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审持续了两个小时,期间瑞安只好坐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第二审判庭外面等候。他坐在大理石长凳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想利用等待的时间做点工作,却发现怎么也没法集中思想。于是他干脆东张西望地打量起这幢有一百六十年历史的古老建筑来了。
法院周围戒备极为森严,许多穿着制服的警察荷枪实弹地站在显眼处,可谓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周围的楼顶上也站着持枪的人,就像是猎鹰随时准备飞袭野兔那样,只不过野兔是不会携带机枪和RPG-7火箭筒的,瑞安暗想。每个进入法院的人都须经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查,那家伙灵敏得连一包香烟里的包装锡纸都探得出来。这还不算,进入的人都要受到从上到下轻拍搜身,连瑞安也不能例外。这种搜法令瑞安觉得很不习惯。整幢大楼的入口处已被封住了,与此案子无关的人员一律不准入内,其他十九个审判庭的案子审理不是改期就是换了地方,当天这里就审“王室诉米勒”案。
瑞安过去从未上过法庭,就连一张违章驾驶的传票都没有收到过。他的生活一向平静如水,不想到了英国,这平静的水面上竟然会掀起了波澜,使他觉得十分好笑。大理石的地板……周围的一切几乎都是大理石的……使大厅看上去有点像教堂,墙上挂着名人的警句,比如西塞罗的名言:人民的福利是法律的最高准则,这话倒是道出了法律的真谛。他想:要是让北爱尔兰解放组织的人看到了西塞罗的这句话,他们会怎么想啊?或许他们会根据自己对“人民的福利”的理解来为他们的行动作辩护吧。谁不为自己的行动作辩护呢?他自问道。历史上哪个暴君或独裁者不为自己的罪恶行径找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呢?坐在一起的还有五六个其他证人。杰克没有跟他们说话,因为来之前已向他们明确过了:出庭的证人不准交换意见,以免让被告方律师看到了说控方证人串供。控方已尽了一切努力,要使这桩案子的审理成为标准法律程序的典范。
对这个案子的处理有点让人看不懂。事件发生到现在才不过四个星期,审判居然已经开始了——即使拿英国人的标准来看,速度也是够快的了。法庭周围戒备森严,就连法庭公众旁听席上的人数也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与此同时这个案子却只被当作刑事案件来处理,别说“北爱尔兰解放组织”这几个字了,就连“恐怖分子”这四个字,在检察官的诉状中也找不到。看来警方似乎有意避开这案子的政治层面。两人被打死了,受审的犯人被控犯了蓄意谋杀罪。甚至连新闻界也配合得很默契,只将其称为凶犯,而没有将其跟政治问题联系在一起。杰克觉得这么处理有政治和情报方面的考虑,因此没人会提及那些方面的事情。这么一来,被告律师自然也就没法将他作为恐怖集团的成员,没法为其作更有力的辩护了。所以,不管是新闻界还是法学界,都把这个案子称为谋杀案。
可是真相并非如此,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不过瑞安也清楚,一旦上了法庭,律师往往对事实真相并不太感兴趣,审理过程中所使用的手段和技巧才更加重要。因此,在该案的审理中,官方不会提及犯罪的动机,也不可能涉及到王室家族的任何成员。在这种情况下,所作的证词自然难以揭露犯罪的性质,也不可能提出有力的证据。
不过这并没有关系。从媒体报道的情况看,审判看上去将会是密不透风的,整个过程也不让录像。就连卡茜都不让来作证,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除了前一天几个法医已作了证之外,王室方面还有八个证人,其中瑞安是第二位证人。审判估计最长要持续四天。欧文斯在医院里早就说过了,对这个小青年是不能随随便便地放过去的。
“是瑞安博士吗?庭上有请,请您随我过来好吗?”瑞安的贵宾待遇在这里也没有变化。一位身穿短袖制服、系着领带的法警走了过来,带他到一扇边门,从这里可以进入审判庭。另一个警官为他开了门,并请瑞安将笔记本电脑交给他代为保管。戏该上演了,瑞安暗自说道。
第二审判庭里面是典型的十九世纪木结构装饰。一进去他就发现房间的四周都镶着坚固的橡木板,地下铺的也是橡木地板,真可谓是英国木匠的精巧杰作。这样的木结构装饰若在美国的话,由于使用了这么多的橡木,必然会引起“山峦俱乐”的抗议。该庭是阶梯形的建筑,虽然看上去宽敞,但其实际面积却小得惊人,最多也就与他家里的餐厅差不多大小,中间还放了一张橡木桌子。桌子的后面有一排法官就座的席位,旁边是证人席。在法官席的后面还有五张高靠背的木椅,中间一张椅子上坐着当庭法官尊敬的惠勒先生,他穿着一袭带着饰带的深红色法袍,头上一顶用马毛制成的白色假发一直披到他那不太宽的双肩上,使他看上去简直就像好几百年前的人。陪审团坐在瑞安的左边,共有八位女士和四位先生,分坐在两排,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期待。在他们的上面就是旁听席,席座一阶一阶地往上排,就好像是教堂里的唱诗班,瑞安也没法看清坐在那里的是些什么人。将要出庭的律师坐在瑞安的右边,也穿着十八世纪的黑袍,戴着较小的假发,整个场面有一种肃穆的宗教气氛,他在宣誓时简直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检察官威廉·理查兹的年龄、个子和身材都与瑞安差不多。作证一开始,他先问些例行的问题,诸如姓名,居住地,职业,何时来到英国,来英国干什么等。理查兹的提问显得十分在行,等他问到开枪射击时,整个大厅的听众都显得非常激动,充满了期待。
“瑞安博士,您能否给我们描述一下,接着发生了什么事情?”
