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锋利的锯齿压在一个赤裸着身体的男人的肩膀上。
那是一个胖男人,肥胖的肉体在锯齿的压迫下显得富有弹性。
紧握着锯子的手一用力,排成一列纵队的锯齿压进了皮肤。
再一用力,只听扑哧一声,皮肤开裂,锯齿吃进肉里,鲜血喷涌而出。
“你的爱是真的吗?”手握锯子的人柔声问道。
“我,不懂什么叫爱……”巢藤浚介故作轻薄地嘿嘿笑着,“到了什么程度叫喜欢,到了什么程度叫爱,根本就没有标准嘛……”
浚介坐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用毛巾擦拭着被雨水打湿了的头发,避开了站在面前的恋人清冈美步的目光。
浚介在一所中学当老师。听说最近本校一些学生经常聚集在涩谷的繁华街闲逛。今天晚上,学校派他去巡视。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本来就对工作不感兴趣的浚介偷懒回家了。他回到杉并区的住所时,看见跟他在同一个学校工作的语文老师清冈美步正站在房门前边等着他。
美步约浚介五月黄金周期间出去旅行,但浚介以巡视和打算好好画几张画儿为由拒绝了,甚至建议暂时不要见面。
他们交往已经两年了,但浚介嫌美步性格抑郁,连房间的钥匙都没给她。浚介受不了别人干涉他的自由,他希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害怕像别的成家男人那样,逐渐被家庭吞食。最近,美步逐渐摆出夫人的架子,对浚介指手画脚起来,简直让浚介腻烦极了。尽管如此,只要美步站在他的眼前,他就不由得要拥抱她。刚才在街上转了半天,东京夜生活的刺激,使他的性欲膨胀起来。他抱住美步,狂热地亲吻着,用舌头撬开她的嘴唇,又去撬她的牙齿。美步没有回应。浚介生气了,故意使劲儿地吸吮,轻轻地咬,痛得美步呻吟起来……
不料美步突然一扭身子,问道:“爱我吗?”
这一问,浚介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瘫坐在床上,苦笑着问了一句“为什么”以后,看见了美步真挚的眼睛,那眼神是绝对不会原谅任何欺骗的。浚介觉得痛苦极了。
“我觉得感情是一种暖昧的东西。就算互相说了我爱你,看得见对方的心吗?如果两个人爱的标准是不一样的,就从根本上失去了意义……你美步不是也说过,语文考试时出一道判断人的感情的考题是毫无道理的吗?”
美步转过脸去,走到摆在窗边的画架前。画架上的画布还是空白的。浚介以画画儿为由躲着美步,可开学这么久了,画布上连一个点都没有呢。
“憋死我了……”美步不满地嘟囔着,“怎么有一股臭油味儿?不是什么都没画嘛……”声音里带着刺。
浚介想发火,忍了忍又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几天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一股臭油味儿,我一直关着窗户来着。”
美步打开窗户,闷热的空气闯进房间,美步的头发飘动起来。外面的小雨还在下着,一点儿都不清爽的风,把一股臭油味儿吹到了浚介那边。
对异味非常敏感的浚介,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味。那气味既像是从淌着血的生肉上发出来的,又像是从饥饿的野兽的嘴里发出来的,还像是被人踩的稀烂的虫子的体液里发出来的,让他感到极端的不快。
美步也被臭味儿熏得皱起眉头,但她没把窗户关上,而是看起窗外初夏的夜景来。
浚介的家在一层,窗外不远就是围墙,围墙外边是一幢综合了日本和西欧的建筑风格的二层小楼。从浚介的房间里,只能看到小楼的二层。
“不知道又闹什么乱子没有。”浚介看着小楼,轻声叹息道。
在小楼里住的这家人姓麻生,家里有一个每天都不去上学的中学生,几个月以来,整天在家里胡闹。忽而大骂,忽而尖叫,那天还听见了打碎玻璃的声音。一个星期前,半夜里听见那个少年大叫着:“杀了你们!”紧接着玻璃窗就被打碎了。
浚介虽然觉得那家人很反常,但并没有真的出什么事,而且人家也没找自己,自己也不应该干预别人家的事。
现在,那幢二层小楼所有挡雨用的木板套窗都关得严严的,整个建筑沉入浓浓的夜色之中,尽管如此,还是能让人强烈地感到里边有人。
美步突然胡乱关上窗户,扭过头来表情严厉地对浚介说:“总是骗我!躲着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你这是怎么啦……”
听浚介这么问,美步的眼神显得不知所措。她瞪着浚介说:“算了,不懂什么是爱也罢,喜欢,是你说的吧?说了还不止一遍……从喜欢开始也可以啊,渐渐你就懂得什么是爱了。”
“……开始什么呀?”
