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早上七点不到就出发了。上了五十号公路,他向西直驶华盛顿特区。公路像往常一样,十分拥挤,开车走这条路的绝大多数是去华府联邦政府机构的上班族。这些政府机构已将哥伦比亚特区这块原本风景如画的别墅区变成了公务员的世界。快到华盛顿时,他下了五十号公路,拐进了四百九十五号环城公路,向北驶去。这条公路上的车流比五十号公路更加拥挤,前方不远处有架本地电台的直升机在半空中盘旋,向下面那川流不息的车队报告最新路况,这倒也好,让大家知道为什么这条设计上定为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高速公路现在每小时只能走十五英里。
他想知道卡茜现在是不是按昨天叮嘱她的要求去做了,问题是去巴尔的摩的路总共没几条,她还得送萨莉去里奇公路的一家幼儿园。通往幼儿园的路只有一条,她别无选择。不过反过来看,里奇公路也是条拥挤不堪的高速公路,要在这种路上拦截她也不太容易。到了巴尔的摩,可选择去医院的路线就多了,她已答应每天走不同的路线。瑞安看着前面那拥挤的车队,一排排的长龙,忍不住骂出声来。尽管昨天对卡茜说了半天,可他并不过分担心家人的安全。卷入那次事件,阻碍恐怖分子实现计划的是他,假如那些家伙的动机是想找他报复的话,那么他应该是惟一的目标,而不是他的家人。车子最终驶过波托马克河,前面已看到了标着乔治·华盛顿公园街的标牌。十五分钟后,又见到了通往中央情报局的标牌,他拐进了岔道,离开了高速公路。
他在有警卫站岗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手里拿着一张电脑打印的单子,对过了他的车牌号,接着又问过了他的姓名。瑞安将驾照交给这位警官,后者又对着驾照上的照片打量了他半天,然后才给了他一张会客通行证。
“先生,来访者的停车场在左侧,然后到第二个路口右转弯——”
“谢谢你,我来过此地。”
“那太好了,先生,请吧!”警卫朝他挥挥手,放行了。
到这个季节,树上的树叶都掉光了。中情局总部建在波托马克山谷的斜坡上,那里原来是一片翠绿的树林。建总部时,大部分树木都被保留了下来,这样,现在总部的建筑便能隐蔽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不会太引人注目。杰克往左拐弯,沿着蜿蜒的车道往坡上的停车场驶去。来客停车场有一名女警卫,她招手让瑞安停到一个空车位上,并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他的会客证,然后朝大楼入口处指了指。下车后瑞安便往入口处走去,右边是座圆顶建筑,看上去很像是剧场,一条地道将该建筑与主楼连在了一起。上次来时,他曾在那圆顶建筑里做过一次关于海军战略问题的报告。面前那中情局的主楼是幢七层白色防震水泥建筑。一进大楼,一股古怪阴森的气氛向他袭来,只见八个保安人员分立两边,他们虽都穿着便装,上衣的扣子都没扣上,给瑞安的感觉是衣服里面都藏着枪。其实,放在衣服里面的是报话机,杰克可以肯定,附近还有带了枪的人。门厅的墙上装着摄像镜头,坐在中央监控室里的人能将这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瑞安不知道那间监控室在什么地方,其实对这幢大楼他知道得也很少,惟一熟悉的地方便是一条通向他用过的那间小办公室的通道,从办公室到男厕所的路以及去饭厅的那条路。他曾经有几次到过顶楼,但每次都有别人陪同,因为他的密级许可还没有高到可以在这幢楼里随意走动的程度。
“瑞安博士,”一个人向他走来,他觉得来人有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我是马蒂·坎托,我是来接你的。”
两人握手时瑞安想起来了,坎托是副局长格里尔将军的行政助理,耶鲁大学的毕业生。他给了杰克一张可以挂在脖子上的安全许可通行卡。
“我不需要再到来宾登记室去登记了吧?”杰克指着左边的一间房间问。
“所有手续都已办妥了,跟我来吧。”
坎托领着他来到了第一个安检点,他从脖子上取下通行卡,将其塞进槽口,一扇漆有红黄相间条纹的小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与此同时地下室里的一台电脑正在处理卡上的电子密码信息,并给出了放行的指令,门再次打开,这表示瑞安可以进去了。不过这时瑞安已经觉得浑身不舒服了。与以前一模一样,他自忖道,到了这里简直就像是进了监狱——不,监狱里的安全措施也没法与这里的相比!这里的紧张气氛让杰克觉得压抑,使他神经过敏。
杰克取回通行卡,瞄了一眼之后又重新挂回脖子上。卡上有一张他的彩照,那是去年来做分析时在这儿拍的,卡上还有一串数字,却没有名字。中情局工作人员的安全通行卡上都没有名字。坎托领着他快步走向右侧过道,然后又拐向左侧,来到了电梯口。过来的时候瑞安又看到了那间小售货亭,去年他曾在那儿买过可乐和点心。售货亭是由几个盲人经营的,这是中情局里的另一桩怪事,他猜盲人可能不会对中情局构成什么安全威胁吧,不过他还是弄不明白他们每天是怎么开车来这儿上班的。整个楼都显得很陈旧,铺在地上的地砖已脏得失去了光泽,墙上到处黄迹斑斑,就连挂着的画也是次等的。中情局似乎不大在意他们的这些外表装饰会给人留下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去年夏天杰克在这里时曾了解到,中情局的人对他们在环境上不铺张浪费反而持一种有悖常情的自豪感。
在这幢楼里,每个人走起路来都像幽灵似的,步子既轻又快,所以在大多数转角上都装了反射镜,免得转弯时两个间谍同事会相撞,也可以让你看到拐角处有没有人躲在那儿偷听你的谈话。
你今天到这儿到底是干什么来啦?