杰克花了十分钟时间,一口气讲完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整个叙述的过程中,他总是半边脸向着陪审团,但却不敢正视陪审席上一张张望着他的脸。在这种场合下出现“舞台恐惧症”实在有点怪,然而当时他确实有点这种感觉。他一边定神望着陪审团席位上方的橡木护墙板,一边叙述着事件的经过,仿佛这些事情又在他眼前重现,等叙述完毕时,他发现自己已激动得连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那么,瑞安博士,您能否给我们指认一下,事发当天被您先打倒的那个人是谁?”理查兹最后问。
“好吧,”瑞安边说边用右手一指道,“那人就是坐在那边的本庭被告。”
这是瑞安第一次有机会正视此人。他的名字叫肖恩·米勒,对瑞安来说,这个名字并不是典型的爱尔兰姓名。此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穿着一身干净的西服,系着领带。瑞安指着他时,此人正对着旁听席上的某个人点头微笑,或许是他的家人吧。接着,他将头转了过来,瑞安终于可以审视此人的脸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瑞安自忖道,竟敢策划并实施当街暗杀的行动?在他的身上到底缺少了什么,或者说是什么可怕的动机让他干下了文明人怎么也不敢干的事情?他的脸显得平平常常,上面还有粉刺留下的疤痕,看上去蛮像美林证券公司或其他什么公司的实习生。杰克的警察父亲一辈子与罪犯打交道,但是对瑞安来说,这些犯罪分子永远是个谜。你们为什么与别人都不一样呢?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们沦为罪犯了呢?瑞安真想问一问对面那个人,不过他心里明白,即使对方肯回答,眼前也没有机会提问。接着他将视线投向那人的双眼,想寻找一点儿生活的欲望,一点儿人性——一丁点儿能说明此人与他一样也是一个人的证据。两人目光相交最多也不过两秒钟的时间,但是对于瑞安来说,这一瞬间就好像有好几分钟这么长。他看到的是……
一片空白,在那对眼珠里居然是一片空白。杰克开始悟出了一点道理。
“记录在案,”主持庭审的法官一字一句地向书记官宣布道,“证人已指认了被告肖恩·米勒。”
“谢谢您,法官大人。”检察官理查兹说完后便退下庭去。
瑞安借此机会擤了擤鼻涕,因为上周末不小心得了鼻伤风。
“您觉得还可以吗,瑞安博士?”法官问道。杰克发现自己这时正靠在木栏杆上。
“对不起,法官大人,站久了我那打了石膏的手臂让我觉得有点累。”每回萨莉遇上她老爸,便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我是一把小水壶……”来打趣他那前伸的手臂。
“法警,给证人拿张凳子,”法官下达了命令。
趁此机会,瑞安又观察了一下法庭。被告席与检察官席在同一排座位上,中间只相隔十来英尺的距离。两边的凳子上都铺有绿皮羽毛垫子。没过多久,法警拿着一张凳子过来了,瑞安谢过后就坐在了凳子上。其实他真正需要的倒是个抓钩,可将他的左臂吊起来,不过他已经慢慢地习惯石膏的重量了。倒是石膏里面常常会发痒,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当然啦,这个问题是谁也没法帮得了的。
被告辩护律师以略带夸张的优雅姿势站起身来。这位律师名叫查尔斯·阿特金森,很多人都叫他“红查利”,因为他就是喜欢打最棘手的官司,喜欢为最极端的罪犯进行辩护。他最近宣布脱离英国工党,让工党出了一次丑。他的体重显然超过了他的年龄,肥胖的身躯上面长着一颗红光满面的小脑袋,头上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假发。给恐怖分子当辩护律师一定收入颇丰,这可是欧文斯应该去查一查的问题,瑞安自忖道,你的钞票是从何而来的,阿特金森先生?
“希望法官大人允许我向证人提问,”他以庄重的语气说,然后慢慢向瑞安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叠笔记。
“瑞安博士——或许我该称你为约翰爵士?”
杰克挥了挥手道:“只要你觉得方便,随便怎么叫都可以。”他们事先曾警告过杰克要当心这个阿特金森,特别要当心他提问时的用词及技巧。他是个极端聪明的混蛋,他们这么说。在纽约做股票经纪人时,瑞安也认识过好几个十分聪明的混蛋。
“据我了解,你曾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中尉?”
“是的,你说得不错。”
律师看了看手中的笔记,又看了看陪审团。“美国的海军陆战队是一伙嗜血如命的暴徒,”他悄声抱怨。
“对不起,先生,你说什么?嗜血如命?”瑞安反问,“不对吧,先生?据我所知,大多数陆战队员都嗜啤酒如命。”
瑞安的回答在旁听席中引发了一阵笑声,阿特金森在笑声中转过身来,瞪着瑞安,脸上霎时浮现出一丝阴险的奸笑。去他妈的用词及技巧,瑞安自忖道。他也回敬了律师一个笑脸。你有什么问题就提吧,我才不怕你这狗屎……
“请原谅,约翰爵士,我只是用了个比喻罢了。我的意思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好战性是出了名的。这大概不假吧?”
“陆战队是从事两栖攻击的轻装步兵部队。陆战队员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与其他兵种人员也没有多大的差别,惟一不同之处是他们的训练更为艰苦,”瑞安答道。他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对手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处于下风。有人觉得陆战队队员非常霸道,不过那都是从影片里面看到的。在匡蒂科训练基地,教官们对他说:如果你真行,那你根本不需要霸道。你只要说你是陆战队队员,那就够了。
“你刚才说陆战队是攻击部队?”
“是的,先生。这个说法基本正确。”
“这么说来,你是指挥过攻击部队的啦?”
“是的,没错。”
“约翰爵士,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当指挥陆战队的职务?有旺盛斗志者?有决策能力者?胆大心细者?我猜他必须要有更多诸如此类的品质吧?”
“先生,《陆战队军官手册》上说,陆战队军官最最重要的品质是刚正不阿,”瑞安笑着说。阿特金森在这个问题上准备得不够好。“我只指挥一个排,刚任职时,连长对我解释道,我的主要任务是执行他的命令,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我还可以依赖副排长的实际经验。我这个工作,与其说是个领导岗位,倒不如说是个积累经验的机会。刚刚上任便想有惊人之举是很不现实的。”
阿特金森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态的发展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是啊,约翰爵士,照你这么说,你这陆战队的中尉排长倒成了童子军的头头了。我想你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吧?”他以讽刺挖苦的语气反问。
“当然不是,先生。非常对不起,我并不想给你这么个印象,不过陆战队员的确不是一群咄咄逼人的野蛮人。在陆战队里,我的工作就是执行上级命令,在必要情况下,发挥战斗力,做出判断和决定,其他军官亦是如此。但是我在那儿只待了三个月,就在学习如何当好排长的当儿,我就受了伤。军官当然会发号施令,但是我只是个中尉,是指挥官中最低的一级。在这种岗位上,执行命令的多,指挥别人的少。我猜你大概从未在部队里待过吧。”瑞安说到最后话里还带了点刺儿。
“这么说来,你到底受过些什么训练?”阿特金森几乎用上了审讯的口气,他大概有些恼羞成怒了,或者是想以怒遮羞。
理查兹抬起头来望着瑞安,用眼神向他传递警告。事先他也多次提醒杰克不要与“红查利”你来我往地正面交锋。
“我接受过基层领导技巧的训练,比如怎么在战场上带领好自己的一排人,”瑞安答道,“如何对某个特定的战术情况作出反应,如何配备及使用排里的各种武器,有时候也会学习使用步兵连的武器,以及在需要时如何请求炮兵及空中支援——”
“且慢,你刚才说作出反应?”
“是啊,先生。这是其中的一项内容。”他放慢了回答的语速,在用词上也十分小心,还特意使用了平稳友好的语调,显示出他愿意回答一切问题的诚恳态度。“我还从未参加过任何实战行动……除非你把这次林阴大道上的行动看作实战的话……不过我们的教官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当子弹在空中飞舞时,你就不会有很多时间来考虑如何行动。你必须事先想明白应该如何行动,而且还要迅速采取行动,要不就会遭受人员的伤亡和损失。”
“好极了,约翰爵士。你受过迅速作出反应的训练,不错吧?”
“不错,先生。”瑞安觉得自己快要中埋伏了。
“所以,当爆炸发生时,你在证词里说了,你正朝着另一个方向,是不是?”
“当时我的确不是正对着爆炸的方向,先生。”
“隔了多久你才转向了爆炸发生的方向?”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当时我最关心的事是让我的太太和女儿趴在树丛后面,然后我才抬起头来。中间隔了多久?”瑞安仰头作思考状,“起码有一秒钟吧,先生,也许是三秒钟。要回忆这种事情,实在有点勉为其难,除非我的身边带着一只秒表。”
“那么,当你抬起头来时,你并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先生。”好吧,查利,你到底想打什么主意,你就说出来吧。
“因此,你并没有亲眼看到我的当事人开枪射击,也没有看到他扔过手榴弹,对吧?”