“家!我们的家!”
“什么?”
“我有了!过了好些日子了……肯定是有了!”
浚介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噢”了一声。这时美步已经逃也似地跑到门口去了,她穿上鞋,满眼的怒火像是要把浚介点燃。
“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美步像一个法官,正颜厉色地宣判之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伞也没拿就走了。
美步关门用的劲儿太大了,震得这座已经建造了十六年的房子颤抖起来。掀起的气流形成一股冰冷的冲击波打在浚介身上,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说什么哪!混蛋……”浚介皮肤下面已经变得僵硬的细胞被吓得竖了起来,没顾上拿伞也没顾上换鞋,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
穿着拖鞋的浚介穿过门前的小路和住宅小区黑乎乎的胡同,来到大街上的时候,看见一辆出租车刚把车门关上。
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出租车的尾灯好像在嘲笑着浚介似的,一闪一闪地远去,驶向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浚介在原地站了很久。一辆卡车驶过时溅起雨水把他腰部以下全都打湿了的时候,才回过神儿来往回走去,一边走一边愤愤地嘟囔着:“家……我才不要那玩意儿呢!”
这时,一阵异常的尖叫声穿过夜空从他的正前方传过来。
浚介猛地抬起头来。一串路灯和整个住宅小区在深蓝色的夜空下伫立着,显得稳定而安详。谁也不会认为有人会从这再平凡不过的住宅小区里发出什么奇怪的尖叫……可是,现在的浚介却感到这个住宅小区跟平时很不一样。
浚介一家一家地看过去,突然,完整的住宅小区所具有的稳定感消失了,好像每家的房子都失去了依靠,各自孤零零地漂浮在暗夜之中,让人觉得没有一点儿安全感。
跟浚介家相邻的那幢二层小楼,门厅和门口的灯都熄了,好像沉入了黑暗的谷底,尤其让人感到孤独和绝望。
刚才也许是错觉吧,浚介再也没有听到什么尖叫声。他忽然对脚下一个小水洼发起无名之火来,狠狠地照着水洼踢了一脚。
“不要!不要那臭玩意儿……”骂完之后,心情郁闷地回家去了。
细小的雨滴在车窗玻璃上描画出一道道斜线。
这是从河口湖开往新宿的列车。由于是五月黄金周期间,虽然夜已经深了,车上七成的座位上还都坐着乘客,绝大多数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其中一家显得有些特别,除了父亲的年龄比别的家庭偏大以外,还笼罩着一种奇妙的静谧。
坐在母亲身边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脖子上挂着水壶,大概是因为玩儿累了,垂着头进入了梦乡。母亲三十四五岁,短风衣、长裤,穿着朴素,干净利索。瘦长的脸上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对面座位上的一个男人。
男人五十岁左右,身上穿的不是旅行装,而是深色西装。领带很鲜艳,但松松垮垮地系在粗胖的脖子上。黑皮鞋的鞋底磨掉了不少,剃得短短的头发白了大半,耳朵好像柔道运动员似的因长期训练变了形,嘴唇干燥得暴了皮。身高不到一米七,体格健壮,有些驼背但不显得卑屈,右眉梢有一块伤疤。
男人姓马见原,名光毅。他坐在反向的座位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雨滴在暗夜中的车窗上留下的抽象画。对面座位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女人叫冬岛绫女,她用有些沙哑的细细的声音对马见原说:“对不起……”马见原转过脸来,绫女低下头,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了,“好不容易赶上一个连休,浪费在我们身上……”
绫女垂下的每一根眼睫毛都反射着车里的灯光,马见原觉得美丽极了:“看你说的,能跟你们一起旅行,我太高兴了……从那个角度看富土山还是第一次,太有意思了!”
