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命她在和尚抵达前清除玄关旁的蜘蛛网,聪子忍着恶心,挥舞了两三下扫帚。
聪子在井边洗了手,正要进屋时,和室传来争吵声。
在佛坛前看着像要揪着前襟激烈争吵的,是父亲仙吉与门仓。今天是仙吉的亡父初太郎一周年忌日。门仓供在佛坛上的那包诵经费很厚重,被仙吉喝止,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还把那包钱塞回门仓的口袋,这就是争执的开端。
“他有儿子在。用不着外人操这个心。”
门仓也不肯让步。
“老太爷生前可没把我当成外人。虽然和你这个独生子不讲话,在我面前却会诉说全盛时代赌中了大买卖、挥金如土的故事!”他忍不住如此反击仙吉的痛脚。
“他只会在外人面前死要面子,也不替我这个被迫收拾烂摊子的人想想。我怎么可能会有好脸色。”
“那你丧礼倒是办得挺盛大的啊?重新买了大得夸张的佛坛,据说还每天点灯上供到天亮。你是觉得以前对他不好,良心不安吧?说来说去,毕竟是父子嘛。”
门仓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千万别见外,把钱又用力放回佛坛。
“只是一点心意的话,为什么这么厚?”
一丝不苟的仙吉当场拆开袋子,只留下一张十元钞票,把剩下的钱放回皮夹,这才算解决。
说到这里不免想起,过世的初太郎以前看到多美排解仙吉与门仓的争执时,如此笑道:“简直是猪鹿蝶的广播体操。”
猪是仙吉,鹿是门仓。两人的争执,就像广播体操一样是家常便饭,就这么一再重演,维持了二十年以上的交情。
之后,门仓被多美私下责备。
“上次不是也说过了。我知道门仓先生因为军用品需求增加所以手头阔绰,但我家只是普通的薪资家庭。过生活,两边有所谓的高低。你这样子,我们实在不敢跟你来往。”
“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五尺八寸的雄伟男子,在顶多五尺高的多美面前,像小学生一样立正不动,乖乖低头道歉。多美有点窘迫地回和室去了。
门仓保持那个姿势又站了一会儿。每当他多管闲事地弄巧成拙,或者拈花惹草引起纠纷时,都会被多美责骂劝告。对门仓而言,那是最大的幸福。他想独自咀嚼幸福的时光,如果马上走未免太可惜。
仙吉在佛坛前悠然抽烟。对女人很挑剔的门仓,唯独对自己的妻子多美另眼相看。这点令他得意也感到欣喜。
正月新年、雏祭、赏花、海边戏水、采松茸以及圣诞节。每次一有什么事,门仓都砸大钱做得太过火。每次都与仙吉发生争执,被多美责备。这就是我家的四季风景吧,聪子想着,忽然感到好笑。聪子已经十九岁了。
玄关的门开了,多美与聪子猜想或许是和尚来了,连忙跑过去迎接,但站在门口的是门仓的小老婆礼子,带着才刚过完生日的小守。
“怎么现在才来!”门仓一边抱起小守,一边埋怨道。
“你打个电话,就叫我马上赶来,可是女人还得做很多准备呢。对吧,水田太太?”礼子朝吃惊的多美一笑。门仓一进门就解释过妻子君子头痛不能来,大概后来临时起意又把礼子叫来。
“谢谢你在百忙之中还特地前来。”
仙吉虽感困惑,也一板一眼地行礼致意。
“哎哟,我很闲啦。闲得要命,简直无事可做,所以能让我来,我太高兴了。哎呀,这是做法事,好像不能高兴是吧?”
“不,热闹一点的话,家父也会很开心。”
“俗话不是说‘枯树也是山的啥’吗?你家在东京的亲戚太少了。”门仓抱着小守,就像在自己家那样举止自如地走进里屋。
礼子之后在和尚诵经时吸着鼻子落泪,多美与聪子都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哭啊?你又没见过这家的老太爷。”
面露讶异的门仓从胸口抽出手帕后,礼子破涕一笑。
“我真傻。每次听人诵经都会这样。大概是觉得不哭不好意思吧。”
“你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敢带你出去见人。”门仓想这么说似的露出苦笑,反过来说,大概他也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不料,诵经途中,原配君子出现了。
“中途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她穿着无懈可击的黑色正式礼服,一开口就先道歉。
“我的头痛好像有点好了,所以想说至少来上炷香。”
“这样啊,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门仓说着,已满身大汗。
多美机灵,已经将礼子与小守带往二楼的聪子房间避难,但小守大概是没耐心了,在诵经声中哇哇大哭起来。
“又哭了。是隔壁邻居的小孩吧。”
试图辩解的仙吉眼睛仰望天花板的举动,并未逃过君子的法眼。
“隔壁邻居住双层楼房?”
