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姐姐矫静的婚礼上,矫楠喝醉了。
啤酒杯子上印有“淮海饭店”的字样,泛着点点细沫的啤酒呈透明的橙绿色。透过盛满啤酒的玻璃杯子望去,姐夫冯英华衣冠楚楚的形象被割裂成奇丑无比的几个影子,身子侏儒般晃动着,嘴上的肌肉挤压成了一条一条的,眼睛成了两条缝。
矫楠喝了一口啤酒,重重地把杯子放下来,胡乱夹了一筷菜吃。
啤酒清凉,微带苦味,菜是什么滋味儿,他吃不出来。
冯英华正在洋洋自得地接受客人敬酒,他还颇有风度地搀起矫静,让她也同敬酒的客人碰一下杯。畅怀的笑声不时传过来。
矫楠的双眼盯在冯英华泛光的脸上,他今晚上是意得志满,是如愿以偿了。从今往后,他就成了矫楠的亲戚,在矫楠的社会关系中,就多了一个姐夫了。
他还在朝这边望。见矫楠盯着他,他眯眯含笑地举了举杯子。
他看不出吧,矫楠真想冲上去扇他两个耳光。
要早知道姐姐是嫁给这个家伙,矫楠绝不会挤上拥塞不堪的火车赶回来。为他受那么多罪,实在不值得。
他想象不出来,姐姐怎么又会同他搭上关系,重新爱上他的。
几年前他的卑鄙行径,深深地铭刻在矫楠的心上难以忘怀,姐姐为啥却把屈辱、痛苦,把弄得家庭惶惶不安的那一幕全给忘了。
“姐姐,你……你为啥非要嫁给他?”回上海听说这事以后,这问题久久地骨鲠在喉似的存在矫楠脑子里,多少次,他用异样的目光瞅着姐姐不动声色的脸,多少次他想冲着姐姐嘶喊。那天,阳台上没有人,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小声地问姐姐。
矫静朝他走近一步,目光柔柔地瞅了他一阵子,嘴角显出一缕苦笑:
“大弟,你还小,不懂……”
“不,我不是个孩子了。我也在恋爱了,是个成年人了。”矫楠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把这句话轻而易举说出口的。要晓得,关于他同秦桂萍的关系,他至今没在家里吐露过一个字。
矫静疑讶地凝视了他一眼,微一点头:“是一起去的女知青吗?”
“我要你先答复。”矫楠有些粗暴地说。
矫静略显为难,沉吟着说:“不瞒你说,大弟,我给家里讲这件事时,爸爸也问过我。”
“难道你就忘了他怎么大大地耍弄了你一番吗?难道你就忘了,为了你最终能分在上海,爸爸妈妈出面去四处哀求吗?你一个堂堂大学生,之所以分在大集体性质的街道工厂,都是这个畜生害的,你也忘了吗?”
“矫楠,回家以后,你一直阴沉着脸,心事重重的,就是这些问题搅的吗?”矫静温柔关切地望着弟弟。
“就算是吧。”
“不必要。真的,大弟,我说你还小吧,这事儿我对爸爸妈妈说之后,他们就谅解了我。”
风刮起了晾在阳台上的衣裳。矫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姐姐在撒谎,回家以后,他听弟弟矫光说过,爸爸为此事喝醉了酒又摔杯子又砸碗。他瞪起犀利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矫静。
矫静微呈不安地一笑:“走吧,大弟,阳台上风很大,进屋去。”
矫楠站着不动:“姐姐,他过去用那么种手段耍了你,你就能保证将来他不再耍你吗?”话出口之后,矫楠也觉得话问得冷酷了些。
矫静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说话声音也变了:“大弟,别为姐姐操心。冯英华向我承认了错误,他忏悔了,他那当公司经理的爸爸和当科长的妈妈,也都出面求了情。我相信……”
“你太轻信了!”
“不,矫楠,除了相信,还有……还有我的感情,你说你大了,姐姐对你讲讲也无妨,和他决裂的那些日子,对我来说实在难以忍受,特别是终于分配在市区街道工厂以后,我更想他了。你还记得吗,那次,你问我他家地址,要去打他,我拼命拉住了你,就是那时候,我心里……心里还爱着他……”
“那时候还……”
“是啊!这大概就是爱情,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发自肺腑地爱上了一个人,连他的缺点也会爱的。”矫静的泪水夺眶而出,“姐姐能给你讲的,就是这些,你再长大些,也许就懂了。”
这次她没再喊矫楠,匆匆地跑进前楼去了。
矫楠在阳台上顶着入冬的西北风,听着被风刮起的衣裳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来来回回地徜徉着,沉思着,苦思冥想了好久好久。
姐姐的话似乎给他指引了一条认识自己灵魂和内心世界的幽僻小径。过去他从未发现过通向自己心灵的这条路,但这条无形的小路是存在着的。
不是吗,在上海火车站,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三张五块的票子替宗玉苏付了车费,那仅仅是对她的同情,是解人之难吗?不,他心头很清楚,陡地在车站上看见了她被民兵们围着,看见了她那双忧伤的眼睛,他的血全往胸口涌来。他看得非常清楚,她的脸色憔悴,黄晕中透着苍白,她那两颗平时充满了吸引力的眼珠,仿佛正不断将光泽散失消溶在周围灰滞的白膜之中,没一丝儿神韵和灵气。他的心头一阵辛酸、一阵痉挛。她一定遭遇了什么事儿?