绫女悄悄地抬起头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马见原微笑着,“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这么完整地看过富土山呢。”
绫女此刻的表情就像被严父原谅之后又得到了父爱似的放松:“我也是第一次。研司这孩子高兴死了……好久没看见他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了……”绫女转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儿子,“也许是因为心事太重吧,这孩子上了小学还是没有好朋友。下班以后回到家里,看着他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看电视的样子,我好为他担心啊……这是他上小学以后的第一个连休,老师让他们写一篇连休期间见闻的作文。别的孩子去海外旅游的都有,研司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的委屈我可是看出来了。今天您带我们去看富士山,真是太……”
“这么近的小旅行,糊弄事儿的……”马见原打断绫女的话,自嘲地说。
绫女使劲儿摇了摇头:“不!不是远近的问题。全家一起出去旅行,是这孩子觉得最幸福的事。富士山的冰穴也好,风穴也好,对于孩子来说当然比不上游乐园有意思,但是,您瞧他高兴得那个样子!”
马见原听到全家一起时,微微皱了皱眉头,绫女没看见,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我问他,这回作文可有的写了吧?他一个劲儿地说,有的写了有的写了。他还说,富士山下边那个湖,可以游泳吧,要是能游的话,暑假还叫爸爸带我来……”
一直看着马见原说话的绫女突然停住不说了,因为她看见马见原看着窗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研司睡得正香,嘟嘟囔囔地说了句梦话,又翻了个身。绫女抚摩着他那柔软的头发,又陷入了沉默。沉默使他们跟别的家庭拉开了很大的距离。
新宿站到了。
“研研!起来了!”绫女说着就要摇晃他。
马见原制止了她:“我来背他吧。”
“可是……方向完全……”
马见原打断了绫女的话:“我有话跟你说。”他没有看绫女的眼睛,声音很严肃,近处的人如果听到了的话,会以为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很熟练地把研司背到了自己宽阔的背上。
马见原背着研司走出车站,沿着荒川逆流而上。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路是湿的。绫女为背着研司的马见原打着伞,走在旁边。离开车站越远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马见原等三人了。
汽车的噪音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涨了水的荒川哗啦啦的流水声。
突然,研司噗地笑出声来,绫女看了看,只见他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脸埋在马见原的后背上。
“做梦呢……最近总算能在梦里笑出声来了。”绫女说。马见原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在看得见绫女居住的三层住宅楼的时候,马见原终于说话了:“跟你实说了吧……要出院了……五月二号。”
“……出院?”绫女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声音沙哑,“您是指……您太太?”
“是。”
“治好了吗?”
“医生说,缓和了?”
“缓和?”
“那种病是治不好的……生活可以自理,没有太大的障碍,就是缓和了,医生催着出院。我已经习惯于每个月接她一次,可是,以后就要一直在家里住下去了。”
“那……恭喜您了。”绫女看着马见原的后背说,“三年半了吧……”
“出过一次院。那时正赶上你跟油井打官司……我一时顾不上她,她自己不知道吃药,结果病情加重,又住院了……以后我得多加注意了。”
“所以……”
“什么?”
“所以,你今天才挤出时间来带研司去旅行?”