进了电梯之后,杰克努力地想摆脱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坎托揿了下七楼的按钮,一会儿电梯的门开了,面前是一条不甚起眼的走廊。瑞安依稀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坎托拐向左边,接着又转向右边,瑞安跟在后头,看着那些人走路都像奥运会上的竞走运动员似的,他想要笑出声来,不过还是忍住了,因为来往的人中没有一个在笑。中央情报局可真是个严肃的地方。
中情局头头们的办公室在七楼东边,这里的走廊总算是铺上了地毯。像去年那次上七楼来时一样,总有几个岗哨站在那儿。他们检查过杰克的通行卡,就让他过去了,坎托领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替他推开了门。
詹姆斯·格里尔将军像往常一样穿着便服,端坐在一张高背转椅上,正在阅读文件夹里的文件,手里端着一杯香浓的咖啡。这文件夹和咖啡已成了这位副局长标志性的东西了,每次来时,杰克总见到他手里一杯咖啡,前面放着一大堆文件,除此之外,实在想不起来他还有什么别的样子了。格里尔将军六十来岁,高高的个子,东北部缅因州的口音,看上去十分庄重,说起话来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冷漠严厉。关于他的经历,瑞安也知道一些:他父亲是务农的,他自己却是行伍出身,从当水兵开始,后来考入了海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当上了一名潜艇指挥官,后来就到中央情报局做专职情报工作。四十年的军旅生活造就了这么一个人才。格里尔是瑞安遇到过的人里思维反应最快的一个,也是最足智多谋的一个。与他接触的经验告诉杰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能看穿人的内心想法,这也许就是中情局副局长工作的部分特点吧。通过谍报人员、卫星,以及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其他办法所搜集到的情报与信息,都得由他一一过目,因此他没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看完一段文件后,他抬起头来。
“你好,瑞安博士。”将军起身走了过来,“你非常准时。”
“噢,将军,那是因为去年夏天来此上班时路上拥堵的情况让我记忆犹新,所以今天出来得比较早。”马蒂给各人倒了一杯咖啡,三人于是围着一张小圆桌坐了下来。格里尔的一大特点就是他总预备着高质量的咖啡招待客人。
“你手臂恢复得还可以吗,孩子?”将军问。
“几乎正常了,将军。不过什么时候要下雨,它倒可以提前告诉你。医生说这种感觉最终会彻底消失,不过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患了关节炎。”
“你的家人都好吗?”
这人真会利用时机,笼络人心。杰克暗忖道。当然,他也不会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关于我的家人嘛,说心里话,她们有点紧张。昨天夜里我将英国那边发生的事对卡茜说了,她听了之后比较担心,我也很着急。”让我们马上进入主题吧,将军。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事?”格里尔就这么善变,一下子便从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变成了职业情报官员。
“副局长,我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否过分,不过我的确很想看看局里关于北爱尔兰解放组织那些家伙的资料。”
“这方面的资料不是很多,”坎托接过话头,“那些小子很注意隐蔽自己,另外有人向他们提供大量的资金,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不过这一猜测合情合理。”
“能说一说你这些信息的来源吗?”
坎托抬头看了一下格里尔,后者点了点头。
“博士,在我们进一步了解有关的情况之前,我们得先说说资料的密级问题。”
杰克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是不是又得再签个保密协议什么的?”
“这倒不急,在你离开之前签就可以了。回头我们会把局里所有的相关资料都给你拿来,但你得了解,这些东西都是属于超级机密的情报资料。”
“嗯,我想这也不奇怪。”瑞安叹了口气。超级机密情报的级别要比绝密情报还高一个等级。接触这类情报资料的人,得经过特殊密级的甄别。这类情报资料都有个特别的代码,就连这个代码本身也是个机密,这样的敏感资料瑞安过去一共只接触过两次。可现在他们竟然肯把这类资料全数拿来给我看,这也真难得,他瞅着坎托心中暗想道。格里尔肯给我开这扇门,看来他真想把我吸收进中央情报局了。“不过,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的信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有些是从英国佬那儿得来的,他们也是从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那里得来的信息。一些最新的消息是从意大利人那儿得来的——”
“意大利人?”瑞安听了先是一愣,不过跟着便想通了。“好吧,意大利人,是啊,他们在沙漠国家那边有不少人,是不是?”
“上周在办入境登记时,意大利海关人员发现了你的老朋友肖恩·米勒,他是从某条船上下来的,非常巧的是,圣诞节那天那条船刚好在英吉利海峡,”格里尔插话道。
“他现在在何处,我们不知道?”
“只知道他和一帮子人往南边去了,”坎托略带歉意地笑着说,“当然,南边这个概念太笼统了,恐怕这条消息帮不上太多的忙。”
“我们掌握的情况也会通报联邦调查局的,另外英国情报机关也会晓得的,”格里尔说,“这算不上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不过我们倒是有个小组正在追踪这件事情。”
“谢谢你让我看这些资料,将军。”
“你先不要谢我,瑞安博士,我们这么做并不是要大发慈悲,”将军指出,“我希望你能从中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你自然也要为此付出一点代价。如果你愿意加入的话,你今天就可以成为中情局的雇员。我们甚至还可以为你弄一张联邦政府的持枪许可证。”
“你怎么知道我要——”
“孩子,了解情况是我的工作职责啊,”老人眯着眼睛朝他笑笑。在这种情况下,瑞安实在笑不出来,不过他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看样子只能听任对方摆布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那得看你的安排了,你什么时候能抽出空来?”