问得够漂亮,瑞安暗自说道,没想到他会采取这种策略。是啊,他总得尝试某种新策略,不是吗?“没有,先生。我看到他时,他正从车前转到车后的拐角处,背对着我,右手举枪,直指着车门,好像是——”
“这是你个人的臆断吧,”阿特金森打断了瑞安的话,“好像什么?那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呀?你没有看见他从车里出来,车后来也开走了。他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行人,见此情景前来营救,就像你所做的那样,你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吗?”
杰克对此说法并不感到吃惊。
“是我个人的臆断?不,完全不是,那是我的判断。假如他如同你所说的那样,是前来营救的话,那他得要从街对面过来。我想恐怕没人能这么快就赶到劳斯莱斯车后来,再说前面还站着个拿自动枪的家伙,若是从前面拐过来营救,怎么能不引起前面那家伙的注意呢?他手上有枪,怎么会不先向前面那家伙开枪呢?律师先生,在我当时的考虑中,根本不存在你所说的那种可能性;而从现在的角度来看,更不像有这种可能性了。”
“你又在自做结论了,约翰爵士,”阿特金森说。
“先生,你提问,我据实回答,并没有什么结论。”
“你是要我们相信,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你会考虑这么多的事情?”阿特金森脸朝着陪审团问杰克。
“是的,先生,你说的没错,”瑞安非常肯定地答道,“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我想你也许不知道,我的当事人从来没有被捕过,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
“我想这该是他第一次犯罪。”
“这得由陪审团来决定,”律师毫不客气地说。“你没见他开过一枪,是吧?”
“没有,先生。不过他枪的弹夹里可装八发子弹,我捡起枪来时,里面只有三发子弹了。当我打完第三枪后,枪里已没有子弹了。”
“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其他人事先就不可能用过此枪?你没见他开过枪,对不对?”
“我没有,先生。”
“所以,枪可能是汽车里其他人掉在地上的,我的当事人可能是捡到了这支枪,我再重复一遍,他有可能像你一样想帮助劳斯莱斯车里的人——这不是不可能,你现在没法弄清楚这一点,是不是?”
“对没见到过的事,我是没法作证的,先生。不过,对当时的交通、行人及街上的情况,我的确看得很清楚。如果你的当事人像你所说是前来营救的话,那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
“一点不错,你弄不清楚,是不是?”阿特金森果真是反应敏捷。
“我看到你的当事人时,他正从前头那辆停着的汽车的方向跑过来,”杰克指着桌子上的模型比划着说道。“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他从人行道上跑下来,捡起枪,再来到我看到他的地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是奥林匹克级的短跑选手。”
“不过这种事情我们无法断言,你刚才也说过,没看见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的反应过分轻率,你承认不承认?按美国海军陆战队训练原则,你在瞬间便作出了反应,根本没有去评估当时的情景,不顾一切地向我的当事人发起了攻击,将其打昏在地,还试图将他杀死。”
“不,不是这样的,先生。我没有想杀死你的当事人。我已经——”
“那你为什么要向一个已经失去知觉、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开枪射击?”
“法官大人,”检察官理查兹站起来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问过了。”
“证人若有新的内容,可以回答此问题,”惠勒法官用权威的口气说。没人能说这样的庭审不公正。
“法官大人,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已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他是否会马上爬起来。所以我向他的下身开了一枪,目的是让他暂时不要站起来对付我。”
“你们瞧,这是在美莱屠杀越南村民的美国大兵的逻辑。”
“你搞错了,阿特金森先生,那不是海军陆战队干的,”瑞安马上顶了一句。
被告律师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想你们这些家伙大概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并且还知道干了坏事不能声张。也许你本人就接受过这种训练……”
“没有,我从未接受过你所说的那种训练。”他是有意想激怒你,杰克。瑞安拿出手帕,又一次擤了擤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请原谅,这里的天气让我觉得不习惯,我有点伤风。你刚才说我们陆战队员受过那种针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的训练,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报纸早就会刊登这样的消息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阿特金森先生,抛开道德问题不谈,海军陆战队一向很重视自己的形象建设以及与各方面的关系。”
“是这样的吗?”被告律师耸了耸肩说,“那么中央情报局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请原谅,你刚才说什么?”
“你怎么解释报纸上关于你为中央情报局干活的报道?”
“阿特金森先生,我的薪水都是在海军部里开支的,第一次的薪水是海军陆战队发给我的,后来——也就是现在——是由美国海军军官学校发给我的。除此之外,我从未被任何其他政府机构雇用过。”
“所以,你不是中情局的工作人员?我可要提醒你,在上法庭时你是发过誓的。”
“不,先生,我不是中情局的,也从来没有干过中情局的工作——当然,在证交所里当股票经纪人时倒也玩过经济情报,反正我不是中央情报局的。”
“那么,对报纸上的那些报道你怎么说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得要去问那些写报道的记者了。我实在弄不清那些捕风捉影的资料是从哪里来的。我教的是历史,我的办公室在海军军官学校莱希大楼的二楼。这地方离兰利还远得很呢。”
“兰利?那么你知道中情局总部的地点啦?”
“是的,律师先生,我曾在那里做过一次演讲,这是有案可查的。上个月,在罗得岛的海军战争学院我又做了同样内容的演讲。其内容是关于战争时期的战术决策问题。我从未为中央情报局工作过,然而我的确在那儿做过一次演讲。也许这就是引起报道的原因吧。”
“我看你在撒谎,约翰爵士,”阿特金森说。
不全是,查利,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审视这个问题了。“你爱怎么想,我没办法干涉,律师先生,我能做的就是如实地回答你的问题。”
“那么,你也从来未为政府写过一篇名为《人员与机构》的官方报道?”
瑞安没有马上作出反应。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消息的,查利?回答这个问题,他必须十分小心。
“先生,你说的那件事是这样的,去年夏天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应邀为一家私人公司做协议咨询。该公司的名字叫迈特公司,是为政府服务的。他们让我做一项研究,其内容是不公开的,不过这份报告与我们今天审理的案子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是这样的吗?你为什么不让陪审团来作出判断?”
“阿特金森先生,”惠勒法官听得有些疲惫。“你的意思是说证人所做的那项工作与我们今天要审理的案子有直接的关联?”
“我想也许其中有关联,法官大人,我觉得证人企图欺骗法庭。”
“那好吧,”法官转而问杰克,“瑞安博士,你所涉及的该项工作是否与本庭正在审理的谋杀案或与本案的任何一位涉案人员有任何的关联?”
“没有任何关联,法官大人。”
“你很肯定吗?”
“我可以肯定,大人。”
“你现在或者过去是美国政府的一名情报或安全部门的工作人员吗?”
“除了海军陆战队队员之外,我没当过其他机构的工作人员。”
“我提醒你,你发过誓,在法庭上所讲的每句话都必须是真的。你有没有在任何方面欺骗法庭,瑞安博士?”
“我没有欺骗法庭,法官大人,绝对没有。”
“谢谢你,瑞安博士。我想这个问题现在可以结束了。”惠勒法官把脸转向右侧说道:“请提下一个问题,阿特金森先生。”
被告律师此时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气,瑞安自忖道,但他不让这种怨气显露在脸上。瑞安想知道,是不是法官事先也已了解过这一段的情况了?
“你说你向我的当事人开枪,仅仅是为了不让他再站起来?”