“啊,不。”
仙吉都已经哑口无言了,君子还感叹着又补了一句:“一定是男孩子吧,哭声好有力气。”
她是个当过护士、十分贤惠的女人,但正是这点令门仓不满意。
君子走后,多美与聪子上二楼。礼子在壁橱里钻进被窝,和小守一起睡着了。
在神乐坂的料亭八百驹的内室,仙吉坐在背对柱子的上座,傲然挺胸。
“阁下,谢谢您倒的酒。”门仓一边恭敬地接下酒杯,一边对艺伎介绍这是水田子爵。
门仓想介绍自己熟识的艺伎给他认识,可是对方迟迟不现身。
“麻里奴怎么这么慢?阁下难得大驾光临。”
老板娘惶恐地回答:“我已经叫她中途转台了。”
“光是中途转台应个卯怎么行。叫她一定转台。”
仙吉问起“一定转台”这个名词的意思。
“阁下不知道这个名词。您出身高贵,自然没听过下等人的事。要找在别的包厢陪客的当红艺伎时,会叫她‘中途转台’,但若是不熟的生客有时也会拒绝。这种场合会提出‘一定转台’,在香火方面无限制挥霍,一定要让人转来这边的包厢。”
“那就叫作‘一定转台’吗?”
“意思是一定得去。”
“原来如此。”
“在这种宴席找艺伎玩的叫作‘平’,看对眼叫到外面幽会的叫作‘影’。”
“这点常识我知道。”
“不好意思。”
就在这样对话之际,麻里奴出现了。果然是个身材高挑的重量级美女,难怪能够迷住门仓。门仓介绍说“这位是水田子爵”,接着又补了一句,“是我公司的金主喔。”
“果然是人上有人。自有一股威严气派呢。”
对方这么奉承着替他斟酒,仙吉立刻投降。
“门仓,你就饶了我吧。”仙吉说着双手合十。
“其实是闹着玩啦。每次都是这家伙请客,所以他叫我偶尔坐一次上座。”
“喂,水田。”
“哎呀,原来这位不是子爵大人啊?”
“别说是什么子爵了,我顶多只有癫痫。喂,门仓,跟我换位子。背对柱子坐,我都没心情喝酒了。”
“你这人真不会演戏。”
“每个人本都有自己的风格。”仙吉换了位子,在麻里奴面前正式行礼道歉,“对不起,刚才骗了你。”
“我喜欢。我喜欢水田子爵喔。”麻里奴说着秋波流转。
“喂,水田。神乐坂第一号大美人看上你了。你可真是艳福不浅。”
仙吉感到体内一阵酥麻。那与修理电子钟时不慎触电,自脚凳跌落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门仓离开后,家中的电灯忽然变暗。多美与聪子就着剩菜,吃起寒酸的晚餐。
“男人真好命。”聪子拿筷子夹着煮竹轮说道,“这时候八成用服完丧去秽气当理由去餐厅大吃大喝。亏他们有那种心情。”
多美用冷饭做茶泡饭。
“搞不好是赶快回去道歉。”
“向哪一边道歉?”
“啊,对喔。说到可怜,门仓婶婶与二奶,其实都一样。”
“你呀。老是说人家二奶、二奶,会养成习惯喔。万一在那个人面前顺口喊出来,那才真的会难以收场。”
“礼子小姐、礼子小姐……”聪子反复念这个名字。
“其实我也觉得,大小老婆那样当场碰面后他还出去玩未免太逍遥,不过门仓先生大概也很不好受吧。就像今晚,真要回去时,还不知该回哪一边才好。”
“留在我们家,一起吃完饭再走不就好了?”