“让我来做个安排,”杰克小心翼翼地答道,“星期二上午我可以来此,也许每周可以工作一个整天,再加上两个半天,半天最好安排在上午,我在学校里的课大多安排在下午。学期行将结束,等学生考完试后,我可以轻松一阵子,到那时一个星期五天都可在此地工作。”
“那很好,关于细节问题,你可以与马蒂一块商量,那你就好好干吧。又一次见到你真让我感到高兴,杰克。”
杰克站起身来,又一次握了副局长的手道:“谢谢你,将军。”
格里尔目送着两人出了办公室,然后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等瑞安和坎托走远之后,他才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出来,进了拐角处的局长办公室。
“怎么样?”中情局局长阿瑟·穆尔法官问。
“成了,他已经答应了,”格里尔副局长答道。
“参与机密工作的许可手续办了没有?”
“这方面没有问题,我们可以放心。一份核查报告上说,几年前他在股票市场玩过一阵子,思维十分敏捷。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才,干什么都会很灵光的。”
“有没有什么经济上的违法事情?”穆尔局长问。中情局可不想拉一个可能会受到证券交易委员会调查的人进来。格里尔听了摇了摇头。
“没有任何违法事情,这小子精明得很,不会去干那种傻事。”
“那好。不过在他的接密许可手续办好之前,你们只能让他看有关恐怖分子的资料。”
“知道了,阿瑟!”
“中情局副局长亲自做招募工作,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局长指出。
“得了,阿瑟,你是不是因为输给我一瓶波旁威士忌而耿耿于怀啊?”
穆尔法官听了之后笑出声来。就在米勒被恐怖分子劫走的第二天,两人就为杰克打了赌。杰克的来到,宣告穆尔赌输了。穆尔是不大习惯当输家的,他过去一直是出庭律师,后来又当上了法官,难怪对输赢颇为计较,不过这一回是输给自己的副手,想到格里尔看人颇准,他也就心甘情愿了。
“我还让坎托给他办了张持枪许可证,”格里尔补充了一句。
“你肯定那是个好主意?”
“我想是的。”
“那么这事就这么定了?”米勒平静地问。
奥唐奈瞧着面前的年轻人,心里十分明白这个计划是怎么订出来的。他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行之有效的好计划。它既体现出大胆,又显示出智慧与才华。不过肖恩明显地把个人的感情因素加进去了,这让奥唐奈觉得有几分不安。
他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三万英尺下方的法国乡间看上去全是黑沉沉的一片,人们这时都已进入了梦乡。他们这回乘的是红眼航班,飞机上总共没多少旅客,就连女乘务员也在后面找个空位打盹儿,周围根本没人,所以他们可以放心地讨论问题。喷气发动机发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就算有人在附近装了电子窃听装置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奥唐奈对他们的行踪十分小心,并作了种种掩护。比如他们乘机直飞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接着便转机到匈牙利的布拉格,然后再转道飞往巴黎。现在他们正在巴黎飞往爱尔兰的回家途中,这样一来,护照上只留下了进出法国的签证了。办事小心的奥唐奈甚至还带了一份假会议记录,以证明他到法国是来开会的,至于过爱尔兰海关,他觉得蛮有把握。这是今天夜里的最后一个航班,海关人员整整一天累下来,这时心里都盼着早点回家休息,这最后一班旅客的检查往往是比较马虎的。
肖恩弄了一本全新的护照,上面的签证和记载都符合现在的新身份。他戴上了棕色的隐形镜片,所以他的眼睛也变成棕色的了。他头发的颜色与式样也变了,修理得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子让他完全成了另一个人。肖恩最不喜欢这络腮胡子了,因为这东西让他感到痒得要命。奥唐奈满意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是啊,米勒必须得适应这一切。
肖恩没有再说什么,他从椅子背后的网兜里抽出一本杂志,坐在那里读了起来。这副装出来的耐心让老大看了很满意。这个年轻人能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这次复训中去,表现得相当不错,体重也减了不少,进一步熟悉了各类武器的性能和特点,恢复了最佳用枪水准,还与其他白肤金发的外国情报专家进行了商榷和咨询,总结了他们上次伦敦行动失败的教训。这些“外国朋友”并不觉得行动失败是运气不好,他们说如果事先安排两辆车子,那么胜利就有保障了。在商榷与咨询的过程中,肖恩表现得心平气和,极有礼貌地听完了对方的分析。而现在他又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奥唐奈对他所提出的行动方案作最后的裁决。也许在英国监狱里的这段经历真让这位年轻人学到了不少东西,使他变得更加成熟了。
“好吧,咱们就按照计划进行!”奥唐奈终于下定了决心。
瑞安签了字,收下一小车的情报资料。他又重新回到了去年夏天待过的那间小办公室,这是一间位于中情局主楼三楼、没有窗户的密室大小的房间。面前的办公桌也是他所见过的最小的那一号,很可能是联邦监狱里的犯人制作的,那张转椅也是最便宜的,反正都是典型的中情局办公用具。
推着小车的档案管理员将这些文件往瑞安办公桌上一搁,厚厚地堆了一大叠,转身推着空车回去了。杰克立刻开始工作,先将刚才从售货亭买来的纸杯咖啡的盖子打开,倒入奶精并加上两小包糖,再习惯性地用一支铅笔进行搅拌。他的太太对他用铅笔搅拌咖啡的习惯几乎是恨之入骨。
这堆资料足足有九英寸高,一叠叠都放在卷宗袋里,每只牛皮纸袋上都有粗体的英文字母和数字组成的混合代码。他拆开最上面的一只牛皮纸袋,抽出了里头的档案,这档案夹四周都贴着红色胶带,以示文件的重要性。这样的文件必须每天锁在保密柜里过夜,不可随便丢在办公桌上,以免让未经授权的人看到。这些文件都打了孔装订起来,每份都编有代号。第一份文件封面上有张纸标签,上面整整齐齐地打着两个字:忠诚,是这份文件的代号。瑞安知道,代号都是由电脑随机抽样选取的。他暗自问道:该有多少文件和多少代号啊。在这个大楼的柜子里,秘密文件何止成千上万,要给每份文件找个不重复的代号,恐怕也只有电脑做得到了。他犹豫了半天才打开文件,仿佛文件一打开就不可挽回地得投身于中情局了,仿佛在通向中情局的道路上这第一步才刚刚迈出……