理查兹又站起来说:“法官大人,证人已经回答过——”
“倘若法官大人允许我问下一个问题,你们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了,”阿特金森不慌不忙地打断了检察官的话。
“那就请问吧。”
“瑞安博士,你说你开枪打我的当事人是为了不让他再站起来。美国陆战队教其成员开枪射杀还是开枪让人站不起来?”
“开枪射杀,律师先生。”
“那么,你是在告诉我们,你违背了所接受的训练原则?”
“是的,先生。那是因为我们并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伦敦的街头,我根本没有要杀死你的当事人的想法。”我倒是希望当时就将他毙了,这样倒可以省掉现在这些麻烦了,他自忖道,不过在他内心的深处却还在纳闷:我是真想干掉那家伙吗?
“所以你刚开始卷入这场冲突时是按陆战队的训练原则作出反应,过不了一会儿你的行动又违反了这些原则。你觉得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怎么能让我们信服?”
阿特金森这会儿总算把杰克给搞糊涂了。他看不清律师到底要将他往哪个方向引。
“我考虑问题的方法与你的不一样,先生,不过你说的也并没有错,”杰克说,“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接着你又爬到汽车的拐角处,看到了车前的那个人。这一次你不是让他也站不起来,而是在不加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开枪将他射杀。这次你又明显地按照训练原则行事了,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
杰克摇头道:“一点也不矛盾,先生,那是两种不同的情况,需要采取不同的手段,但我总体上只使用了必要的武力。”
“我看你说错了,约翰爵士。我以为你自始至终都在鲁莽行事,你不问青红皂白地卷进了你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环境里,向一个无辜者发起了攻击,在他失去知觉的情况下还试图射杀他。接着你又冷酷无情地杀死了另一个人,而不像先前那样只是让他丧失抵抗的能力。你当时没有意识到,现在也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吧?”
“不对,阿特金森先生,我不认为事情像你所说的那样。按你说来,对这第二个人,我该怎么处理?”
阿特金森这会儿算是逮到了杰克的一个破绽,并立即抓住了它。“你刚才对法庭说你只想让我的当事人丧失抵抗能力,而实际上你却试图杀死他。接着在对付第二个人时,你原本也可以先让他丧失反抗能力,而结果你却将他们射杀了。这前后如此矛盾,怎么叫我们相信你呢?”
“律师先生,我首次看到麦克罗里——就是那第二个枪手——时,他手中正握着一把AK-47攻击性自动步枪。在当时的情况下,让我用一支手枪去对付一支轻机枪——”
“可是就在那时你却发现他并没有拿着自动步枪,对不对?”
“是的,先生,他当时没拿着自动步枪。如果他拿着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许我就不会从车后面转出去了,或许我会躲在车后向他射击。”
“哦,我明白了!”阿特金森得意地喊了起来。“你是学着牛仔的样子,在这里杀人,”他边说边抬起的双手,仿佛是要举枪射击。“那真是道奇城在伦敦重现了!”
“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杰克略带气愤地问。
“既然你一枪便能射穿对方的心脏,那你为什么不射落他手中的枪呢,约翰爵士?”
“噢,我懂你的意思了,”瑞安发现阿特金森犯了个错误,他摇着头笑道:“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你说什么?”被告律师让杰克的这句话给弄糊涂了。
“阿特金森先生,刚才那会儿你说我企图射杀你的当事人,当时我与他的距离简直伸手可及,但是我却没有杀死他,因此按照你的看法我是个没准头的枪手。而现在,你又要我在十五至二十英尺的距离上一枪打掉他手中的枪。先生,你不觉得你的说法前后很矛盾吗?按你的思维逻辑,我要么是个神枪手,要么是个没准头的枪手,我到底该是哪种枪手呢?再说啦,要将对方的枪从手里打下来,那只是电视节目里编造出来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是没有的。手枪射击,你只是瞄准靶心,我就是这么干的。我从车后转出来,手枪早已有了明确的目标。假如麦克罗里不将手枪指向我的话,或许我就不一定会朝他开枪。然而他的确转过了身来,向我开了枪,让我的左臂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我也回敬了一枪。当时我或许会有其他不同的选择,不幸的是,我没有时间来考虑。我只是采纳了当时最好的选择。那家伙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看到我的枪对着他,他转过身来就开了枪——是他先开的枪,律师先生。”
“那你也应该开口说句话什么的,你说过没有?”
“没有,我想我没有说过什么话,”杰克承认。
“你是不是希望事情还有别的解决方式?”
“阿特金森先生,如果你觉得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一些的话,那么我就告诉你,在过去的四个星期里,我曾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当时给我足够时间考虑的话,或许我会想到别的办法。只是在事发当时不允许我考虑。”说到这里杰克停了一下。“我看要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没发生的话,那岂不就好啦,所以问题的关键是发生了这件事情。而引发这件事情的并不是我,律师先生,而是他!”杰克抬起头来对着米勒看了一眼。
米勒坐在一张直背木凳上,两臂交叉搁在胸前,头微微侧向左边,嘴角边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是专门做给瑞安看的。他离杰克约有三十英尺的距离,但他那灰色眼睛死死地盯着杰克。瑞安也直视米勒,但脸上却不露声色。法庭的书记官正忙着记录杰克的证词,旁听席上的来宾交头接耳,瑞安与米勒继续对视着,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在这双灰眼睛的背后,他到底在谋划着什么呢?瑞安暗自问道。这种眼神决不是懦弱的表示,瑞安可以肯定,那只不过是米勒玩的一种游戏罢了,他坐在那儿,镇静自若,这番功夫米勒过去一定练过好些回了。他的眼神给瑞安的感觉仿佛是食肉动物遇到了猎物,这种表情会让你联想到要撕碎对方的意志和力量,一种缺乏道德和良知的意志和力量。好在他周围还有四个警察看着他,他只是关在笼子里的狼,只能在笼子里打量着瑞安。西装和领带只是披在这头野兽身上的伪装,先前对旁听席上朋友的微笑同样也是装出来的。他现在已不在乎他们了,也不在乎法庭会怎么判决,不在乎将会坐牢,他现在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有个叫瑞安的家伙,一个他看得见却抓不到的家伙。这种感觉让坐在证人席上的瑞安毛骨悚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抓了一把自己的膝盖,仿佛抓到了放在几英尺外证物桌上的手枪似的。
但米勒毕竟不是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受过教育,看上去也不笨。他与其他人一样能思考,会计划。但是当他采取行动时,他就不愿意受人性的制约了。杰克为中情局做关于恐怖分子的调查报告时,他所涉及到的都是些抽象的、机械的人,对于那些对象,杰克可以毫不费力地采取这种或那种办法来加以处理,那只是纸上谈兵。杰克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活生生的恐怖分子竟会以那么可怕的眼神瞧着他。此人难道不清楚,杰克只是在履行一个公民的义务?
