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条弄堂的大门口,书有三个颜体大字“福安里”。三个大字的下方,还有一串依稀可辨的阿拉伯数字:1939。这串数字标明了这条弄堂的建造年头。距今已有整整二十六年了。
弄堂的年龄比矫楠的岁数正好大十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来设在楼梯脚下的一只只自来水龙头,现在都移到弄堂里来了。一眼望过去,一只只自来水斗,排列得倒还算整齐,只是,本来就拥塞得不算宽敞的弄堂,这一来显得更狭窄了。
矫楠自小在这条弄堂里长大,对小小的弄堂景观早已司空见惯到无动于衷的地步,他麻木地绕过水渍和垃圾,习惯地避开晾晒在上的“万国旗”滴下的水点,走进九号的后门。
步上楼梯的时候,楼板上会起一种“壳隆壳隆”的共鸣,告诉这个号头里所有的人家,又有人上楼了。
矫楠刚走到亭子间门口,前楼里就传出一声震响,他听清这是父亲“矫老爷”在拍桌子骂人:
“活该!你这是自讨苦吃。哭啥,现在再大哭小叫落眼泪,来不及了。问我,事情到这个地步来问我当爹的,我有啥办法?你爹是米店里的账房先生,不是财政局长。混账东西,当初劝你,你……你为啥不听?死闹活闹要到外地去,去啊,现在我举双手支持你去,你去啊,快点卷铺盖滚啊!”
骂声刚落,“哐啷啷”一声,一只玻璃杯丢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声音随之传来。
矫楠惊惧地快走几步,来到自家的前楼门口。门关着,爸爸在屋里跺脚,从三层阁上,隐隐传来姐姐矫静的嘶声低哭声。隔着门板,矫楠又清晰地听到妈妈的叹息声:
“哎呀,你少讲几句吧!碰到这种事,矫静已经很痛苦了……”
“她痛苦,我不痛苦?”
“你是当爹的呀!”
“当爹的更气!女儿养那么大,遭人骗。”
“你这副样子,不是在火上加油嘛!矫静怎么活得出来。”
“要她去找那贼种算账!姓冯的那小子,我老早看出他不是个人!”
“算了算了,你都没办法,矫静有啥办法?”
“她是大学毕业生。”
“大学毕业生又有啥办法?她还是我们的女儿啊!”
矫楠晓得,这件事肯定非同小可。要不,上班时间,爸爸妈妈绝不会留在家里。别看父亲那么凶,还有个“矫老爷”的绰号,其实,他同妈妈一样,都是兢兢业业的小职员,平时,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遇上个头痛脑热,有个三五分热度,爸爸妈妈都是要挺着去上班的。可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矫楠一点也不晓得。他只晓得,上大学的时候,姐姐同一个叫冯英华的男生很要好。冯英华挺英俊,到过他们家几次。其他他一概不知。现在爸爸骂到这个人,想必是姐姐同冯英华之间出了什么事。
矫楠站在前楼门口,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不知进哪间屋去好。他们一家六口人,一共只有前楼和三层阁两间屋子。前楼房间里爸爸在大发雷霆,妈妈在劝慰他,此刻走进去显然不妥。三层阁呢,姐姐在那里哭哭啼啼,他也怕见姐姐的眼泪,不想上楼。要在往常,把书包往门口一放,他可以出去逛逛马路,看看商店橱窗,转转书店消磨辰光,可今天他没此心思。他的心头也是乱成一团麻。自从周会课上“死猫儿”当众训斥了郁强和余云的不轨行为,他写给宗玉苏那封情书的事,便成了他的心病。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封信就会像颗定时炸弹一样地爆炸,使他的脸在同学们面前无处搁。木然呆站了片刻,矫楠决定到阳台上去,阳台上多少清静一点。他转过了身子。
从前楼门口迈出两步,有两层楼梯。一层楼梯八格,通向阳台;一层楼梯十二格,直达三层阁。矫楠闷头踏上楼梯,本意是到阳台上去,不知怎么搞的,鬼使神差一般,却走到三层阁上来了。
三层阁也叫假三层,房屋大修的时候,虽说把本来狭小的天窗改成了高敞的老虎天窗,屋内的光线仍然晦暗淡弱。白天要在屋内干些什么事,非开电灯不可。姐姐上大学这几年,三层阁是矫楠和弟弟妹妹的世界,倒还逍遥自在。姐姐大学毕业这两三个月来,又挤回到三层阁上来,这个世界就显得太狭小了。
矫楠站在三层阁门口,矫静惊愕地仰起脸来瞅着弟弟,一边抑制着抽泣,一边拭着眼角的泪。
眼睛适应了三层阁上晦暗的光线,看到姐姐乌发蓬乱、满面泪痕,矫楠的心头很不是滋味。矫静一定是遭受了侮辱,否则绝不至于如此失态。
他一步一步走进屋去,脚步踩在地板上,地板比楼梯更响地发出共鸣音来。
他在姐姐跟前站下来:“出了什么事?姐姐。”
矫静受惊般大睁双眼望着弟弟,她的一双眼睛,完全被泪水浸透了:
“你不懂,矫楠。”
“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
矫静的泪眼惶惶然瞪着弟弟,仿佛头一次察觉自己的兄弟长得十分强壮,仿佛头一次感到兄弟的嗓音已由单薄尖脆变得雄浑醇厚,她迟疑了片刻,声音柔弱地问:
“记得冯英华吗?”