够了,够了,他暗自言道,打开文件。这是一份一年前搜集到的资料,也是中央情报局关于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第一份情报。
“阿尔斯特解放组织,”报告的标题如斯说,“一个有反常行为的组织。”
“反常行为,”瑞安记得,这是默里曾经用过的词。报告第一段毫不隐讳地明示,文件后面密密麻麻的三十页纸所涉及的情况,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是推测。这些推测的主要依据是被监禁的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成员的口供,特别是从他们的矢口否认中推测出来的。那不是我们干的!有些被捕的临时派成员会这么说。瑞安皱了皱眉头,怎么能把推测当成证据?即使仅供参考,可信度也会受到质疑。不过撰写报告的两位情报人员显然很有经验,他们对犯人的口供作了非常出色的参照与引证。如果有四个不同的来源异口同声地说某桩你觉得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那就意味着你得换个思路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既然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也算是个专业性的组织,其成员说的不一定是假话。杰克自己也清楚,去年他所做的那份研究报告也涉及到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也知道他们是个严密的组织,其构成与情报机构十分相似,除了那些负责全局工作的头头,任何一次行动的具体细节都是划分给不同的小组或个人来执行,执行者只知道分给自己的这一部分工作,对于行动的其他方面几乎是一概不知,这就叫“只了解自己需要了解的事,不打听与己无关的事”,这是情报机构里最流行的行话。
因此,如果一次行动的细节人人都知道的话,报告分析道,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个行动肯定不是共和军临时派这样的专业恐怖团体所组织并实施的。反过来说,如果是他们干的话,他们也不可能了解所有的细节,也就不可能会在他们之间议论这些细节了。这就叫做“逆向思维”,杰克自忖道,倒也有些说服力。这种逻辑推理也同样适用于临时派的对立面——爱尔兰民族解放阵线,尽管后者的组织机构不像共和军临时派那么严密。民族解放阵线曾经暗杀过路易斯·蒙巴顿勋爵,其行动方式或多或少与共和军临时派类同。这两个组织之间你争我斗相当尖锐,尽管民族解放阵线内部团结稍差,组织比较松散,在制造恐怖活动方面,影响不及共和军临时派那么大。
至于北爱尔兰解放组织,它引起人们的注意还不到一年,期间犯了几桩案子。起先英国警方还以为他们只是共和军临时派中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后来,一位共和军临时派要员落网,此人矢口否认那几件案子是临时派干的,从他的口里英国警方才第一次知道,那几件凶杀案竟是一个叫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恐怖集团干的。报告的作者接着说,从那时开始,他们便注意跟踪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行动,想破解出该组织的行动模式,终于看出了一点门道。对于每一次行动,北爱尔兰解放组织都会投入比共和军临时派要多得多的人力和物力,对于这一点,瑞安颇有同感。
这倒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瑞安走出房间,下了楼梯,来到拐角处的售货亭,买了包香烟。没几分钟他又来到了办公室门口,揿了半天按钮,才打开刚才自动关上的密码门锁。
每次行动投入更多的人手,他点燃一支香烟。这不违反恐怖组织通常的操作原则了吗?每一次行动参与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也就越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瑞安查看了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犯下的三桩案子,想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
看了十分钟,他总算悟出了一点道理。北爱尔兰解放组织,比起共和军临时派来,更像是个军事组织。尽管它人数不多,独立行事,但它却很像一支典型的军事部队,在城市里开展恐怖活动。临时派开展暗杀行动靠的是“西部牛仔”式的单打独斗,而不是靠有组织的集体行动。瑞安就知道好几起这样的案子:一个被指定的“任务执行者”——去年这一称呼在中情局里颇为流行——持枪固守在某个地点,就如同树林里的猎鹿人那样,等待着目标的出现,然后一枪将他干掉。可是,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做法却完全不同。首先,他们一般不会对个人目标下手。其次,他们如若采取行动,看上去往往由两方面的人员参与:一支侦察队伍和一支攻击队伍,两支队伍相互之间密切配合。这里很关键的一个词是“看上去”,报告分析道,因为这种看法是推测出来的,并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每当他们做完一件事后,就会撤离得干干净净,不会给你留下任何线索或把柄。他们能做到这种程度,一是靠周密的计划,二是靠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这是典型的军队做法。这说明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人很有自信,对组织的安全也很有信心。杰克开始做笔记了,报告里例举的证据并不多,他数了一下,一共只有六处,然而报告中的分析却耐人寻味。北爱尔兰解放组织在行动的筹划和执行方面显示出极高的专业水平,他们的水平明显要比共和军临时派高出许多,尽管后者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北爱尔兰解放组织里,算得上是行家里手的人可能还不多,然而其成员对武器的使用知识却有相当高的水准。这种普遍掌握武器使用知识的情况令人刮目相看。
有没有专人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瑞安在笔记本上写道,没有正规的军事训练怎么能达到这样的水准?他们到底是如何达到这种水准的?是谁给他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资源?他翻开第二份报告,内容是关于该组织成立后几个月里的事,很有意思。在过去的七个月里,中情局已开始留意北爱尔兰解放组织了。正好是我离开这儿之后,杰克心中暗想,大概只是个巧合吧。