“留在家里会被我骂。”
“啊,对喔。”
“你发出的声音真好听。”多美是指聪子吃黄萝卜时的声音。
“妈,你自己不也发出声音。”
“声音不一样。女人生过小孩后牙齿就不行了,你毕竟年轻。”
聪子像要刻意给母亲听似的大声咀嚼黄萝卜。门仓叔叔走后,母亲好似一下子老了两三岁的事,她没说出口。
这样的夜晚,聪子辗转难眠。
关灯后,房间的空气就像乌黑的方形羊羹那么沉重。门仓婶婶与二奶礼子肯定都在等待门仓回去。楼下的起居室里,母亲多美也在等待父亲回来。聪子也在悄悄等待。她在等接吻一次就分手的帝大生辻村。辻村之后立刻罹患肺结核,返乡去了。他好像寄过一封信来,但在仙吉的命令下,多美声称要用热水消毒把信放在蒸气上熏,弄得字迹模糊无法辨认。从此再无音信。聪子虽然告诉自己要死心,却还是余情未了。聪子觉得,就是全日本女人的等待之情,让夜晚的空气变得沉重。
仙吉直到深夜才回来。
“水田子爵归宅啰。”他脚步踉跄地嬉皮笑脸,“梅枝的净手盆,如果敲一敲就有钱出现……”
他荒腔走板地高歌,之后也不时哼唱“梅枝的净手盆”。
多美傍晚买菜回来,听到二楼传来琴声顿时一肚子火气。
“真拿聪子没办法,跑到二楼怎么替我看家!”
万一让小偷闯空门怎么得了?她一边发牢骚一边自后门进屋,当下大吃一惊。
佛坛前坐了一个年约七十岁的老人。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上供的豆沙饼,一边还在念经,看到多美后,他转身说:“你是媳妇吧。”
“这是什么意思?一周年忌日居然没人在家!”他劈头就抱怨,“这样子我哥可会死不瞑目。”
听到他说“我哥”,多美这才恍然大悟。
老人名叫作造,是死去的公公初太郎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因为某些复杂的内情,在多美的婚礼上并未出现,亲戚聚会也没通知他。但是,初太郎与儿子闹翻后似乎格外怕孤单,托人四处打听找到他,十年前带他来过家里一两次。初太郎死时,也是在山林的地图之间找到作造的名古屋住址,因此打电报通知他,但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并未赶上丧礼。他做房屋建材师傅好像有段时期也赚了不少钱,不过现在据说是靠上班族的儿子赡养,住在尾久。
初太郎在世时,仙吉因为与父亲失和,对这个作造似乎也觉得很碍眼,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但父亲死了之后,他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热情招待。
“亏您还想起来,先父也会很高兴的。”仙吉自己跑去厨房,指示多美煮鸡肉火锅。
但是,作造老人重听。
“您一直待在名古屋吗?”
“这鸡肉好硬啊。”
“令郎的上班地点在名古屋吗?”
“那叫作名古屋军鸡,吃过名古屋的鸡肉就再也吃不下别处的。”
“令郎还好吗?”
“肉太硬了。”
诸如此类。
但仙吉依然和颜悦色,还说嫌硬的话就吐出来,拿卫生纸给他接着。
“喂,下次换一家买鸡肉。”他呵斥多美,“用我爸的被子可以吧。是不是该多盖一条毛毯比较好?”
仙吉打算留他过夜,让家中女人全都大吃一惊。她们从未听过他对死去的父亲讲话这么客气过。
而作造老人,似乎也认为仙吉的款待是理所当然,嘴上虽抱怨,胃口倒是相当好,吃完鸡肉火锅就住下了。
彼此有血缘关系,所以说来理所当然,他有张肖似初太郎的气派面孔,耳朵很大,耳内长硬毛的地方也一模一样。不过他比初太郎更高深莫测,喜欢装傻。
翌日,聪子与作造一起去早稻田大学。作造声称要送东西给那里的学生,仙吉说他重听太危险,于是命聪子陪他去。
与老人并肩,在方帽子来来往往的大隈讲堂前等候,一个高个子学生跑来,同样戴着四角特别坚挺的方帽子。
“小少爷,你长大了。”
作造拿手里的大包袱拍打学生。就是那个聪子说要帮他拿,他却倔强地坚称不需要,始终不肯让她拿的包袱。
学生嚷着“会痛啦”急忙闪躲,一边说:“我已经不是小少爷的年纪了。你突然打电报来,我当然会吓一跳。”
作造没回话,拆开包袱给他看,白木做的大军舰出现。
学生惊呼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二话不说就轻戳作造的肩,作造也轻戳学生,开心地笑了。
“连一根钉子也没用啊?”知道作造重听的学生,像大声骂人似的缓缓重复。
“那当然,是用榫接方式组成的。”
“这是樱木?”