矫楠点点头。
“公布分配方案时,他被分到西南大三线工矿,我分在上海。你晓得,我同他已经好了三年,我就主动向学校‘毕工组’要求,分到西南大三线工矿去。‘毕工组’让我们耐心等一等,我同他就都变成了‘待分配’。等了几个月,哪晓得,今天,通知下来了,我的要求被批准了。可……可冯英华却被分在上海,恰恰又被分在我原来要去的那爿厂……嗯吓……他、他拿到通知后又对我说……说一刀两断……”
说着说着,矫静泪如雨下,头埋在臂弯里,哭泣不停。
姐姐的哭声在整个三层阁上回响,愁惨而又伤感。
矫楠的两眼瞪直了,这就是说,姐姐受了骗,姐姐的良心换来的是驴肝肺。一股怒火从矫楠心底直冲而起,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咬紧的齿缝间迸发出来的:
“别哭。你告诉我,冯英华家住在哪儿?”
“高安路。”
“门牌号头。”
“你……你问这干什么?”矫静陡地觉察到弟弟的声音不对头,她愕然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矫楠忿激的神态,惊恐不安地问,“你想干什么?”
“你别管!把门牌号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你只有十六岁,到哪里去讲理,谁又会理你?”
矫楠忿忿地一瞪眼:“我去揍扁了他!”
“哦不……不行!弟弟,不行啊!”
“你怎么知道不行。别看他年纪比我大,我三拳头就把他打倒在地。”矫楠不是瞎吹牛,他有这股劲。除了在学校里喜欢踢足球,他还练双杠、单杠,徒手在单杠上荡圈圈一气可以荡十几个。回到家来,他还练哑铃和举重,哑铃是从废品回收站死皮赖脸以一分钱一斤废铁价买回的,举重没有专门的杠铃,他同几个爱炼身体的同学找来了一根粗铁棍,两头用铁丝穿上废铁块、铁圈,虽不正规,重量也差不离了。从初一下学期练到现在,近两年了,矫楠练得肌肉发达,强壮有力。踢足球时,他带着球冲锋,再大的个子瞅着他那匀称健壮的身躯,也不敢轻易相撞。为证明他不是在说大话,他朝姐姐举起了一只拳头,“说呀,姐姐,他家住哪儿,我去替你出气!”
“不!”没料到姐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一双泪莹莹的眼睛里掠过恐怖之色,“弟弟,你不能去闯祸,不能!”
“你只管说门牌号头。”
“我不说。”
“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出来。”矫楠轻轻一挣,就把手从姐姐的抓扯中甩了出来,返身就走。
矫静惊慌地喊了起来:“弟弟,你回来!”
矫楠的脚刚迈出门槛,楼梯上轰隆隆一阵响,爸爸和妈妈一前一后冲出了前楼,冲上了楼梯,堵住了楼梯口,爸爸的脸涨得血红,一双眼睛里闪出晶亮的光,白眼仁里的血丝清晰可辨,他手指着矫楠骂道:
“滚回去!娘希匹,谁要你来管闲事?你再乱插一句嘴,我打断你的脚骨!”
倒不是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把矫楠吓住了,而是矫楠一看父亲的双眼,就晓得他又喝醉了酒,正在借着酒劲发疯呢。
矫静不失时机地扑了出来,拦腰抱住了弟弟:“你不能去啊,弟弟,他……他们家,冯英华家是当官的啊!你怎能去乱冲乱闯,快、快进屋,进屋来呀!”