你不必对此耿耿于怀,我只是路见不平才卷了进来,才伤了你,杀了你的同伙,才搅了你们的局。你想对付我,以便把事情扯平,是不是?受伤的野兽总想弄明白是谁让它受了伤,杰克暗自思道。这头野兽的非同寻常之处是有思维、有记忆。想到这儿,杰克的手上惊出了冷汗。趁别人不注意,他用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这头野兽此时定在考虑如何才能达到他的目的。
瑞安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恐惧是什么滋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提醒自己,米勒由四个法警看着,陪审团会判他有罪,他的余生将会在监狱里度过,狱中生活或许会改变他的性格和信仰。
我曾是海军陆战队队员,杰克暗自说道,是不会怕你的。我有办法对付你这个小流氓。我制服过你一次,不是吗?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回敬了米勒一个只挂在嘴角边的微笑。你不是一只狼,而是一只黄鼠狼罢了。你会让人觉得讨厌,却不值得让人过分担忧,他自忖道。就像在动物园里看够了某种动物之后的感觉一样,他把眼光从米勒身上移开,心中自问道:不知米勒是否已看出了他平静表情后面那毫不畏惧的气魄。
“我没有问题了,”阿特金森说。
“证人可以退席了,”惠勒法官宣布。
杰克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走下证人席时,又朝米勒扫了一眼,发现他那副冷冷的笑容仍旧挂在嘴角边。
杰克回到大厅时,第三名证人正好进入法庭。他发现驻英使馆的丹·默里正在那儿等他。
“表现还不错,”这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赞许道,“面对如此刁钻的律师,你不得不加以防备。他差一点要套住你了。”
“你觉得套住我会影响对米勒的判决吗?”
默里摇头道:“不会的,审判只是走走形式,这个案子早已是铁证如山、不可推翻了。”
“会判他几年呢?”
“终身监禁。在英国‘终身监禁’通常并不像在美国那么长,最多也就是六至八年的时间吧。可是对这个家伙,‘终身监禁’却是货真价实的终身监禁了。噢,是你啊,吉米!”
向他们走来的是警局的反恐处负责人詹姆斯·欧文斯。“我们的证人在法庭上的表现如何?”
“得奥斯卡奖还轮不上,不过陪审团还是很喜欢他的,”默里答道。
“你怎么知道陪审团喜欢我的?”
“你这么问也不奇怪。你过去没有上过法庭,是吧?第一次上法庭自然注意不到陪审团的反应。就在你叙述事情的经过时,陪审团成员个个都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们显然十分相信你的话,特别当你叙述心中的想法及担忧的那一段。在他们的眼里,你是个诚实的人。”
“我本来就是个诚实的人,”瑞安说,“那又怎么样?”
“可并不是每个上法庭的人都很诚实,”欧文斯指正道,“陪审团实际上很善于分辨真假,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默里点点头。“司法实践证明,陪审团制度还是很管用的。欧文斯处长,我们请他去喝啤酒如何?”
“这个想法太好了,默里。”欧文斯拉着瑞安的胳膊来到了楼梯口。
“那个叫米勒的家伙的样子的确叫人害怕,你们觉得他怎么样?”瑞安问。他想听听两位专业人士的想法。
“你也注意到了?”默里笑着问。“恭喜你也进入到这个美妙无比的国际恐怖主义的天地里来了。是的,他是恐怖分子中的死硬派。他们这些人开始时往往都又臭又硬。”
“一年以后他可能就会不一样了。请注意,死硬派往往比较脆弱,”欧文斯说,“他们有时会受不住压力。时间因素对我们很有利,杰克,即使他不变,关在监狱里也不必再让我们担心了。”
“证人在法庭上的表现充满了自信,”电视评论员说,“瑞安博士面对被告律师阿特金森的无情攻击表现得十分完美,当庭有力地指认被告即为伦敦街头凶杀案的凶手。”电视画面显示瑞安从法庭里走出来,在其他两人的陪同下,一路走下坡来。经过摄像机镜头时,他正在打手势,然后哈哈一笑。
“旁边那个是我们的老朋友欧文斯,另一个是谁啊?”奥唐奈问。
“另一个叫丹尼尔·默里,是美国联邦调查局驻伦敦的代表。”奥唐奈的一位情报官员答道。
“过去还不曾见过此人,他看上去就像是干这种工作的。我敢打赌,他们准是为这位打着石膏的英雄喝庆功酒去了。可惜的是我没法事先埋伏好一个火箭筒手……”他们曾经侦察过詹姆斯的行踪,想暗杀他,却发现他的后面总跟着一辆车,而且他的行踪每次都不一样。他的住所也总是有人警卫。杀欧文斯还是办得到的,然而行动完成之后如何安全撤离却成了大问题,要搞自杀性袭击,奥唐奈是不干的。“这个瑞安明后天就要回美国去了。”
“哦?”他的情报官大吃一惊。凯文是从哪里得到这种特殊的消息的呢……?
“那不是太糟糕了吗?要是能送他一口棺材,让他躺着回美国去岂不是更好,迈克尔?”
“我还以为你上次说他不值得我们去对付这话是认真的呢,”迈克·麦肯尼说。
“是啊,不过这家伙实在太狂妄了一点,是不是?你看他与我们的老朋友查利律师你来我往地较量,趾高气扬地走出法庭去喝庆功酒的那副样子多叫人生气。这该死的美国佬,这么自以为是。”要是现在便能……那该多称心如意……凯文·奥唐奈摇了摇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计划。约翰爵士可以等一等,我们并不着急。”
“能把你弄出来,我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差点就要用枪顶着人家了,”默里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说。他开的是自己的私车,驾驶座旁坐的是警方外事保卫组派来的护送人员,后面还跟着一辆警方反恐小组的护送车。
请注意你前面的路好吗?瑞安心中十分担忧。直到如今,他对伦敦的交通仍然非常生疏,刚刚才知道这里的驾驶员对行车的速度限制根本不当一回事,即使是逆向行驶,也不会减速。
“典狱长汤姆·休斯向我介绍了今天晚上他所做的准备,我看要欣赏今晚的节目没有我这个老手的陪同是不行的。”
要超车得向右边走,当他们试图从左边超越一辆大卡车时,瑞安暗自思道。我实在是给搞糊涂了,到底该从哪边超车才是正确的呢?他们超车时小车离卡车的尾灯只有半步之遥。英国的道路就是这么窄。
“你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太可惜了。”
“是啊,不过卡茜看了很多地方,我看了很多电视。”
“你在电视上看些什么?”
“看了不少板球锦标赛。”杰克笑道。
“你弄得清楚板球赛的规则吗?”默里回过头来问。
“打板球还要有规则?”瑞安不解地问道,“有了规则这球还能打得好吗?”
“他们说打板球是有规则的,不过我也弄不清到底有哪些规则。我们与英国人算是扯平了。”
“此话怎讲?”
“足球在此地已相当受欢迎,我指的是美式足球。去年吉米·欧文斯还拉着我给他解释越位与犯规的不同之处。”
“你指的是‘越界进攻’和‘起跑犯规’是不是?”警方外事保卫组的护卫说。
“你瞧,他们学得有多快。”
“你是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美式足球比赛?怎么事先没人告诉我啊?”
“那真是太不幸了,杰克,”卡茜插话道。
“好,我们到了。”默里边说边踩了踩煞车,然后拐下坡朝着河边的方向开去。杰克发觉默里好像把方向弄错了,那是一条单行道,好在现在他的车速不太快。不久,车停了,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每年这个时候太阳很早就落山了。
“我们要给你个惊喜。”默里跳下车来,为瑞安开了车门,后者又当众表演一次像螃蟹一样横着转出车门来。“你好,汤姆!”
两个身穿红蓝相间的都铎王朝军服的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前面那位五十多岁,直接向着瑞安走了过来。
“约翰爵士,爵士夫人,欢迎你们来到女王陛下的伦敦塔监狱。我叫托马斯·休斯,那一位是约瑟夫·埃文斯。丹还是让你们准时赶到了此地。”接着大家相互握手致意。
“是啊,我们的车速差一点就要赶上超音速了。我可不可以问一声,你们所说的惊喜是什么?”