“是桧木啦。”
“厉害。”学生似乎把凑近观看的聪子当成作造的孙女,“亏你还记得。”
学生先这么声明后,不等聪子发问,就主动说明他与作造的关系。
“他是出入我家的建材师傅,很疼爱我,小时候说好了要做一艘军舰给我。我都已经忘了,他却每隔三年寄一次贺年卡来,以丑丑的字写着‘那个约定我没忘’。”
“约定没实现就死掉的话,会影响下辈子投胎。”作造如释重负地重重坐下,取出烟管,塞进烟草。
“形状真好。”学生也弯下腰,摩挲桧木军舰。聪子觉得军舰固然特别,像坐垫似的方帽子更稀奇。她忍不住稍微碰触眼皮底下那顶帽子的角。学生抬眼扫来的视线令她慌乱。
“对不起。”她道歉,“我很好奇帽角的地方是怎么做的。我家不认识任何早稻田的学生。”
聪子帮母亲做事时,也曾帮忙缝制过坐垫,缝合四角翻面,拿针尖把角顶出来,但角就是不够坚挺令她伤透脑筋……本想这么说,但对初次见面的男人讲这些好像太不检点,于是作罢。
学生像要说“请看”似的脱下帽子递给她。聪子差点被那股男人味儿呛得皱起鼻子。头顶的部分不像黑色毛织布,倒像是渗油的皮革。与父亲仙吉在气象预报说午后可能下雨时穿的黑色旧皮鞋一模一样。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肮脏或恶心。
聪子探头看帽子的内面。内衬被发油弄得发出湿润般的光泽。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聪子还是把帽子还给他。学生接下后,随手扣在聪子的头上。他指着旁边的玻璃窗,做出“你去看看”的动作。
“可以吗?”
见学生点头,聪子拔腿就跑。
戴着方帽子映在玻璃窗上的聪子,就像女明星水之江泷子或津阪织江。学生绕到她身后,替她调整帽子的歪斜。学生看似愤怒的脸,与聪子一起映在玻璃窗上。作造蹲在后面,以手掌代替烟灰缸敲打烟管。
聪子正在做某件事时,忽然心不在焉,手停顿下来。聪子发现打从那天起她就养成这种毛病。她想,说不定,这就是爱情。
洗手间的镜子映出叼着牙刷发呆的面孔。上次在她脑袋上方出现的是那个人看似愠怒的脸,现在是父亲仙吉。微微冒出胡楂儿的惺忪睡脸,与聪子一样叼着牙刷,心神恍惚。
“老公,你和聪子都在发什么呆?”
多美的责备声令父女俩慌忙动手,牙膏喷到镜子上。多美最近经常发出这种尖锐的声音。
仙吉家吃的是米饭、味噌汤、纳豆和生鸡蛋,门仓家是面包、咖啡与半熟蛋。
门仓边用刀子灵巧地去除蛋壳顶端,边开口:“那家伙也是男人啊。”
他说着不禁苦笑。他知道,仙吉迷上了神乐坂的艺伎麻里奴。
“水田先生是男人中的男人喔。之前你都没发现吗?”妻子君子比平时更仔细地在面包上涂抹奶油递给丈夫。他们是难得闲聊的夫妻,因此君子格外高兴。
“我本来以为,唯独那家伙在那方面绝对不会出轨。”
“明明是你自己带人家去的。”
“但他找的对象也太糟糕了。”
“那女人很恶劣吗?”
“不是恶劣,但那铁定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看吧,那家伙,听说每三天就去报到一次。”
说到一半,他警告妻子:“喂,不准说喔。”
“你是说在他妻子面前吗?我怎么可能会说。”君子的声音越发亢奋。
“他们的感情已经很深了吗?”
“别提了,他连人家的手都没握过。对方是艺伎耶。虽然这话不该在你面前说,根本犯不着砸钱去料亭,直接把人叫去旅馆幽会——”
“很简单是吧?”