这份情报的主要内容是讲凯文·奥唐奈,据报告研判,他便是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头头。瑞安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好几年前英国情报机关偷拍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个子相当高,其他方面略显一般。资料接着说此人后来又做了脸部整形手术,现在的面目可能会与照片上的不尽相同。杰克好奇地打量着照片上的那个人,当时他正在参加共和军临时派一个成员的葬礼,死者是被北爱尔兰临时政府卫队所杀,前来参加葬礼的全是临时派的头面人物。人群中的这张脸显得十分严肃,眼睛里露着冷酷无情的神色。瑞安拼命想从那张悼念死者的脸上看出更多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凯文的相片,又继续读起他的生平介绍来。
奥唐奈出生于一个工人家庭,他父亲是个货车司机,母亲在他九岁时便去世了。他从小上的是天主教学校,受的是天主教教育。资料上还附了一份他在大学里的成绩单,从学习成绩上看,此人是相当聪明的。奥唐奈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不过他主修的课目全是政治学。大学期间,他几乎选修了所有学校里开设的马克思主义的课程,并参加过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刚刚兴起的民权运动的有关活动,这自然引起了皇家北爱尔兰警署及英国情报机关的注意。大学毕业后,他失踪了整整一年时间,直到一九七二年发生了“流血的星期日事件”时,他才重新露面。在那次事件中,被派往北爱尔兰平息骚乱的英国陆军伞兵部队未能控制局面,竟然朝着手无寸铁的示威群众开枪射击,打死了十四个平民百姓。
“这真是太巧了,”瑞安自言自语道。伞兵部队指挥官事后一直坚持说,当时因为有人先朝他们开枪,他们才进行自卫还击的。一份政府的正式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当然,政府也只能这么说了,还能说什么呢?瑞安耸了耸肩。其实情况可能真是这样,但英国人犯的最大错误便是派部队到北爱尔兰去。那里真正需要的不是部队,而是警察,只有警察才能帮助恢复那里的法治和秩序。不幸的是北爱尔兰皇家警署根本无法控制当时的局面,因此英国政府才将军队派到那里去处理他们并不熟悉的群众骚乱场面,结果惹出了更大的麻烦。
读到这儿,瑞安眼前突然一亮。
大学里攻读政治学,重点学习过马克思主义课程。大学毕业后整整一年奇怪地失踪,又在“流血星期日”灾难发生时突然重新露面,还当上了据说是共和军临时派内专门负责安全问题的头头。若单凭他在大学里的优异成绩,怎么也不可能让他负责组织内部的安全工作;若不是他工作“勤奋”、表现“出色”,怎么也不可能得到这么重要的职位。恐怖主义,与其他各行各业一样,也有自己的一套升迁制度。然而,这个凯文·约瑟夫·奥唐奈不知什么缘故,居然能够黄袍加身,身居要职。你到底是怎么实现自己的目标的呢?你是不是“流血星期日”惨剧幕后策划者之一?如果是的话,你这种手段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你那失踪的一年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在克里米亚接受过有关城市暴动战略战术的训练?……
这里头有太多的巧合,杰克暗自思道。关于苏联人为共和军临时派及爱尔兰民族解放阵线训练骨干一事的说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但是缺少证据,难以令人信服。再说就这两个恐怖集团所干的事,恐怕也用不着如此引人注目地把苏联给扯进来,他们自己就完全可能制定出适当的策略来,或者可以从书本里找到这些策略。关于如何开展城市游击战的书多得很,杰克自己就读过好几本。
他继续翻阅着关于奥唐奈的资料,读到了他第二次失踪的事。这一次英国人搜集的资料就完整得多了。奥唐奈作为组织内部的安全主管,其工作相当称职。他所干掉的那些人中,有一大半的确是警方的通风报信者,做这种工作能达到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那真是非常不简单的了。杰克在报告的最后发现了几页新补上去的资料,上面说的情况与大卫·阿什利在都柏林搜集到的情况是一致的……奥唐奈的成功使他有些忘乎所以……他开始利用自己的职权来排除异己,后来被发现了,于是他第二次失踪了。这里报告的撰写者又采用了推测——只是这个推测与默里在伦敦对他说的内容不谋而合了——奥唐奈又去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肯定是说服了某个人,使那人肯用大量的资金、训练来支持这个刚刚诞生的组织。他自己的、刚刚诞生的组织,瑞安自忖道。这个组织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呢?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这个人会是谁呢?从他第二次失踪,到据认为是北爱尔兰解放组织所犯下的第一桩案子之间,有两年的间隔,整整两年的时间!英国情报机关判断奥唐奈在此期间做了整容手术,那么这个手术又是在哪里做的呢?是谁给他支付了手术费用呢?他绝对不会在某个第三世界的小国里做这种手术,瑞安自言道。他想到了卡茜,或许她的同事能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可以做这么出色的整容手术。仅仅只用了两年时间,换了张面孔,筹集到了大量的财力支援,招集起一支自己的队伍,建立了一个开展恐怖行动的良好基础,漂漂亮亮地干完了他的第一件案子……这样的业绩的确让人刮目相看!想到这里,瑞安情不自禁地钦佩起这小子来了。
接着又过了一年,这个恐怖组织再一次露面,在伦敦犯下了那桩……
听到有人在开密码门锁,瑞安回过头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马蒂·坎托。
“我以为你已经戒烟了呢,”坎托指着杰克的香烟说。
瑞安掐灭了烟头道:“我太太看到我这副样子也会吓一跳。这一叠资料你都看过了吗?”
“嗯,都看过了,”坎托点头道。“老板让我利用周末时间把这些资料过了一遍。你觉得怎么样?有收获吗?”