“……”
“从此一刀两断,是吗?”
马见原没有回答绫女的问话。他从已经长出紫色花蕾的映山红旁边穿过,走进了古旧住宅楼的一个单元的门。顺着水泥楼梯,马见原背着研司一直爬到三楼,走进绫女的房间。两间一套的单元房,装修得很粗糙,由于墙壁太薄,听得见隔壁婴儿的哭声。
马见原暂时把研司放在了挨着厨房的那间卧室里。绫女连忙到里边那间卧室为研司铺好被褥,又往浴缸里放满热水,催着研司洗了澡,总算给怠慢了好久的马见原端来了一杯茶。马见原看着绫女拼命控制着颤抖的心,故意忙碌的样子,感到阵阵心痛。
研司在绫女的催促之下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回过头来不安地看着绫女。但是,当他看清楚马见原就在绫女身边的时候,开心地笑了。
“爸爸!”研司叫道。
“怎么了?”马见原现在有些后悔同意研司这样称呼他了。
“爸爸!今天在家里住,对吧?”
马见原犹豫了一下,用大人才能理解的狡猾“啊啊”了两声。研司满意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走进了里边的卧室。
“是不是忘了说晚安了?”绫女提醒道。
正在钻被窝的研司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研司!”
研司逃匿似地用被子蒙上头,撒娇地说:“给我开着点儿门!”看见马见原和绫女并排坐在那里,放了心,“晚安!”说完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马见原和绫女静静地看了研司一会儿。从马见原坐着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研司脑后一片没有头发的月牙形头皮,那是动手术以后的痕迹。
长时间的沉默以后,绫女说话了:“喝点儿酒吗?”
“不了……”虽然马见原谢绝了,绫女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放在他面前。
马见原的视线从研司后脑勺移开,有意无意地叹了口气说:“乖孩子……”
“啊……”
“那么叫我,我好高兴啊。”
“您是指……”
马见原拿起酒杯,声音里带着苦涩:“恐怕以后再也不能在家里那么叫我了……也许是因为恋恋不舍吧……那么叫我,我真高兴……”
绫女总算明白了马见原指的是研司叫他爸爸的事:“我要是早点儿把咱们之间的事了断就好了……到头来痛苦的还是孩子……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绫女说完站起来逃到厨房里去了。
这是,隔壁婴儿的哭声大起来,还能听见母亲哄孩子的声音。绫女在厨房里特意用明快的声音说:“不要紧,那孩子很快就会习惯了,年龄还小……”声音变得哽咽的瞬间,她把水龙头拧开了,流水的声音遮掩了哽咽的声音。
“生活方面呢?”马见原直截了当地问。
“这倒用不着您担心。”只有在说这句话时,绫女的口吻才变得严厉起来。
“至少得帮你找一个好点儿的工作。”
“打官司的时候给我假,困难的时候帮了我的,都是我现在的公司。研司生个病什么的,老板从来没有忘了照顾我。”
“我也是为了研司。孩子越大越需要钱,总是干这种低收入的体力活儿不行啊。”
“这事以后我自己慢慢儿解决吧。”
“我帮你找一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你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考取资格证书……”
“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绫女背向马见原,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已经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了。连研司管你叫爸爸你都接受……我要是再接受你的关心,到头来受伤的还是我自己……”
马见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一口气把杯中酒喝了个精光。
楼道里传来敲门声和一个男人“安静点儿不行吗”的抱怨声。隔壁婴儿的哭声吵得邻居睡不着觉了。母亲一个劲儿地道歉,婴儿还在一个劲儿地哭。过了一会儿,马见原后边的墙壁那边一声怒吼:“你没完没了地哭,妈妈能不生气吗?”紧接着就是什么硬东西砸墙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停止了一瞬间,又“哇——”地大哭起来。
马见原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腾地站了起来。绫女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房间去了。他敲了敲隔壁那家人的门,里边的大人说,这就不让孩子哭了,他还是固执地敲着。终于,里边的人把门推开了一道缝,露出脸来。那是一个被恐惧和疲劳折磨得眼圈黢黑的不到三十岁的女人。
“警察!”马见原强行把门拉开,不顾女人的阻拦,二话没说就闯了进去。他走到抽抽搭搭地哭着的婴儿身边一看,只见婴儿胳膊上和肩膀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人打的。
马见原转向女人,怒目而视:“即便是打你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告你伤害他人罪!”