“可是水田那小子,偏偏自以为是双叶山,非要正面出击。”
“那样得花多少钱啊?”门仓说着拿起咖啡杯,又警告一次:“喂,不准说喔。”
门仓拜访仙吉家时,通常在白金三光町的大马路上就从司机驾驶的自用轿车下车,自己慢慢走过去。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门仓从来不曾让车子直接开到门口。
那晚才刚入夜就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但门仓似乎是从大马路一路跑来,他的皮鞋吸了雨水变得很重。聪子蹲在玄关,把旧报纸揉成一团塞进鞋子。她塞报纸的同时,还得仔细检查报纸上面有没有刊登天皇玉照。
聪子早已发现鞋子的味道也有男女之分。门仓的鞋有一种父亲仙吉穿到变形的宽脚盘鞋子没有的好闻气味。下雨的日子,若有客人来,替客人的鞋子塞报纸除湿向来是聪子的工作,但客人若是门仓,聪子会更从容地怀着满心期待把报纸揉成团塞进鞋里。
父亲不在的晚上,门仓如果来访,多美总会借故把聪子喊到起居室。这是为了避免与门仓独处,但那晚母亲罕见地并未叫她。
最近,仙吉夜夜迟归,所以聪子猜想八成是在谈那件事。
“我是在门仓先生面前才敢说,我从他的口袋找到预支薪水的收据。”多美压低嗓门说,“该不会遇上了什么麻烦吧。”门仓拿起多美绣到一半的抹布。她拆开旧浴衣,用红线仔细绣上麻叶的图案。暌违一段时间不见的多美,或许是因为昏暗灯光的关系,看起来面色憔悴。
“水田和旁人不同,绝对没问题。”门仓正在这么说时,伴随着敲响玄关格子门的声音,仙吉回来了。
“梅枝的净手盆……”
仙吉一边哼歌,一边摇摇晃晃地在玄关大喊“水田子爵归宅啰”,日式外套沾了雨水,闪闪发光。
“又有应酬吗?”多美脸色僵硬地问。
“我跟门仓一起。”仙吉依照喝醉时的习惯,把绅士帽戴在多美的头上,“那小子,死都不肯放我走。最近一直有公司应酬。我叫他饶了我,那家伙居然反剪我的双手,就像这样。”
他表演单人相扑。
“门仓和我的体形不同。我被他压制……”
单人相扑倏然冻结。
门仓拿着抹布就站在走道口。
仙吉突然笑出来。这时候除了笑别无他法。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老子说的吗?了不起,说得对极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起居室。多美的眼睛对着站在楼梯口的聪子说,“你该去睡了。”
在起居室坐下的仙吉,朝多美怒吼,嫌她太没眼色。
“有哪个家伙会拿粗茶招待门仓。若是一大清早也就算了,你又不是小孩。”
“如果你在家,嫂子当然会拿酒。”
“咱俩是什么交情啊,不通人情也该有个限度嘛。”
对话中断后,壁钟的声音顿时大得离谱。
仙吉再次怒吼:“我可不会道歉喔。男人本来就需要找借口。在某某地方与公司的谁谁谁招待了某某客户。这种啰里啰唆的事能够一五一十向老婆报告吗?当然会在进家门找理由时用上朋友的名字,这是大家都会做的事。”
多美与门仓都不发一语,于是仙吉又大声对门仓说:“你应该也用我的名字当过借口吧?”
“经常这样。”
“你看吧。这世间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
“话是这样没错……”
“我不也跟你一起去过吗?那个神乐坂的,今晚也是去那里。”
门仓默默把抹布放在仙吉的面前。
“干吗?你在讲冷笑话,叫我拿抹布擦脸吗?”
“绣得很仔细吧?我是想叫你好好看清楚。”
被戳到痛处的仙吉,又对他笑了:“害老婆伤心的男人,还好意思教训我。”
多美插嘴:“门仓先生不要紧。因为门仓先生早就习惯了,他有抵抗力。可是老公你……”
“嫂子,对不起。”道歉的是门仓。
“喂,门仓,你为什么道歉?”
“因为是我带你去那里的。”
“对呀,都是门仓先生不好。聪子的婚事,万一被她爸爸弄得一波三折那可怎么办?”
