯事。各国的工人阶级应该联合起来,结成同盟,一起反对剥削他们的共同敌人,而不是互相杀戮。冲突的双方都是老板们的牺牲品,老板们在双方之间挑拨离间,制造事端,以便从中渔利,但是他们非但不能识破这种阴谋诡计,反而上当受骗,疯狗一样互相残杀,丝毫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是匪徒,而非革命者。”他说得振振有辞,更觉得最后下的结论恰当无比,因此脸上露出了一副颇为得意的样子。然而,他的两位听众却是一头雾水。
“也许是吧,不过,只要他们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要给他们好好上一堂革命正义的课。”瑞安的心头总算舒畅了一些,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把自己的刻骨仇恨在大庭广众公开发泄一次。
“你们对他们没有一点同情,是吗,你们两个?”普拉图诺夫抛出了鱼饵。“终究,你们俩还都是与英帝国主义的受害者们沾亲带故的嘛。你们两人的家庭不都是为了逃离它才来到美国的吗?”
杰克无论如何都料不到会听到这样的一番话。世界上还会有谁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太不可思议了,回过神来,他突然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等待自己的反应,这才恍然大悟。
“或者说不定还是苏联帝国主义的直接受害者,”杰克把自己的眼光也投向了对方,作为回击。“伦敦那两个家伙使的是卡拉什尼科夫步枪,那几个攻击我妻子的人使的也是,”他故意撒了个谎。“那种重型家伙在我们这里的商店里是买不到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那边的恐怖主义者都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所以说他们是你的盟友,而不是我的盟友,这样看来,他们使用苏联的武器似乎也不是巧合了。”
“您可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国家在根据苏联的设计制造武器?令人可悲的是,它们中总有一些不可避免地会落入非人之手中。”
“不管怎么说,我对他们的目的之同情,我们可不可以说,是受他们所选择的手段的制约。人类是不可能在谋杀的基础上建立起一个文明国家的,”杰克下结论说,“尽管有人不遗余力地试验过。”
“要是世界上大家都能更加和平地相处共事就好了。”普拉图诺夫显然对杰克的含沙射影采取了回避的办法。“但是,各个国家都是在血与火之中诞生的,这是一个历史的事实,甚至包括贵国。国家的日趋成熟,使其超脱了这样的行为。这并不容易,但是我想,和平共处的价值是有目共睹的。至于我自己,瑞安博士,我能够同情您,与您有同感。我有两个可爱的儿子。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女儿,叫娜迪娅。她很早就死了,只有七岁,死于白血病。我知道看着自己的孩子遭罪的痛苦滋味,但是,您总归比我要幸运。您的女儿会活下去的。”说到这里他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了许多。“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的见解不同,但是没有一个父亲会不爱他的孩子。”
“那么,”普拉图诺夫轻而易举地就转移了话题。“您到底对亨特教授短小的讲演有什么看法?美国应不应该试图在欧洲的社会主义国家中煽动反革命?”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国务院?那个问题不属于我研究的领域,你没忘了吧?我是教海军史的。不过,要是你想要了解的是我个人的看法的话,我倒是不太明白,我们如何可能鼓励那里的人起来造反,假如说你们的国家有了什么反应,而我们就根本没有想到要去直接帮助他们。”
“啊,太好了。您理解我们是必须有所行动,保护我们的友好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免遭侵略的。”
面前这个人,瑞安看得出是个精于此道的高手,但是他也绝非等闲,对于此道他早已久经磨砺,驾轻就熟。“我不会将鼓励人们起来争取他们自己的自由视为一种侵略,普拉图诺夫先生。在获得历史学学位之前,我是做股票经纪生意的,不过,那也不至于使我成为同情你们政治观点的多好的候选人。我现在说的是,你们的国家使用了军事力量去粉碎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的民主情绪。鼓励人们走自杀灭亡的道路,既不道德又必然事与愿违。”
“啊,那么你们的政府又怎么看?”那个俄国人问,又一次开口大笑起来。
“我是一个历史学家,不是占卜算命的。在这个小市镇里,他们都替《华盛顿邮报》打工。去问问他们。”
“不管怎样,”外国人继续不依不饶地说,“我们的海军武官很希望能与您见上一面,共同切磋一下您的大作。我们大使馆下个月的十二日有一个招待会,同时有幸请到了这位德高望重的神父大人光临,所以您用不着担心无人照看您的灵魂。您和您的夫人能够不吝光临吗?”
