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者的隐喻
有些理论家把性生活看作是自然的大骗局,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情的服务对象不是个体,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整个种属。而种属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强大,必须弃除遗传的缺陷,这样世世代代就只能沿着自然选择的道路前进。我们不禁要问,难道我们一直引以为豪的爱情就只是这些大自然的作用吗?难道理性就无法揭示被惊愕的感情激流掩盖起来的浅薄的真理?用赤裸裸的荷尔蒙的分泌来说明人高尚、神秘的品质,人在轻信地领受爱情的恩惠时,却事实上沦为大自然的牺牲品。
钟情者的欣赏趣味不同。享受沉浸其中的快乐和满足,甚至是痛苦与不安,这对精神的强大的作用是美妙的。
在谈到爱情的无意识与本能的成分关系的各种观点时,是无法回避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的。可以说任何一个认真接受西方的道德和理性传统的人,敢于对弗洛伊德所说的话投以坚决、果敢的一瞥,那的确是一种令人震撼的经验。被迫接受这些伟大思想的阴暗面,确实是对人的一种侮辱,去体验弗洛伊德的理论,犹如人类第二次分尝禁果。但是,作为人类精神和心理的巨大的创造和财富来说,弗洛伊德的学说确实值得好好讨论一下。可以说,弗洛伊德是一名隐喻者,他的学说是对人类精神的某种隐喻。
弗洛伊德观点的基础是人的精神生活的心理结构的无意识论,它是人们不太容易把握的。这一学说的基本假设如下:意识其实在每一瞬间只触及到人的“精神生活”的微乎其微的部分。它只是模糊的非理性情结——“无意识心理状态”的汹涌澎湃的汪洋大海中的一个由思想、情感、幻想构成的小小孤岛。据弗洛伊德说,这个未知领域正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那个意识,这听起来很新奇。
传统心理学所谓的"心理"只是这一结构的表层,即意识层,而在心理结构中还存在着一个比意识层更为广袤、复杂、隐密和富于活力的潜意识层面,如果说人的心理像一座在大海上漂浮的冰山的话,那么意识只是这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可见的小部分,而潜意识则是藏在水下的更巨大的部分。这一潜意识层面又可以分成两部分,一是无意识层,它是由各种受到压抑或者被遗忘的情绪、欲望、动机所组成,并失去了与正常交流系统和语言规则的联系,几乎无法进入人的意识和理性层面。二是前意识,它是意识和无意识的中介层面,其心理内容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从无意识状态转变为意识状态。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人的精神就是由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这三个相互联系的系统构成的。第一个系统包括“潜伏的”、“暂时未被意识的”、即“被压抑的”欲望、情感、本能。第二个系统具有中庸性质,在向第三个系统——意识过渡时充当一种“检查官”的角色。因此,意识的运动表现为两个基本阶段。在第一个阶段,精神行动尚未被意识的隐约出现,因而属于无意识系统。如果精神行动被“检查官”驳回,它就不进入第二个阶段,不被人所意识,受到“排斥”,因而仍旧是无意识的。如果精神行动经受住检查官的“考查”,有了通行证,它就变成有意识的行动。
即使精神行动通过了严厉的“检查官”的考验,也不见得必然变成“有意识的,但它获得了变为有意识的行动的能力……即它在各种情况的巧合时能够变成意识的对象。由于意识的这种能力,我们把这个意识系统叫作‘前意识’”。检查在教育过程中建立起来的道德监督的性质。它检查那些违背道德和社会的观念和形象,免得进入人的意识领域。
对于内部本能的巨大冲击,“检查官”是无法完全阻止和消灭的。这些本能经过检查之后便丧失了不良的、使意识的声誉受到损害的那种特性,它们仍然蠢蠢欲动,经过乔装打扮、改头换面后成为“检查官”所能通过的新观念表现出来。
精神分析特别注重里比多,即性欲。它无条件地按照"快乐原则"行动,没有道德是非和时空限制,无所顾忌地寻求本能需要的最大限度的满足和心理刺激的彻底消除。弗洛伊德说,这种本能在婴儿身上就已经表现出来。婴儿的性欲是有对象的,一般趋向于最亲近的人。男孩通常选择母亲,女孩选择父亲。理所当然,男孩发育过程中的第一个“爱的对象”是母亲。但是性欲的方向也可能转移。男孩可能选择妹妹作为爱的对象,小女孩可能选择她的哥哥。