“又不是铁丝,哪有那么容易曲折。”
多美不看嘴硬的仙吉,径自对门仓抱怨:“门仓先生你也是,今后,你最好不要再让周围的人伤心了。”
“我无话可说。”门仓跪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好似是为自己和仙吉一起道歉。
车站前与闹区,现在可以看到拿着千人针的成群女人。
在足可缠绕腹部的白布上,拿笔杆末端蘸上朱泥,在布上的老虎图形按上一千个圆点,再在上面拿红线打结。把五钱铜板与十钱铜板一起缝上去,好像是祈求战士能克服死亡线与苦战。老虎,是虎行千里、千里而归的意思,所以寅年生属虎的女人可以按照岁数多缝几针。
多美是亥年生的,因此只需要缝一针,如果被叫住,就得把买的大包小包放在脚边当场做针线。
中日战争似乎日渐扩大,但周六的午后很平和。下班回来的仙吉在睡午觉,聪子为了古筝发表会正在二楼复习六段筝曲。
多美抱着大葱和白萝卜进屋,家中的空气好像刚刚搅动过,不太平稳。仙吉盖着夏凉被鼾声大作,但他好像是装睡。放存折的茶柜小抽屉半开,软趴趴地垂落着纸张。多美不发一语扯开凉被。仙吉以半带惺忪的声音说:“你做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在大白天胡闹。万一聪子下楼看到了怎么办?”
“你打马虎眼也没用。”多美像要翻动整袋木炭般把仙吉一推翻了个身。他的身体底下赫然是存折,“这是怎么回事,老公?”
多美一口咬上仙吉握得紧紧的右手。好痛好痛……仙吉忍不住张开手心,印章滚落榻榻米。
仙吉本来还扯歪理,说他只是检查一下抽屉里面收拾到什么程度,但在多美的逼问下,终于豁出去,坦白是公司同事需要一百元。
“男人有时就看这种节骨眼的表现。这时候如果小气吧啦,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小鼻子小眼睛的人。你看看门仓,看看人家。那家伙的气度就是来自该玩的时候玩得阔气。”
“是这样吗?”多美动作粗鲁地取出木片包裹的可乐饼与单薄的炸猪排,“可乐饼一个五钱。只有你吃的那份我咬牙买了一片十五钱的炸猪排。虽然附近也有卖,但我听说车站那头的便宜又好吃,所以走路去买回来。女人花钱的时候是想着一钱当两钱在使用。请你不要忘记这点。”
“出门之前,你不要唠唠叨叨!”
心痛与自我厌恶,令仙吉只能大吼。怒火中烧、本想发话的多美忽然把可乐饼整个塞进口中,开始咀嚼。
“喂!”
“如果不往嘴里塞点东西,我怕自己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话。”
她强忍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嚅动着嘴巴说:“好吃,啊啊,真好吃。”一下子噎到几乎喘不过气。
“笨蛋。哪有人会一口气整个塞进嘴里。”
“你少管我。”
她猛然甩开仙吉想替她拍背的那只手,夫妻俩拉拉扯扯。仙吉的膝下,可乐饼与炸猪排、高丽菜丝混在一起被压得粉碎。
从二楼下来的聪子,瞄了两人一眼后,又蹑足走回二楼去了。若是过去,看到父母这种争执的场面,她肯定会像刚才看到的可乐饼那样心都碎了,但今天略有不同。她收到了那个人的来信。
“要不要再戴一次方帽子?”
信中以大字写着会面的时间与地点,署名是石川义彦。信是自从上次来过就声称要修补家中建材,一再上门的作造老人转交给她的。她发现,一旦恋爱,父母的事自然会变得无关紧要。
虽非梅枝的净手盆那样的故事,但是惹多美哭泣、弄到钱去神乐坂的仙吉,听说麻里奴已赎身离开后不禁呆在原地。他连借酒消愁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直接回到家,却未见到多美。做到一半的针线活旁,解开的腰带沿着走廊迤逦伸向浴室,传来阵阵水声。
“今晚不是不烧热水的日子吗?”说到一半,他才察觉是多美在洗澡,“我真有这么肮脏吗?”
两三下响亮的冲水声代替答复传来,但这其实是仙吉自己多心了。边做针线活儿边打瞌睡的多美,梦到被门仓拥抱。过去也不是完全没做过那一类的梦。但是,每一次她都会在紧要关头狠下心肠,大喝一声“停!”然后就醒过来。唯独这次,一方面也是因为在生仙吉的气,令她比以往稍微晚了一点才喝止。多美第一次被门仓抱在怀里。当然,是穿着衣服,但她还是像蚱蜢般跳起来,跑去浴室冲水。
仙吉如今下了班就直接回家。晚上也不再小酌一杯,整个人无精打采。精神抖擞的反而是多美与聪子。
聪子最近格外用心做针线。她整日待在二楼动针,但她缝的不是浴衣,是人造丝的俄罗斯民族衣裳。这是担任学生舞台剧导演的石川义彦委托她做的。
收到他的来信约第二次见面时,义彦没戴着她憧憬的方帽子而是穿着破旧的浅蓝色工作服,腰上挂着装铁锤的帆布袋。义彦告诉她那叫作舞台道具袋。
小小的舞台上,话剧社的学生正在排练,听到他们互称什么“割脖钦斯基”“呆伯钦斯基”,聪子憋笑憋出了满身大汗。
“名字虽然好笑,倒是很正经的戏。”
“据说是果戈里的作品《检察官》。”
“啊,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那时我还觉得这名字听起来硬邦邦的。”
“果戈里……的确硬邦邦的。”
躲在充满胶皮臭味的布景后,一笑就吸进灰尘忍不住打喷嚏。她说要买戏票捧场,义彦却说与其买票更想拜托她缝衣裳。她本就想学洋裁,所以这下子正好。
“可是,我家没有缝纫机喔。用手缝可以吗?”