“现在说出来,那就没有惊喜可言了,”休斯说,“我本打算亲自带你们走一走,然而现在有些事非要我去办不可。我只好请约瑟夫来照顾你们了,过一会儿我就会回来的。”典狱长说完就与默里一起离开了。
“你以前不曾来过伦敦塔监狱吧?”埃文斯问。杰克摇了摇头。
“我九岁时来参观过,”卡茜说,“不过我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了。”
“好吧,这次我们设法给你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埃文斯做了个手势,让他们跟着他。
“你们都是军人吧?”
“约翰爵士,我们原先都是准尉副官,其中两人原先是两级准尉,我退休时是一级准尉。我等了四年才得到来此地工作的机会。你可以想象得出来,这项工作很有吸引力,想来此地的人很多,竞争十分激烈。”
“你在部队里担当的就是我们美国人称之谓‘军士长’的角色,对不对啊?”
“您说得没错。”
瑞安瞄了一眼埃文斯身上的服装,与其说那是套军装,倒不如说更像套礼服,不过瑞安觉得还是不发表评论为好。那上面的几条杠说明他在部队里的几年没有白混。不难想象被派到这里来的其他人肯定也有几下子。埃文斯哪里像是在走路,他昂首挺胸,跨着大步,这或许是三十年军旅生活让他养成的一种习惯。
“您的手臂方便吗,爵士先生?”
“我的名字叫杰克,你就叫我杰克好了。我的手臂没什么问题。”
“一九六八年我也打了一个和你差不多的石膏,那是在训练中发生的事故,”埃文斯带着几分同情心说。“在跳伞降落时,我撞上了石围栏,伤得还不轻,休息了好几个星期,日子很不好过。”
“不过,你没有停止跳伞。”你还用一只手做俯卧撑,是不是?
“自然没有停止跳伞。”埃文斯停住了步子说,“请看左边那幢楼,它叫‘中堡’。原先中堡的外围还有些建筑,现在都成了出售纪念品的商店了。当时他们将这些外围建筑称为‘狮堡’,因为在一八三四年以前,那里是皇家动物园。”
埃文斯的介绍简明扼要,在过去的四年里,他每天都要做好几次这样的介绍。这是我到英国看到的第一个城堡,杰克暗自思道,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城堡外的石墙。
“这四周的护城河起过作用吗?”
“当然起过作用。在都铎王朝,没有它还不行呢。不过到后来,却起了反作用。你们或许看得出来,这条护城河设计时是要让河里的水每天自然流动,这样便可保持河水的清洁。不幸的是,工程师的计算出了偏差,水进得来出不去。更糟糕的是,附近的居民将垃圾和污水都倒在这条河里,垃圾在水中腐烂发酵,光是这条河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就足以将一般的冒险分子熏得不敢靠近。一八四三年,他们将进水源头截断,这条河便干涸了。现在此河又有了用武之地——孩子们不仅可以在那里踢足球,在河的另一头还设置了一些游乐设施,孩子们可以在那儿荡秋千、攀岩,他们最喜欢这些地方了。你有孩子吗?”
“我们已有了一又九分之一个孩子。”卡茜打趣地答道。
“真的吗?”埃文斯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他的声音却充满了喜悦。“那太好了。那将是个在英国怀上的美国孩子,多少总与英国有点关系。我们有两个孩子,都是在海外生的。请看,这是‘比沃德堡’。”
“这些城堡都有吊桥搭在护城河上,对吧?”杰克问。
“对的,‘狮堡’和‘中堡’实际上被二十来英尺深的臭水所环绕,你还会注意到,通向城堡场院的小道都是直角转弯的,这种设计当然是为了让使用攻城槌更困难。”
当他们来到城堡外围的院子时,杰克特别留意护城河的宽度及石围墙的高度。“看这些严密的防范,恐怕没有人攻占过这个城堡?”
埃文斯摇摇头道:“从来没有人尝试过攻占此堡,即使是今天也不会有人试图攻下这样的城堡。”
“是啊,”瑞安点头表示同意。“你们是否担心有人进来扔炸弹?”
“那倒是发生过一次,说来惭愧,那是十年前发生在‘白堡’的事,是恐怖分子干的。自那以后,防范大大加强了,”埃文斯解释道。
除了典狱官外,一路上瑞安还看到穿制服的卫兵,他们的打扮与那天在林阴道上遇到的禁卫军一样,都穿着红色紧身短上衣,戴着熊皮帽,拿着同样的现代化武器——自动步枪。他们的打扮与埃文斯身上的那套中世纪军装形成了一种怪怪的对照,不过他们大概早已习惯了。
“你当然知道,这些设施多少年来曾起过多种作用。这里曾是皇家监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里还关押过德国纳粹党副党魁鲁道夫·赫斯。你是否晓得第一个在这里被处决的英国王后是谁吗?”
“安妮·博林,”卡茜答道。
“太好了,你们美国也教英国历史?”埃文斯问。
“历史课可没讲得这么细,那是‘午夜剧场’,”卡茜笑着解释,“我在午夜剧场里看到过这么一出戏。”
“那样的话,你必定知道这里行刑时用的都是斧子,但安妮王后是个例外,亨利国王专门从法国请来了一位刽子手,用的是剑,而没有用斧子。”
“可见他对她用心良苦,”卡茜扮了个鬼脸道,“真也不容易。”
“亨利国王还是蛮体贴的,是不是?哦,这里是‘叛逆之门’。你们或许想知道此门原先的名字为什么叫‘水门’。”
瑞安开玩笑道:“这么说来你们都是些住得起大饭店的幸运客了。”
“囚犯坐船从这道门去西敏寺接受审判。”
“然后送回这儿来砍脑袋?”
“只有那些重要的犯人才会被送回来行刑。如果是公开的,在哪儿执行都行。只有那些不公开的死刑才会在‘绿堡’执行。”埃文斯领着他们来到了“血腥堡”的大门口,向他们解释了有关的历史。瑞安心想,若有人将这些地方的相关历史编成一套书的话,那这套书起码得有好几册。
“绿堡”当时虽是刑场,如今看上去却绿草如茵、相当优雅。甚至连草地上竖着的告示牌上都用了个“请”字。左右两排是都铎王朝风格的建筑,北边顶头便是原来的刑场,那里还竖着一副木制的断头台。埃文斯介绍了当时行刑的经过,其中包括有些犯人受刑前会向刽子手行贿,希望他们行刑时能做得干净利索些。
“最后一位在这里被送上断头台的女士,”埃文斯继续道,“是女伯爵简·罗克福特。她的行刑日期是一五四二年二月十三日。”
“她干了什么事要被处死?”卡茜问。
“实际上她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英王亨利八世的第五个妻子凯瑟琳·霍华德与别的男人约会,女伯爵知道了,但却没向国王报告,亨利一气之下,将她送上了断头台。”埃文斯当着卡茜的面讲这段故事,用字语气都显得十分谨慎。
“这倒真是件少有的事情,”杰克大声笑着说,“历史上最后一个因保持沉默而丢掉性命的女人!”
卡茜对着丈夫嫣然一笑道:“杰克,你要不要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想你是准备把另一只手臂也打上石膏了,是吧?”
“那你怎么跟萨莉交代啊?”