这就是里比多的自发的、无意识的、幼稚的固着作用。随着儿童的成长和受教育过程中,道德检查在他们的意识中作用越来越大。这种检查会压制早期可耻的那种性欲的固着作用。
慢慢地,里比多转向新的目标,转向出现在视野中的、为“检查官”所准许的新观念。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就是代替。即性的欲望可以通向各种渠道来实现。弗洛伊德没有将精神分析学仅仅局限于一种心理学领域,而是试图将它扩展为一种通用的人文思想,一种关于人、历史、社会"广义的哲学观"它可以成为艺术创作以及一般精神作品的激励者、蓄积者,这就是里比多的升华。
人的性欲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再受直接快感原则支配,而是受现实原则支配,这个原则从根本上讲也是以获得快乐为目的的,只不过它照顾到现实的道德要求,是某种妥协的产物。据弗洛伊德讲,里比多能够找到经社会和道德允准的新目标:形成以里比多的无意识的、非理性的潜能为基础的男女爱情。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论点引起了人们的许多争论。在论及性欲和意识的相互关系中,弗洛伊德观点最具有代表性。弗洛伊德的发现在于,我们所认为的,并不必然与我们的存在完全一致;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可能是,也可以说常常是与他的真实想法差异甚大,或者截然相反。我们大都生活在一个自欺的世界里,都自以为自己的思想能代表现实。
弗洛伊德把“排斥”和“压制”欲望说成是绝对的。他所认为的由于特定原因才形成潜意识、无意识的领域。但是,有很大一部分的欲望和感受自然地隐匿在精神的深处,这倒不是因为这一部分欲望和感受同意识的道德“检查”是相悖逆的,而是因为记忆的容量由于注意力集中于现实的其他方面而受到了限制,如此等等。在无意识的领域中,既有“被排斥的”、“被压制的”感受、情感和欲望,也有被遗忘、被筛除的感受、情感和欲望。上述各种成分并不全都和道德“检查”发生冲突。
弗洛伊德企图把俄底浦斯情结说成是探索艺术史、神话史、文明史等奥秘所普遍适用的概念,这种作法其实是随意推断,是独断论的表现。精神分析法也有一些合理的成分。性欲在人的创造性活动中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升华”——在与社会对立中的升华。而创造性活动都是带有社会性质的。这一点无需弗洛伊德先生专门指出来。
弗洛伊德还提出了一个理论原理,他强调无意识的里比多的意义,被压制的情结的意义,而贬低意识在人的生活中和行为中所起的作用。这一思想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理性主义传统对人性的理解完全是针锋相对的,它暗示人们,驱使人生存、劳作和创造的动机并不是理性、意识、意志而是来自生命底层的无声的本能躁动,来自于心灵深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意识积淀。弗洛伊德创立了泛性主义哲学,一种有利于非理性的变态哲学。
弗洛伊德还谈到人的精神的永恒悲剧,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不可调和的斗争。人渴望光明,却注定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之中,因为最终获得胜利的是非理性、无意识。他的思想受19世纪末期出现的非理性思潮的严重影响,是历史的产物。尽管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让人耳目一新,确实给人认识自我有了新的、更大的启发,具有新的启蒙运动的味道。但这种观念是同人类社会历史、文化进步、科学昌盛、理性胜利大相径庭的。
至于被弗洛伊德从理论上提到和生的欲望同样高度的死亡欲望,在科学上引起了更为广泛的争议,各种批评指责已经使他声名狼藉。
随后,弗洛伊德的学说被卡尔·荣格、埃利希·弗洛姆、赫伯特·马尔库塞等人进行了发挥和修正,体现在精神分析法的个别方面。主要是随意夸大各种无意识因素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特别是夸大它们在男女两性关系中的作用。