“我看这个叫奥唐奈的家伙不好对付。他对手下的每个人都非常了解,并已将那些人组织、训练得像一支军队一样。这个组织虽然人数不多,却齐心协力,有很强的战斗力。从他的背景上看,奥唐奈很重视组织内部的思想建设,下面的人对他有着超乎寻常的高度信任。他虽是个搞政治的人,然而他又像个军人那样善于思考,精于谋划。他到底是在哪儿受过这种特殊的训练?是谁把他调教成这个样子的?”
“恐怕还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坎托答道。“不过,你倒可以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有些什么新发现。”
“我知道,”瑞安点头道。“我正在寻找……他行事的一种风格或者叫特点。我正试图去体验他的一些感觉。如果能够弄清是谁在幕后给他提供大把大把的资金,那倒也是个不错的收获。”说到这儿,瑞安停了下来,一个新的念头突然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即在共和军临时派里有他的人?”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就在共和军临时派的负责人要找他算账时,他逃走了。两年后他又回来了,而且有了他自己的组织。他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呢?”
“有些人就是从共和军临时派里出来的,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了,”坎托说。
“那是肯定的,”杰克点头表示同意。“只有他认识的人才可靠。不过我们也知道,他在临时派里,是专门搞反情报工作的,没错吧?”
“你的意思是……?”坎托还弄不清杰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谁构成了对他的主要威胁?”
“每个人都想置他于死地——”
“我的意思是谁最想要杀他?”杰克换了一种问法。“英国人已废除了死刑——但爱尔兰共和军却不管这一套。”
“那又怎么样?”
“这样吧,假如你是奥唐奈,你不断地在临时派里挖墙脚招募自己的人员,你也知道临时派千方百计地要你的脑袋,那你会不会在临时派里安置你自己的眼线,以便一旦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给你及时地通通风、报个信?”
“听起来有点道理,”坎托若有所思地说。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政治目标是什么?”
“我们没法知道这个答案。”
“没法知道?别给我瞎扯了,马蒂!”瑞安大声说。“这些文件里的资料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共和军临时派成员之口,对不对?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打算的呢?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机密怎么会跑到临时派那里去的呢?”
“你是不是在推理上走过头了,杰克,”坎托不以为然地说。“这些资料我也都看过了,里头多半是一些否定用语。提供情况的那些共和军临时派只是说那些案子不是他们作的。至于说不是他们作的,便是北爱尔兰解放组织作的,那只是一种推测,只能作为参考,而不是证据。我并不觉得从这些资料里你可以得出什么结论来。”
“我没有这么做,但是那两位撰写报告的工作人员已经成功地将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办事模式与这几件案子的特点联系了起来。他们作案有他们自己的风格,马蒂!我们可以从案子发生的情形中找到那些风格,不是吗?”
“你这用的是循环论证法,”坎托一下便抓住了杰克的要害。“奥唐奈是从临时派里出来的,因此他一定会从那里招募他的人员,因此他也一定会在临时派内部安置眼线等等。你的基本论点是合乎逻辑的,然而你不要忘记,你的论点是建立在不太坚实的基础之上的。假如北爱尔兰解放组织仅仅只是共和军临时派里的一支特别行动小组,那又怎么办?临时派难道就不可以有这么一支特别行动小组吗?”坎托真是个为争辩而故意唱反调的人,或许就是因为有这个特点,他才当上了格里尔的行政助理呢。
“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瑞安承认。“不过,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也决不是凭空设想出来的,请想想如果真有个‘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话,我说的那些情形就成立了。”
“没错,逻辑上讲得通,但却缺乏有力的证据。”
“所以,这便是我们推理出来的关于这些家伙的第一个逻辑结论。依你看它还有其他方面的意义吗?”
坎托露齿一笑道:“等你悟出什么道道时再告诉我吧。”
“我可以与别人讨论这件事吗?”
“这别人指的是谁——我得先弄清这个问题之后才能回答你。”
“我指的是驻伦敦使馆里的法律参赞——丹·默里先生,”瑞安说,“他好像也有了解这些资料的密级许可,是不是?”
“你说得不错,这些情况他的确都知道,他还在这个问题上与我们的人有合作。好吧,你可以与他商量,他与我们是一家人。”
“谢谢!”
五分钟后,坎托端坐在格里尔将军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他的确机灵得很,问的问题都在点子上。”
“哦?他问了些什么问题?”将军问。
“他问的问题与埃米尔·雅各布斯局长及他的小组所提出的问题差不多:奥唐奈的意图何在?他是不是在共和军临时派内部安插了眼线?如果是的话,他的目的何在?”
“那么杰克对这些问题是怎么看的呢?”
“他的看法与雅各布斯及联邦调查局的判断类同:奥唐奈是个训练有素的反情报老手。共和军临时派想要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因此对他来说最安全的办法便是将他的心腹埋藏在临时派里,一旦出现危险信号,便有人来给他通风报信。”
将军听了点点头,接着又将视线转向窗外,沉默了片刻。这只是答案的一部分,他的本能告诉他,完整的答案应该有更多的内容。“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还提到了训练的事。他现在尚未看完全部材料,我想我们应该给他一点时间。不过您说的没错,将军,这家伙确实非常精明。”
默里拿起听筒,按了一下接听键,并没留意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我是丹·默里,请讲。”
“是丹吗?我是杰克·瑞安,”电话那头说。
“是你呀,教授,近来还好吗?”
“还不错吧。是这样,我有点事想与你商量。”
“好,说吧。”
“我觉得共和军临时派里有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人。”
“什么?”默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嗨,棒小子,请等一下——”他看了看他的电话机。这条线路是——“你怎么会用上这条保密专线的?”