“以后的几个月里,我的计划是好好待在家里,陪陪我的家人。我的女儿也有一阵子需要我在身边。”
但是,这位外交官既然盯上了你,就不是那么好摆脱的。“倒也是,我能理解。那么就只能另选时间了,大概?”
“那没问题,夏天什么时候给我来一个电话。”你是在开玩笑吧,杰克?
“好极了。两位要是能原谅的话,我想过去与亨特教授说说话。”这位外交官跟他们两人又握了握手,这才离开,加入到那一伙围在亨特教授身边——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惟恐漏掉了一个字的历史学家中间。
瑞安转身过来,身边的赖利神父一边呷着杯中的香槟,一边默默旁观他们的唇枪舌战。
“萨琪是个有趣的家伙,”赖利说,“他就喜欢给你一拳,再看看你如何反应。我真搞不明白,他是真的相信他们的制度,还是把它当作游戏在玩,抢出风头……”
瑞安心中的疑问再也按捺不住了,所以他顾不得神父还没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神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见他着急的模样,赖利乐得咯咯笑了起来。“有人在调查你呀,杰克。”
“为什么?”
“那就不用我解释了。你正在为中情局工作。要是我的猜测没错的话,格里尔将军希望你成为他的幕僚。马蒂·坎特明年将去得克萨斯大学就职,你是接替他工作的候选人之一。我不清楚萨琪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在这间房间里,你或许看上去是有可乘之机的最好目标。他想与你过过招,摸点儿底。司空见惯的事嘛。”
“坎特的工作?但是——没有人跟我说过呀!”
“世界本来就充满了意外。他们或许还没有完成对你的全面的背景调查,在没有完成以前,他们不会贸然向你提出的。我猜想他们给你看的资料还是极其有限的,是吗?”
“那个话题我不能讨论,神父。”
神父微微笑了一笑。“我也这么想的。你在他们那儿的工作已经在身居要职的人身上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要是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他们是想把你当作一颗好苗子来重点栽培。”赖利从经过身边的侍者手里换过一杯香槟。“要是我对格里尔的了解没有错的话,他多半只会让你在不知不觉之中,心甘情愿地就陷入进去。你明白,是什么让他们对你这么感兴趣,全是‘金丝鸟陷阱’那回事惹下的祸,它给有些人的印象太深刻了。”
“您怎么什么事情都知道?”杰克问,神父刚才说的话让他真的吃惊不小。
“杰克,你想你最早的时候是怎么会去那里的?是谁给你弄到那份战略和国际研究中心研究员的职位的?那里的人对你的工作也是赞叹有加。正因为有了我的推荐和他们的评语,所以去年夏天,马蒂才认为值得对你考察一下,而你也不负众望,干得比大家预期的都好。在这个城里,我的意见在有些人那里还是能够得到尊重的。”
“哦。”瑞安不得不笑了起来。他竟然忘记了关于耶稣会的最基本的事实:他们认得每一个人,因此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他们打探不出来的。乔治城大学的校长就既是教会的四海一家俱乐部又是大学俱乐部的成员,通过这两个渠道,他们既能打听到华盛顿的大多数重要人物的想法,又能把要说的话送到他们的耳朵里去。事情一般就是这样起头的。偶尔,一个人需要听听对于某件事的建议忠告,而他又不便与身边一起工作的人商讨请教的话,或许他就会试着去与一位牧师讨论。这时,没有比耶稣会的教士更合适的人了,他们全都受过一丝不苟的严谨教育,精通人情世故,但又不为其腐蚀败坏——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而且,与任何牧师一样,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擅长于倾听他人的意见。由于耶稣会收集情报资料的效率如此之高,以至于国务院的密码破译专家曾经接到任务,破译耶稣会内部的密码系统;结果这项任务在“黑衣教士”圈子里掀起一场小小的风波……直至他们发现,经过一番曲折他们收拢来的情报资料是些什么后,事情才告收场。