女人气得浑身哆嗦:“随便闯到别人家里来,还净说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话!”
马见原蹲下去,轻轻地脱下婴儿的衣服,看到的是遍及全身的淤血。婴儿大概是被突然的闯入者吓呆了,不再哭泣,眼球不安地转动着。
“那是以前的……”
“不许说谎!”马见原厉声打断女人的话。婴儿又哭起来了。
女人虽然有些害怕,还是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出去!出去!深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里来说三道四!警察?真的假的呀?无缘无故地突然闯到别人家里来,太过分了吧!”
突然,里边的推拉门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梳着三根小辫儿,穿着睡衣,怯生生地看看马见原,又看看女人,叫了声:“妈妈……”
大门开了,“对不起……”绫女探进头来,用眼睛招呼马见原回去。
马见原有些尴尬,小声说了句“自己的骨肉,不心疼吗?”
就从女人家里出来了。
女人面部肌肉痉挛,干巴巴地笑着:“行了吧你!随随便便地闯进别人家里,假装警察吓唬人,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告你去!”
马见原正要向女人逼过去,“妈妈!”那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跑出来,迎面抱住女人的腰,挡住了马见原。绫女趁机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自己家里去了。
“您想干什么呀?”绫女用劝告的口吻对马见原说。
马见原仰着头,避开绫女的视线:“……那个女人虐待孩子。”
绫女说:“我知道。可是像您那么莽撞,能解决问题吗?”
马见原在桌子旁边坐下,往杯子里倒酒:“等她把孩子的脑壳打碎了就晚了!”说完使劲儿吐了一口闷气。
绫女叹了口气:“她丈夫失业了,家里又欠着债,经常有人上门来要债呢。丈夫都不敢在家住。带着两个孩子,够她受的……”
“这就是虐待孩子的理由啊?”
“……这个住宅楼的墙壁太薄,不隔音。她的对面是个每天去早市上班的,下边是个准备参加高考的,一直在抱怨……要是他们听说警察都来了,更得欺负她了。”
马见原没话说了,一口气又干了一杯。
“我早就想跟她好好儿谈谈……可是,她性格有点儿倔,我休息的时间也老是跟她碰不到一块儿,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机会……我觉得,光责备她没用,得想办法减轻她的精神压力,否则只能使情况恶化……”
马见原把酒杯往桌子上使劲儿一放,打断绫女的话,愤愤地说:“自己心里不痛快,把气往孩子身上撒,没资格做母亲!”
绫女见马见原又要把酒杯倒满,伸手把酒瓶抓过来,只给他倒了半杯。“如果站在孩子这一边想想,确实叫人感到气愤……所以,您才这么帮我们母子吧?”说完扭头看了看正在酣睡的研司。
马见原见状问道:“你在想油井的事吧?”
“……快从监狱里出来了。”
“出来又怎么样?跟他早没关系了!”
“不过……他是研司的父亲啊。”
“孩子判给你了!”
“他肯定不服……”
“把自己儿子的脑壳打碎了的男人,没资格做父亲!他不服也得服,不叫他到这儿来!”
“……他要是来了呢?”
“别怕!会有办法的!”