“她会理解的,”妻子满有把握地说。
“埃文斯军士长,你瞧瞧女人们一下子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啦。”
“我在军队里待了三十一年啦,我想我还不至于蠢到会去管夫妇之间的争论与是非,”埃文斯笑着答道。
我又被打败了,瑞安自忖道。他们花了大约二十分钟的时间,参观完其余地方。埃文斯领着他们走下坡来,穿过了“白堡”,再向左拐进了一片不对参观者开放的地方。进门之后,瑞安和太太才发现人们想要到这里来工作的其他理由。
在这座十四世纪的石头建筑中,居然还有一个现代化的小酒吧。墙上挂满了英国军队各个团送来的礼物与纪念品。这时丹·默里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酒杯。
“杰克,卡茜,这位是鲍勃·哈尔斯顿。”
“你们两位一定很渴了吧,”哈尔斯顿说。
“这时若有啤酒可喝,那真是太美了,”杰克说出了心里话。“卡茜,你呢?”
“喝点不带酒精的饮料就可以了。”
“不想喝点啤酒什么的?”哈尔斯顿问。
“我不是个禁酒主义者,我只是因为怀孕而不喝酒,”卡茜解释道。
“噢,恭喜,恭喜!”哈尔斯顿边说边走向吧台,拿了两杯饮料过来,一杯啤酒给杰克,一杯汽水给瑞安太太。“为你俩及未来的孩子干杯!”
卡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怀孕的女士就是与众不同,杰克暗想,她现在真可谓是容光焕发、美丽动人。
“我听说您是个医生?”
“眼外科大夫。”
“您是教历史的,爵士先生?”
“是的,我猜您也在这里工作。”
“没错,我们这里共有三十九人,我们是皇家仪仗卫兵,今天请你们到此,是想感谢您代我们履行了本该由我们履行的职责,同时也想请你们参加我们晚上举行的一个仪式。”
“这个仪式自一二四○年来每天晚上都举行,”默里补充道。
“你是说自一二四○年开始一直到现在,每天晚上都举行?”卡茜问。
“对。这个仪式与恐怖分子毫无关系,它是真正的仪式,”默里说,“是这样的吧,鲍勃?”
“一点不错。一到晚上,当我们锁上大门后,这地方可是全英国最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完全相信,”杰克一口气喝完了半杯啤酒。“即使有些人能混进大门,这些坏蛋还得担心你们这些人。”
“是啊,”哈尔斯顿笑着说,“我们还不曾忘记过去在部队里学过的基本技能。我原是英国特空部队的,曾在北非沙漠中与纳粹元帅隆美尔玩过犬兔追逐的游戏。这沙漠真是要命的地方,今天想起来还会让你感到唇焦舌燥。”
这些人的军人素质是不会消退的,瑞安自忖道。年龄会增长,身体会发福,人会变得更成熟老练,他们就是与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严格的纪律,有不屈的意志,有源于过去工作经历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他们一般不会轻易表露感情,除非是与熟人在一起。
“你们中间也有从海军陆战队来的吧?”
“有两个,”哈尔斯顿答道,“我们尽力不让他们感到孤独。”
“那太好了,请待他们好一些,我自己就曾是个陆战队员。”
“人不可能一点缺点都没有,”哈尔斯顿同情地说。
“那么,你们所说的重要仪式到底是什么呀?”
“这个嘛,说来话长。早在一二四○年的一天,监狱负责锁门的家伙遭到了流氓的袭击,于是提出如果没有士兵的护卫,他将拒绝单独执行锁门任务。自那之后直到现在,每晚都由典狱长自己去锁上三道大门,然后再将钥匙放到‘绿堡’的女王府里。在这个过程中,有那么一点点仪式。我们觉得您和您的太太或许愿意观看这个仪式。”哈尔斯顿喝了一口啤酒继续道:“据我所知,你今天上过法庭。审判进行得如何啊?”
“总算熬过去了,默里说我的表现还可以。”瑞安边说边耸了耸肩。“刚才埃文斯先生带我们看了断头台上的垫头木,我不知道这断头台及垫头木是不是还可以用?”瑞安若有所思地说道,法庭上被告的那张脸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米勒此刻是否正坐在监房里?是否正在考虑着如何来对付我?瑞安喝干了杯里的啤酒,我可以打赌,他肯定是在考虑如何来对付我。
“您刚才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那个叫米勒的年轻人。很可惜,你们不能将他带到这里,给他一个干脆了断。”
哈尔斯顿冷笑一声道:“我敢打赌,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反对您的想法,我甚至敢说,还会有人自愿前去充当挥斧头的刽子手的。”
“恐怕你还得通过抽签的方式决定人选,鲍勃,看来志愿者还不止一个呢!”默里边说边给瑞安又端了一杯啤酒。“你对这小子还有些担心,是不是,杰克?”
“我从来未见到过这样的人。”
“他在监狱里出不来,”卡茜提醒道。
“这个我知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对此人念念不忘呢?杰克暗自问道。让这件事情见鬼去吧!让米勒见鬼去吧!“这里的啤酒真好喝!”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愿意来此工作的一个原因,”默里得意地说。
“那只是诸多理由中的一个。”哈尔斯顿喝完啤酒说。“时间差不多了。”
杰克也一口喝完了杯里的啤酒。埃文斯这时也回来了,他已换下军装,穿上了便服。他领着他们从后门走出小酒吧,外面有点凉,蓝色的夜空中挂着一轮明亮的弦月,将城堡的阴影柔和地投射到堡外的石头城墙上。远处的黑暗中点缀着几盏闪闪发亮的灯光。杰克没想到,在伦敦这个大都会的中心,居然还有这么一处宁静的地方。他挽起了妻子的手,默默地跟着埃文斯往西边的“血腥堡”走去。在“叛逆者之门”旁,已聚集了一小群人,一个狱警正在向大家传达“保持安静,不准拍照”的指令。一位提着自动步枪的哨兵在那儿站岗,附近还有四个荷枪实弹的卫兵站成了一个方队。蓝白相间的泛光灯照得他们的胸脯一起一伏,这在黑暗中恐怕是惟一可见的生命迹象了,要不然,你会以为站在那儿的是石像。
“大概是时候了。”默里小声地说。
杰克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关大门的声音。天太黑而没法看得清,少数几处亮着的灯光反而影响了夜间的能见度。一会儿,他听到一串钥匙的叮当声,从声音的频率听起来,仿佛有人提着铃铛踏着步子一步步地向他们走过来。接着他看到了一点灯光,随着光亮慢慢地靠近,他看出来了,那是汤姆·休斯典狱长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灯笼里面点着一根蜡烛。当他靠近时,瑞安发现他的脚步声犹如打节拍那样地准确而有规律,他的背挺得笔直,没有一辈子的练习是根本做不到的。一会儿,四名站在那儿的卫兵围到了典狱长的四周,组成了一个五人方队后,又正步走了回去。随着叮当钥匙声及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五人方队重新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了在“血腥堡”门口站岗的哨兵。
杰克没听到关门声,过不了一会儿,钥匙的叮当声又响了起来,在黑暗中他隐约看见烛光及几条人影在那里晃动。不知为什么,瑞安觉得此情此景有种令人难忘的浪漫情调。他伸手搂住了卡茜的腰,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她也仰起头来看着他。
我爱你!他用嘴唇默默地说,她用眼神作了回答,此时叮当钥匙声越来越近了。
从他们的右边传来了哨兵的声音:“站住!什么人?”哨兵的声音在这古老的石廊中回荡着。
过来的人立刻停住了脚步,汤姆·休斯的声音回答了对方的问话:“是钥匙!”