凭着他的敏感,他猜着了,她遭到了不幸。回家以后,他经常地想起她,想到她在上海,想着有一天她会出其不意地借口还钱找到他家来。他们能相对坐下聊天了……
这些幻觉,这些思念,全都是因为他还在爱着她。他不敢承认,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只为了他临离开歇凉寨,同秦桂萍躲在山墙的阴影里偷偷地亲吻,不顾风雨横掠地紧紧拥抱。他对姐姐说,他也在恋爱了,说的就是这回事儿。可他心里净水似的清楚,他虽然远离秦桂萍,但并不怎么想她,也不为见不着她而苦恼。相反,只要一想到宗玉苏,他的思绪就会勃然兴奋,他的血液就会流淌得像沸腾般热烈,哦,他头一回意识到,我们躯体里淌着的血,有时会像交了魔窟运一样地骚动作怪。
这真令矫楠烦恼,令他苦闷不解。
意识到自己感情的矛盾,意识到思想朝三暮四的纷乱,意识到自己的品质原来并不是那么高尚,加上每一个知青在回城时都更易燃起的对现实的不满,对前程渺茫感到的失望和满肚皮的怒气,矫楠在探亲期间始终忧郁寡欢,过得极不舒畅。家里人好像都能体谅他的这种无从发泄的情绪,有电影票、戏票让他去看,有好吃的推在他面前,父母给他零用钱,姐姐替他置了新衣,还在读书的妹妹矫冰正在帮他打毛衣,矫光老在单位里、同学处给他借书回来。一家人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捧着他,使得他想发脾气使坏也无从耍起。
白天,父母亲、姐姐上班去了,妹妹上学去了,连弟弟中学毕业也给分配在公共汽车上当了个售票员,混上了饭碗。唯独他,枉自有一副强健的体魄,有爱思考的头脑,却整日里无所事事。闲得烦闷时,他真想大吼大叫,真想摔碎什么东西。但他又觉得不好意思,家里人把他奉若上宾,他还要怎么样呢?
今晚上了婚宴,喝了几杯啤酒,头脑里嘤嘤嗡嗡响了起来,身上也烘热起来,淮海饭店九层楼的灯光刺得他神经阵阵亢奋起来,酒席宴上的笑脸,哄嚷,菜肴的香味,红酒、白酒、黄酒、啤酒的色彩,杯盘相碰时的脆响,都使他感到不适、不快,都使他直想大吵大嚷。特别是看到风度翩翩的冯英华那笑容可掬、颇感自得的神态,他的心头更是一次次冒起不可抑制的厌恶感。噢,原来他就是凭着这副英俊的外表,凭着这么张厚颜无耻的漂亮脸子,博得姐姐真挚深情的爱的。他会像姐姐爱他一样地爱姐姐吗?
矫楠实在不敢相信。
他又抓起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
杯子见底了,他伸出手去拿啤酒瓶,弟弟矫光抢在他前头,提过了啤酒瓶,俯身在他耳边说:
“哥,你不是不会喝酒吗?怎么一杯接一杯地灌?”
“不是结婚大喜吗?”他瞪了弟弟一眼。
弟弟随和地一笑:“我看你喝下去四大杯了。结婚宴席上,也别醉得失态啊!”