“到时候我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绫女为了换一个话题,站起来走到一个小衣柜前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郑重地递给马见原,“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当时勉强您照下这张合影……现在看来照对了……”
樱花盛开的小学校大门前,穿着小学生制服、背着书包的研司站在中间,绫女和马见原站在两边,马见原的大手握着研司的小手。和和睦睦的一家三口的入学纪念照。只不过马见原从年龄上看不太像父亲。
“您能收下吗……您要是收下了的话,我就会觉得您不会忘了我们……”
马见原伸出他那粗壮的大手,接过照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进西服内兜里,默默地站起来,从绫女身边绕过,走到门口穿鞋。
就在他握住门把的瞬间,里屋的研司说起梦话来。
“爸爸——”
马见原手握门把呆住了。与此同时,马见原的后脖颈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女性柔软的身体贴在他的后背上,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马见原就从绫女家里出来了。他起来的时候,绫女抱着研司还在睡。他从呼吸声里听出绫女是醒着的,但还是没打招呼就走了。
雨停了,太阳还没升起来。马见原在住宅楼旁边空地上,叼上一支烟,从他嘴里吐出的烟雾马上就跟朝雾混合在一起了。
抽完第五支烟的时候,忽然觉得楼上有人在看着他,一抬头,只见绫女正站在三楼的阳台上注视着他呢。马见原好像要切断自己的思绪似地,毅然转身,一边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脖子不要向后转,一边朝车站走去。
坐上早班车,在石神井车站下来,经过一个公园的时候,一阵掠过湖面的冷风吹过来,马见原站住了。绫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身影出现在湖面上,涟漪起处,绫女的身影在马见原的眼前摇晃起来……马见原仰天长叹。灰色的天空下,垂柳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摇摆,使人感到寂寞和无奈。
继续往前走,不久来到一所木造平房前。这是他自己的家,是他二十七年前结婚的时候他的上司介绍他买的。
邻家的杂种狗咬起来了。这畜生把马见原当成了陌生人,它已经有日子没见过这位警察邻居了。马见原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没有人气儿的家,不禁打了个寒战。家里比外边冷得多。他先到厨房烧了一壶开水,想冲杯茶暖暖身子,打开茶叶罐一看,茶叶没有了,只好把开水倒进两天前留着茶根儿的茶壶里。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回家也只是睡个觉,窗帘都拉着,屋里光线很暗。
走进卧室拉开灯,站在了一个小小的祭坛前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朝马见原笑着,眉眼长得很像马见原。少年的笑容好像冻住了,一点儿变化也没有。那是一张照片。
马见原拿起放在祭坛上的茶杯,到厨房倒了一杯剩茶,返回祭坛点着蜡烛,敲了敲祭钟,面对少年的照片,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祈祷完毕,他把绫女送的照片从西服内兜儿里掏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少年的照片后面。
换下内衣扔进全自动洗衣机,又从冰箱里拿出了放了好几天的面包和牛奶,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一边吃一边听电视新闻,看报纸。报上说,在静冈县,用裁纸刀先后刺伤十几个行人的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了,原来是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犯罪动机是:“让整天骂我的父亲吓一跳。”
在广岛县,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母亲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受到婆婆责备,盛怒之下抄起菜刀把婆婆和公公砍成重伤。
在东京,一个小学六年级学生上吊自杀……
马见原胡乱把报纸叠起来,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洗澡间里,换了一身衣服出了家门。
邻家的杂种狗又咬起来了。
坐上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来到了区政府大楼旁边的杉并警察署。走向办公大楼的时候,小路两边的映山红映入眼帘。昨天夜里绫女家门前的映山红刚刚长出紫色的花蕾,今天这里的映山红已经开花了。但是,花是暗红色的,既不华美,也不鲜艳,使人联想到流出体外以后变色的血。
走进警察署里,值夜班的年轻警察向他报告说,夜里又发生了有人把死猫死狗放在居民家门口的恶作剧事件,这种恶作剧在上个月就发生过。
马见原站在办公室窗前往外看。窗外乌云密布,遮住了早晨应有的清爽。昨夜的雨看来要接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