“谁的钥匙?”哨兵大声盘问。
“安妮女王的钥匙!”
“是安妮女王的钥匙?放行!”哨兵边说边行了举枪礼。
四个卫兵与休斯继续踏着正步,转向左侧,向着山坡上的绿堡前进。瑞安及妻子紧跟其后。在坡端的台阶处,有一队持枪士兵等在那儿。五人方队停下了脚步,台阶上的士兵一声号令,整齐划一地行了举枪礼,典狱长跟着脱下了军帽。
“上帝保佑安妮女王!”
“阿门!”众士兵附和道。
站在身后的号兵吹响了熄灯号,委婉的号音在夜空中回荡着,宣告了一天的结束——必要时它也可以表示生命的结束,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会激起一阵阵向外扩散的涟漪,熄灯号最后一个凄凉的音符在人们的耳边萦回,然后慢慢地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瑞安俯身吻妻子,这真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
典狱长走上台阶,转进屋里,放好钥匙,其他人也都散开了,仪式宣告结束。
“这个仪式自一二四○年以来每天晚上都举行?”杰克问。
“一九四○年德国对伦敦实施大空袭期间,这个仪式停过一段时间。当时仪式正在进行,一颗炸弹掉落在堡内的场地上,典狱长被爆炸的气浪震翻在地,灯笼里的蜡烛也给震灭了,他爬起来之后,立即重新点燃了蜡烛,将仪式继续下去,”埃文斯说。人员伤亡并不重要,有些事情比人员安危更重要。“让我们回到酒吧间吧。”
“在美国就看不到这样的仪式,”卡茜轻声说。
“美国还太年轻,不是吗?”
“要是我们也有这样的仪式就好了,也许可以在邦克山或其他什么地方举行,”杰克也轻声答道。
默里点头表示赞同。“是得要有些事情来提醒我们,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传统是不可缺少的,”埃文斯说,“对军人来说,其他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但传统必须要发扬,它是一种超乎一切的精神力量。这种东西不光军人必须具备,其他行当的人也应该具备。”
“没错,”卡茜若有所悟,“任何像样的医学院从一开始就会向学生们灌输某种精神。约翰斯·霍普金斯肯定是这么做的。”
“在陆战队里也强调人的精神,”杰克附和道,“只是我们没有像你们这样的表现形式罢了。”
“我们在这方面的经验更多些吧,”埃文斯推开酒吧的门。“还是再喝点啤酒为我们的讨论助助兴。”
“敬我们的陆战队兄弟一杯,”一位狱警给瑞安递上一杯啤酒。“你跟随着这个臭伞兵半天,一定听够了他的啰唆话了。”
“这位是伯特,是我刚才提到的两个陆战队兄弟中的一个,”埃文斯解释道。
“请我喝酒的人,我是决不会说他的坏话的,”瑞安对伯特打趣道。
“这自然非常明智。你是个中尉,没有骗我们?”
“中尉也只当了三个月,”杰克向伯特介绍了直升机坠毁的情况。
“那是运气不好,才发生了训练事故,”埃文斯说,“飞机终归要比地面作战危险得多。”
“说的也是。那么你们是在这里当导游啦?”
“也并不尽是导游工作,”另一位狱警插话道,“退役之后还能发挥一技之长,可以帮助教育某些年轻军官,总算是件开心事。上星期我还开导过一个威尔士卫队的小伙子,他碰上了些问题,我给了些建议。”
“的确是件我们都很想做的事,”埃文斯附和道,“帮助教育年轻军官的成长,我们这些老家伙总有自己的长处可以发挥。”
“我倒从未觉得当个中尉便无用武之地了。”杰克笑着说。
“那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了,”伯特说,“不过从你在伦敦林阴大道上所显示的身手看来,你在陆战队可能会有较好的发展。”
“我说不准,伯特,扛着‘英雄’头衔的中尉在部队里的日子会有多难过?请告诉我,瑞安中尉,经过林阴大道上的事件之后,你学到了什么?”
“如何避免挨枪子儿。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先躲起来再去开枪。”
“说得太好了,”鲍勃·哈尔斯顿不知什么时候也参加了进来。“而且千万别在你的屁股后面留下活口,”他又加上了一句。英国的特空部队干起活来从不在自己的身后留下活口。
卡茜对这样的谈话很不习惯。“先生们,你们不可以这样狠心地杀人。”
“你的中尉丈夫这次运气有多好,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这种运气不是每个人能遇上的。下次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当然啦,这种事是不会再发生了——你丈夫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像警察一样行动,要么像老兵一样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年轻人,你是运气好才活下来的,那只手臂会提醒你你是多么幸运。勇敢精神是可嘉的,中尉,最好还得多用用你的脑袋,这样你周围的人便可少受些痛苦,”埃文斯说。他低头看了一下杯里的啤酒。“我的天!这话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
“是啊,这话我们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伯特补充道。“可惜的是有不少人就是听不进去。唉,还是算了吧,在这位女士的面前,我们这些糟老头们还是少啰唆几句为好。鲍勃告诉我说你怀孕了。两个月后我也要第一次当外公了。”
“是啊,他简直快等不及了,”埃文斯打趣地说。“这次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啊?”
“男的还是女的,那倒不要紧。男的能婚,女的可嫁,都一样可将生命延续下去。”在这个问题上,大家的意见没有分歧。瑞安喝完了当晚第三杯啤酒。这啤酒的酒性蛮强,他有点飘飘悠悠。“先生们,如果有机会去美国,有机会到华盛顿地区的话,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让我知道的。”
“那么下次再到伦敦来时,我们这个小酒吧准会为你们开放的,”汤姆·休斯说。这位典狱长此时又换上了一身便装,手里还拿着刚才仪式时所戴的帽子,这是顶起码有三四百年传统的老式军帽。“也许你会在家中找到一个放置此帽的地方。约翰爵士,我代表大家对你们的光临表示感谢。”
“我一定好好保存这顶帽子。”瑞安双手接过帽子,霎时间,他产生了想戴一戴这顶帽子的冲动,不过还是忍住了。尽管他现在拥有了这顶帽子,可并没有资格戴它。
“好吧,我非常抱歉地告诉大家,如果现在你们还不离开的话,那你们今晚就走不了啦。到夜里十二点钟,所有的大门将被锁上,这可是多少年来的规矩。”
杰克与卡茜同众人握手道别,然后在休斯和默里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门。
他们沿着长廊一路走去,四周一片寂静,这夜空的确让人觉得有些凉意。杰克心中有点儿发毛,眼前的一切死一样寂静,不知道这古堡到了半夜会不会有幽魂来游荡。
“那是什么?”他指着外墙那边问。一个幽灵似的身影在那边晃动。
“那是流动岗哨,”休斯看了一眼后解释道。“每次仪式后,兄弟们就会脱下制服,换上迷彩服。”在“血腥堡”,他们看到了身穿迷彩服,手提步枪,背着子弹夹的哨兵。
“那些步枪里的子弹都上了膛?”杰克忍不住问。
“子弹不上膛,拿枪又有什么用?当然,这里还是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休斯答道。
很高兴知道至少有些地方还很安全,瑞安暗想,但愿我不是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