这小子,教训起当哥的来了。矫楠的嘴一撇:“拿酒瓶来!我不会醉。”
矫光畏畏葸葸地把啤酒瓶递了过来。
矫楠把啤酒瓶倾倒过来,又满满地倒了一大杯。
矫光又嘀咕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但也没忙着去喝,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背后、脸颊上都烫乎乎的,一眼望出去,桌上的菜肴啊、酒瓶酒杯呀、远近桌面上的人呀,全在他跟前摇来晃去,他感觉得到人们在不停歇地咀嚼,不间断地说话,可客人们在讲些什么,他一概都听不清楚,也不想去听清楚。不知怎么回事儿,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夏季山乡农田里的一幅画面,只有点花花水的老板田里长满了密密簇簇的牛毛毡草,像细绒似的铺满一整块田。队长分配活路时,把薅这块田的任务交给了他。他顶着烈日,先是撅着屁股在田头薅,继而改为下蹲式,那些细得像缝衣针似的牛毛毡草,捏在手里就滑脱,拔也拔不动,往前挪一步,非得半天不可,下蹲式也受不了,他干脆挽高裤腿,跪在浅浅的水田里,埋着头薅。锯齿状的谷草划着他的脸,膝盖顶在稀泥田水之中,脚上不时地叮上一条蚂蟥,好不容易拍下去了,刚跪下去,又叮上了一条……哦,这样的艰辛,这样的劳作,比起挑着粪担子上坡,担着高挑爬山越岭,比起钻进煤洞、砖窑使力气干活,不知要累要苦多少倍,矫楠是咬紧了牙关在熬啊。生活在大上海的家里人知道他干的这些活吗,知道他受的这些罪吗?他们是不晓得的,忧郁寡欢的矫楠也是从来不说的。是的,苦是他自己找的,罪是他活该受的。上山下乡,是他主动要去的。姐姐分配在上海工作,按照分配时的规矩,他不主动下,学校、街道、父母亲单位上,也要动员他下的。可是,可是当初如果姐姐分到外地去了,爸爸妈妈又都是自食其力的普通职工,他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子弟,当然就会分在上海的工厂里了。早知道留在上海的姐姐最终还是嫁给了冯英华,矫楠真愿意姐姐没留在上海。天哪,他在农村吃了那么多苦,他为姐姐到了贵州乡下,到头来换个啥呢?姐姐又同冯英华搅在一起了……
这些杂乱的思绪涌现在他脑子里,他的眼角闪现出金光,眼皮在跳,血液在周身沸腾,脸涨得绯红绯红。什么,椅子在响动,人们都起身告辞了,冯英华同矫静双双站在门口,点头躬腰地在送客人。他的身旁没人了,连矫光也不在了。
矫楠站起身来,抓起那杯满满的啤酒,送到自己嘴边,他闻到一股苦涩的麦曲味,皱了皱眉头,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去。
“姐……姐夫……我、我也敬你一杯,人人都敬了你,我也……”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把酒杯高高擎了起来。啤酒溢出了杯沿,滴滴答答滴在地上。
姐姐惊愕地盯着他。
身旁围过来一些人。
冯英华起先一怔,随而笑容满面地一点头,回身拿起一杯桔子汁,和矫楠的啤酒杯轻轻一碰,“!”酒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好,矫楠,我同你干!”
“慢着!”矫楠的脸一板道。
“大弟,你……”姐姐低声唤着。
矫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扶住了矫楠。
矫楠的酒杯朝矫静一晃:“从今往后,你要是敢欺负我的姐姐,我就叫你像这只杯子一样!”
“咣”一声,矫楠使出全身的力气,把盛满啤酒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怕被酒液溅脏衣裳,人们惊叫着四散退去。矫楠只看到姐姐和姐夫全在一瞬间慌了,便把满屋的惶恐撇在身后,一甩矫光的手臂,夺门冲向楼梯。
“哥哥,有电梯!”矫光追上来,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臂,把他架进了正在上人的电梯。
电梯门关了,徐徐地往下降落、降落。
矫楠只觉得全身在发热,他的心仿佛也跟着下降的电梯,在往深渊里沉落、沉落。他真愿意这样一直往下沉、沉。
在矫光的架扶下,步出淮海饭店,刚在人行道上走出十几步,迎面过来的一对情侣,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正要发作,一个熟悉的沙喉咙朝他喊了起来:
“矫楠,矫楠,一回上海你就不认识我了?”
矫楠稳住脚步,定定神望去,和他同一知青点的聂洁穿一件海虎绒大衣,手挽着身旁一位比她矮半头的男子,正朝他笑哩。
“噢,你也回来了?”
“是啊!那鬼地方,是人呆得住的吗。闷得老阿姐心里都要生蛆了。喂,你混得好吗?”
“好个屁!”
“不动动脑筋离开贵州乡下?”
“有啥办法,”矫楠带着酒意咕哝着,“鬼的办法……”
“哈哈,真是阿木灵,告诉你,你们那个同班同学,在下脚坝插队的宗玉苏,还在动脑筋回上海呢!”
“真的?”
“骗你我就被电车轧死。动动脑筋吧,矫楠,别傻呵呵光是等人家安排我们的命运。再见!”
她朝矫楠挥挥手,紧紧地挽着那个比她矮的男人,扭着屁股走了。
矫楠脚步打花地继续往前走去,前头就是“大世界”,杨文河跟阿乡吹牛时吹得天花乱坠的娱乐场所,现在它的大铁门紧闭着,门前冷冷清清。只因为是市中心大十字路口,灯光要明亮辉煌得多。
过延安路的时候,矫楠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语着:“宗玉苏在动脑筋回上海,她要离开那儿……”
“哥哥,你说的这个人是谁啊?”矫光问。
他没有回答,显然沉浸在困惑的思绪中。
从外滩方向刮来一阵风,他不由缩起了脖子,是酒喝得太多了吧,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