“俄罗斯人民本就贫穷。他们哪有什么缝纫机。”
于是,聪子就这么看着范本,努力缝制俄罗斯衣裳。
门仓的二奶礼子带小守来,是在周日的午后。她说门仓又有了三奶。
“我有明确的证据。”礼子本来就长得像狐狸,吊起眼睛这么一噘嘴,活脱脱就与稻荷神社的鸟居前并排的石像一模一样。
“我要抢在敌人备战之前先登陆。”
仙吉与多美一再打圆场劝阻她。
“哎,这时候你更该宽宏大度才对嘛。门仓就是那种男人。如果不搞出一两则风流韵事,那家伙的生意也完了。军需产业完了,就表示日本也完了,所以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仙吉被礼子的小眼睛瞪得慌了手脚。
“别忘了你有小孩,而且是男孩。”
“对呀。门仓先生不是最疼小孩了吗?每次他抱小守时的那种神情简直是……”
“这半个月以来,他都没抱过,无论是小守还是我。”
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礼子怀疑他是否生病了,结果一查之下……她说着,给夫妻俩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三轩茶屋那边的地址。
“第三个小公馆设在三轩茶屋,就算开玩笑也该有个分寸吧。”
虽不知对方是谁,但据说是个年轻的大美人。
礼子摩拳擦掌说现在就要立刻找上门算账,仙吉夫妇劝她这种事还是多花点时间慢慢来,但她把小守拉到怀里撂狠话。
“那不合我的性子。与其抱着孩子在公寓里胡思乱想,我宁愿抱着炸弹冲过去,直接拼个你死我活更痛快。”
那栋房子立刻就找到了。
精心打造的门上,挂着低调的门牌“森川寓”。被抱着小守的礼子连拉带扯硬拽来的仙吉,朝院子的篱笆门内竖起耳朵。
在女人的低笑声中夹杂着男人的声音。那肯定是门仓不会错。他好像正在檐廊上让女人帮他掏耳朵。
“那本来都是我做的事。”礼子横眉竖眼,让小守拿着小国旗,“听好。走进那里,就有爸爸哦。小守,你最爱爸爸了对吧?”
“你会大声喊爸爸吧?”礼子小声说着,悄悄推开院子的篱笆门,拍拍小守的小屁股。
“冲锋前进!”
屏息的两人,听见小守喊爸爸的声音。仙吉到此阶段再也待不住,索性躲到路旁的电线杆后面。礼子向来好强冲动。他怕礼子万一泼洒什么硫酸或盐酸就糟了,所以才跟来,但他实在没胆量看接下来的场面。
礼子扒在篱笆门上,探头朝里窥视。
只听到女人的声音说:“你看这孩子,是哪家的孩子?”
“对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门仓的声音,明显狼狈不堪。
“大概是附近邻居家的小孩吧?”
“爸爸。”
门仓与小守的声音重叠。
“爸爸不在这里哦。小弟弟你迷路了是吧?好,叔叔带你回家吧。”
然后,抱着小守的门仓大喊:“这是哪家的小朋友?”
一边走出来。
“那当然是你家的小朋友!”