“这么说吧,我已重新回到政府部门里来工作了,”瑞安有点不好意思。
“那太好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啊?”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看有这种可能性。三个月前,吉米也说起过这样的想法。调查局也倾向于这么一种看法,只是现在还找不到客观的证据。每个人都觉得这种想法合情合理——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的话,凯文一定会这么做的。不过也不要忘记,共和军临时派对内部的安全也极为重视,杰克。”
“你曾对我说起过,我们对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了解绝大部分来自共和军临时派,那么他们是怎么得到关于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信息的?”瑞安语速飞快地问。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问的是共和军临时派怎么会知道北爱尔兰解放组织要干的事情?”
“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还不清楚。”这也正是让默里以及詹姆斯·欧文斯伤脑筋的事,不过警察遇上来源不明的情报也不会轻易放过。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你是指将他们的意图告诉共和军临时派?说实在的,我们也想不通,要是你有什么见解的话,我很愿意听听。”
“会不会是想打知名度,以便在临时派里招募他的新成员?”瑞安问。
“你怎么不多想一想,他会这么做吗?”默里立刻回了一句。瑞安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一阵沉默之后,杰克开口道:“是啊,你说得对,那样的话他将会冒被临时派渗透进来的风险。”
“你说得不错,小子。如果奥唐奈晓得要渗透到临时派里去就能保护他自己的话,他怎么可能会请那些要他命的人到自己的组织中来呢?假如你想结果自己,那会有很多别的办法,你用不着去这么做,杰克。”默里禁不住笑出声来。他能感觉出来,电话那头的瑞安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好吧,丹,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谢谢了。”
“对不起,给你泼了冷水,不过几个月前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后来又否决了这种可能性。”
“但是作为起步,他一定得从临时派里招募人员,否则他怎么开展工作啊。”瑞安颇不甘心地又补了一句。他怪自己太迟钝,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默里在这个问题上毕竟是多年的老手了。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数量不会太多,”默里答道。“通过这种方式进来的人数量越多,就意味着临时派渗透进他的组织并毁掉他的可能性越大。杰克,请记着,他们想要奥唐奈的脑袋,这可一点也不假啊!”默里差点没把大卫·阿什利与共和军临时派头头在都柏林的谈话说出来。中央情报局还不知道这一档子的事呢。
“家里的人都好吗?”默里换了个话题。
“都很好。”
“比尔·肖说他上周找你谈过……”默里说。
“是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你让我提高了警惕,丹。这方面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提醒我吗?”
这次轮到默里不知所措了。“我越想这件事,就越觉得我是神经过敏、无事生非了。迄今为止,一点证据也没有,那仅仅是我的一点直觉,也许我太婆婆妈妈了,对不起,杰克。是我听了吉米的话后产生了过敏反应吧,希望我没有扰得你寝食不安。”
“别担心,”杰克答道,“我看咱们就谈到这儿,回头再联络吧。”
“好,再见,杰克。”默里挂上电话,重新开始他自己的工作。
这一头的瑞安仍抓紧时间看材料,一晃已临近晌午。中午他得回去,下午还有课。资料管理员推着车子回来了,把这些资料又推了回去,杰克的笔记也被打上了密级,一起被收了回去。几分钟后,他离开了中情局办公大楼,可心里还在考虑着刚看过的材料的内容。
有件事杰克还不清楚,中情局办公大楼旁边有幢新的附属大楼,那是美国国家空中侦察办公室总部,是中情局与美国空军的一个联合机构,其主要任务是处理侦察卫星搜集到的资料,同时也管理高空侦察飞机的侦察作业。
新一代的侦察卫星用的是电视摄像机那样的扫描式摄像镜头,而不再使用照相胶卷。这一改进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在高空进行持续拍摄,而不必像过去那样只能重点保证在苏联及其卫星国家上空拍摄。这样一来,国家空中侦察办公室就可以建立起一个更加完整的全球性资料库,并向成百上千的专业分析人员提供图片,让他们进行各种项目的分析和研究——这就是为什么要在中情局大楼后面建这么一幢附属楼的原因。
在那些分析人员之中,有位年轻的分析师,他负责研判据认为是恐怖分子训练营地的照片。他的项目尚未做出明显的成绩,因此没有引起更高的重视,尽管有关资料和照片都已被送往反恐特别委员会。反恐特别委员会也没觉得这些侦察的卫星照片有什么特别,于是将它们与其他文件一样对待,大家传来传去,偶尔工作人员会赞叹某张照片竟然拍得如此清晰,人们会被告知那是因为卫星上面装了新的电荷耦合器件,使卫星上的镜头能排除大气层的干扰,获得高清晰度的照片。尽管渲染得很厉害,但要辨别出下面的车牌号还是很困难的,于是仅仅作为可能是恐怖分子训练营地的照片,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对侦察卫星照片的研究与判读是一门少数专家所从事的专业工作,有着极高的技术要求。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就眼前这位年轻分析师的情况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位技术员,他每天搜集并整理图片资料,并不做什么认真的分析,等搜集整理完之后,再交由别人分析研究。眼前他除了搜集整理卫星传回来的资料,还得用红外线处理每一幅照片。他每天监视的训练营地有两百多处,大部分在沙漠里,这算他运气好。大家都知道沙漠白天受阳光照射气温特别高,但很少人知道沙漠到夜里会变得相当的冷,气温常常会下降到零度以下。所以技术人员可以从那些夜里还在释放热量的建筑来判断哪些训练营里有人在受训。在红外线的作用下,这种情况会在照片上显示得十分清楚:在寒冷黑暗的背景下,你可以发现一些白色的亮点。