拗不过姐姐又拖又拉又央求,矫楠退回三层阁,一屁股坐倒在钢丝床上,拉开被窝,就蒙住了自己的脑袋。
一层棉絮,似乎把姐姐的哭泣,爸爸的咒骂,楼梯的喧响全都隔开了,可矫楠的脑子里却丝毫不曾停止思考,姐姐最后说的那句话,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脑子。他依稀记起来,宗玉苏的爸爸,好像也是一个官。在初三(7)班,全班五十六个同学中,只有两个同学的父母是当大官的,一个是男生陈谷康,一个是女生宗玉苏。一旦想清楚这点,矫楠就在心底深处连连喊失悔。他为啥任凭感情的野马狂奔而不仔细想一想呢,他为啥不先私下打听明白,再发出那封信呢,这是他今生今世用最真切最狂热的情感写出的第一封恋爱信啊。要是宗玉苏抓住这封信,也给他耍上一手,他如何是好。赶紧,现在得趁还未发生任何风波,赶紧采取挽救措施。
蒙在被窝里,受到姐姐这件事的刺激,促使矫楠第二天一早,采取了行动。
这是上海秋天里一个清冷的早晨。风吹落下枯黄的梧桐树叶在人行道上贴地沙沙而行,撞着高楼又回旋而来的风声里充满了冷意。上班的路人们都缩着脖子急急在赶路。显然,好些人都没料到气温会骤然下降。
唯独矫楠,挺胸昂首站在公共汽车站旁,每当一辆公共汽车载着乘客驰来,他就退后几步,注视着车门里下来的每一个人,生怕宗玉苏从他的眼皮底下走掉。
他丝毫没感觉到气温骤降,丝毫没感觉到寒冽的冷意。很早,他就赶来了。这儿离学校的大门口不远,他顾不得遇见他的同学会怎么想、怎么问,他一心想着的是,必须在宗玉苏走进校门之前拦住她。守着公共汽车站,他瞅着一辆一辆公共汽车驰来,起先车还不挤,渐渐地,车子一辆比一辆挤,一辆比一辆下来的乘客多,可始终没见着宗玉苏下车来。
天阴着,时间在消逝,从喧声如潮的自行车铃声,从熙来攘往的人流,看得出时间一分一分地接近了上课铃响,矫楠仍站在那里。
宗玉苏可能步行上学。
宗玉苏可能因病不来上学。
他似乎都不曾想到,他只记得她是坐公共汽车上学的,这事儿他暗中留神好久了,他在这里堵过她一回,且给他堵上了。他坚信今天还能堵住她。
他遇见过几个背着书包走向校门的同学,他们问他等谁,他答等一个同学。等什么同学,外校的还是本校的,小学里的还是中学里的,人家不问,他也不必回答。至于朝他掠来的惊诧的目光,他就不在乎了。
由于每次从车上下来的人太多,他怕一下子看不清楚,于是就站得离车站稍远一些的地方,这样他能看得更全面些。
又有一辆公共汽车朝站头驰来,矫楠满怀希望地紧盯着车门。
车子在站头上停下,两扇车门“砰咚”一声打开,乘客们一个个跳下车来。乍看一眼,没有宗玉苏,再逐个细看,也没有宗玉苏。
矫楠感受了又一次失望。
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了,再等下去,很可能要迟到。要不要等呢……
一条红、白、黑三色围巾在他眼前闪过,他转过了身子,朝公共汽车驰来的马路上望去,没有车驰来。他收回目光,那条三色围巾离他更近了。哦,也有人注意到气候的变化,戴上了围巾。在一九六五年的深秋,三色围巾还是时髦之物,新颖别致。矫楠定睛瞅了一眼,他差点喊出声来,戴着围巾的,不正是他等了又等的女同学宗玉苏嘛。
宗玉苏显然已先他瞅到了他,她垂着眼睑,身子几几乎已避到人行道边上,矜持而冷漠地挺直了腰,放快了脚步走来。
尽管她走得很快,矫楠仍然看清了,她的脸色微显苍白,甚至带点憔悴,她的眼圈红红的,下部似还有些虚泡,她显得很镇定,步子细碎而平稳,但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却在起伏着。
没工夫细究,没时间耽搁了,矫楠一个箭步跃了过去,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退后了两步,勉强镇静着自己,睁大一对沉思的眼睛,疑讶地望着他,两片嘴唇似要掀起一般嚅动着。
矫楠费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翻来覆去酝酿出来的第一句话,到了嘴边,克制着没说出来。一看到她的脸,看到她那双深深吸引着他的沉思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险些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太粗鲁、太没修养了。
他必须在两人相对的这一瞬间,另外想出一句话来,一句她能够听懂、又能接受的话来。
可他陡然间变得口笨舌拙,井底捞针似的,怎么也想不出来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