看到门仓被埋伏等候的礼子揪住,整个人手忙脚乱,仙吉这才缓缓走近。
“喂,门仓。”仙吉从容不迫地发表意见,“现在不同以往。你可是那孩子的父亲。别再乱搞了。”
眼见礼子喊声“老公”揪住门仓的前襟,仙吉同样从容不迫地阻止她。
“别说了,别说了。有时沉默胜于雄辩。到底如何是好,究竟该怎么做,门仓其实都知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先回去吧。”
礼子也点头。
“门仓,拜托你啰。”仙吉再次展现从容气度,挺直腰杆拍拍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门仓肩膀时,一个女人从篱笆门冲出来。
“老公!”女人拖着长长的尾音一边撒娇,“小弟弟遗落了这个。”
看到手里拿着一只童鞋跑出来的年轻女人,仙吉肝胆俱裂,女人正是麻里奴。
“水田子爵?”麻里奴也张口呆立。
在涩谷高架桥下的串烤店,仙吉与门仓并坐喝酒。
门仓的右眼周围,像黑色凸眼金鱼那样肿起来,是被麻里奴拿小守的鞋子砸的。
“很痛吧?”
门仓默默喝着杯装清酒。
“在军中时,咱们彼此都被各种东西揍过呢。木刀、皮带、长官的拖鞋。不过,被小孩的鞋子砸到……”
“更痛耶。”
“一个女人,未婚生子的压力有多么沉重,你想过没有?不能公开见人,就表示她也得放弃与亲戚来往,必须低头面对世人,从此对普通女人的生活断念。”
门仓再次无言。
“你没有孩子,所以包二奶我还可以认同。我老婆也这么说过。但是,三奶免谈。我没办法再配合。首先,那让人很不愉快。况且我家还有女儿,对孩子的教育也有不良影响。”仙吉越说越激动,“反正你一定是砸钱,拿整沓钞票甩到人家脸上替她赎身吧,你这种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的做法,就男人而言,是最最下流的。”
门仓幽幽说道:“你这种说话方式,也太咄咄逼人了吧?”
“喂!”
“责备朋友外遇,犯不着暴出青筋、鼻尖冒汗地讲得这么激动吧?”
“想到她抱着小孩、哭哭啼啼来我家的心情,我当然会暴青筋。”
片刻沉默后,门仓低声说:“只是因为那个吗?”
“听起来倒像是夹杂嫉妒。”他如此补充。
“是带点嫉妒。如果没有,那就不是男人了。”
“我的确一直靠你照顾,也常让你请客。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抢别人的东西吧?”说到最后,仙吉的语气变得很尖锐。
“别人的东西?她本来是你的吗?”
“说来丢人,我的确迷恋她。”
“就只是那样吗?”门仓再次确认后,“对方是个艺伎喔。如果没出手、只是暗恋就算是自己的女人,那花街柳巷全都是我的女人了。你都几岁了?就算没常识也该有个分寸。”
“被你这么说,我的确无话可说。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迷恋女人。知情识趣的,才算是朋友吧?你谁不好挑,干吗偏偏挑中那个女人替她赎身?”
“所以我才要替她赎身。所以我才要横刀夺爱。”门仓又叫了一杯酒,“如果你再这么陷下去,一定会铸成大错。如果迷上艺伎,不是一点小钱可以解决的。你会从预支薪水变成挪用公款,到时候你太太怎么办?我真的很难过。我不忍心看到你太太那种表情。”
“那么,你是为了我老婆才这么做?为了多美,不惜花费几万元巨款,替麻里奴赎身?”
碰触到不该碰触的禁忌那种窒闷,被两人借由沉重的叹息吐出。
突然间,仙吉大声怒吼,叫他别讲得那么好听。
“扯那什么狗屁歪理!有哪个世界会有人笨到因为不想看别人的老婆哭泣就砸大钱?你根本就是贪恋美色,是你自己好色。”
“对啦,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因素。”
“看吧。你看吧!”
门仓与仙吉,都想把事情归因于这个理由。
“自己卑鄙不说,光会推到别人头上。”
真是卑鄙的浑蛋!仙吉唾骂,甚至还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看到你,你暂时别出现在我面前。
那晚,仙吉向多美报告门仓包三奶的事情:“虽然可能无法在这一两天之内解决,但我已经好好教训他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和对方分手。”
“要分手的话,又得花一笔钱吧?”
“反正那是他做子弹赚来的钱,像子弹一样大把大把挥霍掉没关系。”
多美发觉,仙吉的视线前所未有地在自己的侧脸与领口一带游移。
“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多美撩起散落的碎发。
“你真是个幸福的家伙。”仙吉这么说完后又接着表示,“偶尔也把遮雨板关上吧。”
他起身走到檐廊旁边,发出巨响,拉出遮雨板来。这是一年难得发生一两次的稀奇事,多美对聪子说:“明天要下雨了。”朝女儿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