赫伯特·马尔库塞试图用弗洛伊德主义来解释马克思主义,用本能领域把经济学同心理学联系起来。他在所著《生命本能和文明》一书中完全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基本论点:文明史起始于对各种欲望、首先是对性欲的压制;各种欲望的自由而充分的满足同社会的根本利益是矛盾的;个体力求适应这些次生条件;个体习惯用“现实原则”来取代即刻而又充分满足快感的原则,换句话说,就是变相地获得所期望的快感,限制和推迟获得这种快感;由此则产生空想、幻想、艺术、理想等等。
马尔库塞从理论上使弗洛伊德“适应”现时代。他认为,从经济生活到理论存在着一个理论空缺。他力图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结合起来。他说,在工业化社会中,“现实原则”由“经济效益原则”加以补充。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欲望在劳动过程中受到很大程度的压制。但是,逐渐地,“快感原则”和“现实原则”之间的对立必将消失。马尔库塞指出,被压制的欲望领域中所产生的空想和幻想在人类社会中慢慢形成抗议的根源。这种空想式的思维和幻想导致作为不可压制的内在力量的生活本能的胜利,导致个人争取自由。
马尔库塞认为,在未来的社会中,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相互关系将根本不同于今天。而这无异于一场革命。人的原始本性获得解放的时期将会到来。马尔库塞写道:“本能从压制它的理性的暴虐压制下解放出来之后,渴望实现自由而牢固的发展,本能产生着新的现实原则。”
由于技术的高度发展和人类精神的反叛,千百年来压制本能的文明将告终结。这是马尔库塞的武断结论。“里比多将自由化”,并将压制人的内在本性所受的种种“习俗约束”,而人的内在本性正是由于这种“习俗约束”才得以保持同现实原则的一致。
马尔库塞认为,与千百年的“压制性升华”的理性文明相对立的是本能不受压制的、生命本能自由地独自发展的未来文化。他要用艺术和美来进行革命,人的肉体将变成生理上最完善的享受快感的工具。里比多将具有自由,具有道德和精神不受压制的自我升华的无限可能性。人在内在动机的驱使下,将摆脱作为必要性和压制力而发号施令的理性,过渡到自发的享乐,这后者乃是人的内在本性最高度文明、最高度审美的实现。他带领青年们去上街游行,用超短裙反对机关干部,用摇滚乐反对苏维埃现实主义。强调一个社会主义可能而且应当是轻松的,愉快的,好玩的。
马尔库塞把一切归结为追求破除一切“禁忌”而达到自由的自我升华,几乎把当代的全部政治问题和革命问题都归结为“受压制的”性欲本能。他实际上是用非历史的、含糊不清的方式宣告本能居于支配地位,而“逻各斯”、理性、社会监督正在退化。
马尔库塞发动的革命,依靠的是那些尚未被社会完全同化和整合的“新左派”——青年学生、嬉皮士、流氓无产者等,他的超革命观点实际上变成了某些青年极端分子乌托邦主义和冒险主义的口号,这些青年极端分子想处于社会的边缘状态,一举消除压抑状态,从而自发地改造世界。
性欲本能服从于一定的有意识的调节。类人猿也有性欲本能,但那只是作为一种生物机制,为保存种属提供保障。在人类社会中,如果任凭这种本能自由发挥作用,就会使社会体系有解体的危险,给社会带来动荡和不安。这种本能就其本身而言,并不适应社会的关系,而是适应动物的群居关系。正因为如此,人的意识逐渐把性欲本能纳入自己的社会调节系统。
这样人的意识就具有特殊的高级作用:一方面,人的意识要压抑性欲本能的那些违背本社会共同生活准则和道德规范的表现,另一方面,意识又不时刺激性欲本能的那些符合道德价值体系的趋向,合理的享受是必要的。人的意识就仿佛是一手握着皮鞭,一手拿着“诱饵”,即高尚享受的许诺。本能逐渐“驯化”,社会化。希布塔尼强调指出:“所有社会中通常都认为,某些冲动是‘必须’加以控制的,至少要使它们处于理性的监督之下。”
这完全适用于两性关系。社会监督逐渐变成自我监督。每个正常人都是根据特定的价值体系抑制某些欲望。这有时会引起深刻的内心悲剧,至少会引起精神上的隐痛。希布塔尼指出:“一个对自己好友的丈夫产生爱情的妇女通常都克制自己的冲动,而安于命运。”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意识便把已经产生的本能欲望封锁起来。完成了自我的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