这个宗教团体,当初是罗耀拉的圣依纳爵创建的。创建之初,这位原先的士兵就给它指定了一条道路,只做两件事:派出传教士和建立学校。这两件事他们都完成得极其出色。他们把力气花在办学校之上确实是明智之举,这种努力是决不会白白付之东流的,因为通过学校教育所传播的影响,在学生毕业后将陪伴、指引他们一生。这不是狡诈的、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真的不是。他们在创办的学院和综合性大学里,拼命向学生灌输哲学、伦理学和神学——这三门是必修课——以此达到抑恶扬善的目的,消除他们内心卑微阴暗的倾向,磨砺他们的心智。几个世纪以来,耶稣会已经建立起它的“圣职队伍”,并在世俗世界中发挥某种无形的力量,主要是发挥正面作用。至于赖利神父本人,他的学识声望享誉甚广,有人向他请教垂询原本平常,就像任何一个学术名人一样,何况作为一个神学研究人员他更享有道德方面的权威。
“我们方面的安全风险是不用顾虑的,杰克,”赖利慈祥地说,“你能想象我们中间会出一个共产党人吗?所以,言归正传,你对接手这份工作有没有兴趣?”
“我也不知道,”瑞安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这将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要丢下家庭。你知道,今年夏天我们又要新添宝宝了。”
“恭喜你了,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知道你是一个顾家的人,杰克。当然这份工作肯定意味着某种牺牲,但是,你确实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你这样认为吗?”我还没有把整个世界都点上熊熊大火哩。
“我宁愿看到像你这样的人,而不是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去那里履职。杰克,你这个人精明能干。你懂得如何决策判断,但更为重要的是,你的为人很好,很得人心。我知道你也是雄心勃勃,但是,你能够用道德和价值观约束自己。有人相信那仍然是世界上极其重要的一件事,我就是其中之一,不管世事变得怎样卑鄙龌龊。”
“它们已经变得十分卑鄙龌龊了,神父,”瑞安停了一会才说出这话。
“你还差多远就能发现他们了?”
“还差得很远——”杰克猛然醒悟赶紧刹车,但已为时太晚。“你的这一手太厉害了。”
“我不是有意的,”蒂姆神父非常诚恳地说,“要是这帮害人虫都从街头销声匿迹了的话,我们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加美好。他们脑子里的思维方式一定是出错了,否则,很难理解,任何一个人怎么可能蓄意去杀害一个孩子呢。”
“神父,你实在没有必要去理解他们,你只要知道到哪里去把他们挖出来就行了。”
“那是警察和法院,还有陪审团干的事。我们所以要制定法律,道理也在于此,杰克,”赖利平声静气地说。
杰克再一次转过身朝着玻璃窗。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身影,却不知道看见的是何物。“神父,你是一个大好人,但是,你从未有过自己的亲生骨肉。要是有人是冲着我来的,我可以原谅他;但是,我决不能原谅任何企图伤害我的孩子的人。要是我真的发现了他——见鬼去吧,我不会的。不过,毫无疑问,我肯定要亲自把他揪出来,”杰克默默告诉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没错,它表示同意。
“仇恨,不是个好东西。它可能让你做出后悔的事来,做出使你改变人生轨迹的事情来。”
杰克重又转回身来,脑子里仍在思念刚才在玻璃窗里看到的那个人。“也许他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