一台电脑将卫星获得的数字信号贮存起来,技术员将各个训练营地用编码标出,然后再将营地中每一幢发出热量的建筑用数字标出来,再将这些资料制作成一个文件。如训练营11-5-18,位于北纬28°32′47″ ,东经19°07′52″,共有六幢建筑,其中一幢为车库,里边至少有两辆汽车,尽管车库此时没有加热现象,但两台内燃发动机的热效应特征从照片上仍然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技术员发现,在其他五幢建筑中,只有一幢有发热现象,而在上周他却发现有三幢都有发热现象。现在这幢发热的建筑,资料上显示,里面住着一组警卫和维修人员,大约有五个人。这幢建筑明显有个厨房,因为建筑的某个部分总是比其他部分散发着更大的热量。另外一幢建筑八成是个大饭厅,不过目前饭厅和宿舍都空无一人。技术员在上面作了些标注,电脑又将这些资料及说明做成了简单的曲线图,当屋内人多热量高时曲线就上升,屋内人少没有活动时曲线就下降。技术员没有时间细细地对比多少天来曲线的变化情况,因为他估计会有别人专门来做这项工作,可惜他的估计完全错了。
“你记着,中尉,”布雷肯里奇说,“先深深地吸口气,再慢慢地吐到一半时轻扣扳机。”
九毫米勃朗宁自动手枪很容易瞄准,瑞安对着环形靶,按照枪把子的要求,打出了第一发子弹,只见枪口火光一闪,一声巨响让他吓了一跳。手枪自动退壳后,第二发子弹又上了膛,后坐力将杰克握枪的手抬了起来,他又重新瞄准,重复了前面的动作,连打了四发子弹。他将枪搁在旁边的桌上,取下套在头上的护耳罩,他的耳朵已被捂出了汗来。
“两发九环,三发十环,十环中两发打在正中心上,”布雷肯里奇看着观察镜说,“比刚才那一次还差了一点。”
“那可能是因为我的手臂举枪时间过久的缘故,”瑞安解释道。这枪差不多有四十磅重,平时举枪射击你不会觉得它重,但举着它瞄了一个小时之后,手臂的承受力还是够大的。
“你可以练一下手腕的力量,那能帮你增强前臂及腕部的肌肉。”布雷肯里奇在瑞安的勃朗宁枪的弹夹里装上了五发子弹,拿着枪走到靶台前,对着另一只环靶瞄了起来。军士长用了不到三秒钟时间,将五发子弹全打完了。瑞安在观察镜里看了看,五发子弹全打在环靶的中心点上,五个洞竟然像一朵花的五片花瓣,紧紧地围着环靶的中心点。
“嗨,我都忘了玩勃朗宁该是多么有趣了,”他取下弹夹,又重新装了五发子弹。“这枪真是好瞄极了!”
“我也发觉这枪比较好瞄,”杰克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也只好这么说上一句。
“你不必有自愧不如的感觉,中尉,”布雷肯里奇说,“要知道当你还在兜尿布时,我就开始玩这玩意儿了。”说完他又打了五枪,五十码外的环靶中心完全脱落了。
“我们干吗要打环形靶呢?”杰克问。
“因为我要让你养成想打哪儿就打到哪儿的习惯,”枪把子解释道。“我们得先在基本功上下功夫,以后再练别的,你今天看上去有点不对劲,中尉。”
“哦,是这样,今天我与向我提出警告的联邦调查局的官员通了一次话,他说他可能是反应过头了,也许我也有点反应过头了。”
布雷肯里奇耸了耸肩道:“你大概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中尉。我是参加过战斗的,在战争中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牢牢记住:你在心灵上产生的第一个感觉往往是最准确的,你记住我的这句话吧!”
杰克点了点头,可是在内心他并不认同这一点。他今天的收获应该不小,上午他所看到的资料告诉他许多关于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情况,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在美国做过任何案子。共和军临时派在美国有不少关系,然而没人相信北爱尔兰解放组织在美国有任何关系。即使他们打算在美国干点什么事,瑞安可以断定,若没有在美国的关系提供协助,他们也是很难做得成的。也许奥唐奈会动用他原来在临时派里时的老关系,不过细想起来这也不大可能。他是个危险人物,然而那也只是在他所控制的地盘上,而美国根本不属于他的地盘,上午看过的资料也是这么说的。当然,杰克也晓得,看了一天的资料便得出结论还显得早了些,他会继续保持警觉。从现在的情况看,对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调查了解还得持续两到三周,下一步他该了解奥唐奈与共和军临时派的关系了。他有一种预感,这种关系一定很不正常,什么地方肯定出了毛病。他想仔仔细细地把有关的资料过一遍,希望能找到一种说得通的理由。中情局对他这么客气,他也得为其作点贡献才行。
外头疾风骤雨,在山崖上的那幢临海别墅里,米勒和奥唐奈站在玻璃窗前,望着波涛汹涌的大西洋,风暴卷起阵阵海浪,冲击着房子下边的悬崖峭壁。隆隆的浪涛声夹杂着怒吼的狂风,豆大的雨点打着玻璃窗发出“哒、哒”的响声,仿佛是一组大自然交响曲。
“这样的天出海可不行,肖恩,”奥唐奈品尝了一口杯中的威士忌后说。
“我们临时派的同仁们什么时候去美国?”
“三个星期后。时间不算充裕,你还是觉得要去干那件事,对吗?”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头头考虑的是执行肖恩计划所需的时间。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凯文,”米勒平静地答道。
“除了计划上说的之外,你是不是另有动机?”奥唐奈追问,他觉得还是把事情摊开来说清楚更好。
“咱们应该考虑这个计划能给我们带来的效果。共和军临时派要去美国,要宣称他们是无辜的,然而——”
“好吧,我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星期三上午。我们得抓紧时间,即使那儿有人接应,我们还是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