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章

一年前的慕林。

乌云遮天蔽日,狂风肆虐,飞沙走石间裹挟着从天而降的猎猎罡风,天幕被蕴含着无上威压的雷光笼罩,九道神雷劈下,发出惊天吼鸣。

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奇观,一场令震天撼地的天罚。

面对如此祸事,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沾染上身,之后便再也甩不干净——

山月宗亦然。

想要明哲保身的话,说来其实也简单,只需要安分守己,捱过这一段最是动荡的时日便好了——

可还未待天亮,宗门里就彻底乱了套。

不顾众人反对,斐然竟然从慕林带回来一个血人。

那人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大大小小的伤口像蛛网一样在皮肤上蜿蜒纵横,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鬼魅。

她灵气逸散,浑身经脉被毁了近六成……丹田上,还有九道裂纹。

初春的雨裹着凉意,一点点浸透了鹅黄的衣裳。

“斐然,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为宗门惹了多大的麻烦!”

斐然在长满青苔的湿滑石阶上跪着发抖。

石阶还带着未褪的冬寒,她哆嗦着,在连绵春雨中是这般可怜。

沉默半晌,她嗫嚅着抬头,红了眼眶。

“师尊……”

一滴泪落下来,混进了冰凉的雨丝里。

“师尊,弟子是医修啊。”

被称作“师尊”的女子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眼中划过一抹不忍,撇过头,油纸伞终究是朝斐然偏去了一些。

察觉到师尊的动作,斐然逐渐哽咽。

“师尊,师尊……”重复着“师尊”两个字,她低声啜泣,“没有人是天生灾厄,没有人自生下来就该是这般的命数。”

斐然单手撑地,向前探身,另一只小手揪住了师尊鸦青外袍下的雪白羽摆。

“师尊,您救过我。”她轻声哀求,“您让我救救她。”

―――

一年后。

慕林静谧,杀意无声无息地顺着剑身蔓延,竹剑几乎承受不住,颤抖得厉害。

容安安先发制人,她眸色冷沉,嘴角绷得极紧,此时虽然处在上风,却万不敢大意,时刻提防着对方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她绝不会认错,就是这柄暗红色的长剑。

可那个人呢?

那个手握长剑,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人呢?

容安安眸光闪烁,满腹疑惑在喉间滚了一遭,又被她生摁了回去。

就算记不清晰,她也知道眼前这人不是。

身形,声音,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没有一处相像,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

剑势席卷而出,周遭颤悠摆荡的杂草瞬息便被拦腰斩断,掀起了一股凌厉的风。

男子没有丝毫要退却的意思,在容安安稍加用力便可斩裂识海的威胁下,他竟还是泰然自若,游刃有余般将暗红长剑收回鞘内。

“姑娘可否先放下剑?”面具后的声音温温润润,“我名宵沂,不过是一介误闯此地的散修。”

真是好一副无辜纯良的模样,容安安毫不遮掩地嗤笑一声,她反唇相讥:“敢问阁下修炼的是什么功法?我活这么多年,还真从未听说过阁下这种没有灵力的散修。”

宵沂不置可否。

他耸肩,右手习惯性地虚握成拳,大抵是想掩住唇,等触碰到冰冷的面具后才反应过来,又垂回身侧,用指腹抚了抚暗红长剑的剑柄。

在长剑的又一声嗡鸣后,他开口道:“故人重逢,何必如此激动?”

容安安一怔,随即神色变得更冷了。

她仔细追忆那场战斗里每一个士兵的身形与面庞,试图从蛛丝马迹里寻得对方身份的证据,同时冷声质问:“你还知道什么。”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面对少女的恶劣语气,宵沂也不生气,“约是一年前吧,我——”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又及时止住了。

“罢了。”

顿了顿,他声音含笑:“一面之缘,不足挂齿。”

……一面之缘?

容安安握着竹剑的手腕轻微一颤,她在心底冷哼一声,无比讥诮地想,如果战场上刀锋相向也算在内的话,还真称得上是一面之缘。

“那你这次来做什么?”

短暂的停顿后,她冷冷吐出几个字:“再续前缘?”

宵沂:“……”

他哑然失笑,微微偏过头,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什么再续前缘?”

停顿了下,他继续道:“冒犯了山月宗的地盘,确实是我的不对。我本无意打扰,你放下剑,我即刻离开。”

离开?

容安安紧绷的唇线向上微微扬起,她挑起眉,似笑非笑:“这就是阁下的不对了。”

送到眼前的敌人,岂有任之离开的道理?

原本已经枯竭的丹田早已被强行运转,正无比艰难地吸收外界丝丝缕缕的灵气。

丹田上的九道裂纹原本经过一年的温养只剩下三道,此时却因为容安安疯狂的举动又新添了道浅淡的裂纹。

疼痛沿着容安安的经脉肆虐,她面上丝毫不显,甚至惋惜地叹了口气:“阁下强闯山月宗地盘,光道歉自然是不够的,理应拿出诚意才是。”

宵沂:“?”

他反应了好一阵,才语气无奈地辩驳:“姑娘,你这是不讲理。”

不讲理?

浓稠的晦暗里,宵沂看不见的地方,容安安的嘴角弯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

“阁下不是想从山月宗的地盘借道么?”

粗糙的剑尖原本正虚虚抵着面具,此时也缓缓从眉心滑落,她眯起眸,突然朝宵沂扬起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我不介意受贿。”

“……”宵沂怔了两秒。

随即,容安安听见面具后传来了闷闷的笑。

“姑娘如此咄咄逼人,究竟是为何?”宵沂笑着摊开手,声音透着揶揄,“换个角度想怎么样?比如只是碰见熟人后想打个招呼,再比如——”

他抬起手,遥遥往容安安来时的方向指了指:“若我真想从这走到你那个宗门的大门口,你也拦不住我。”

容安安:“……”

她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强忍住一剑劈过去的冲动,目光从面具上移开,落在了宵沂腰侧的佩剑上。

她眸光一闪,随后足尖点地,毫无任何征兆地腾跃而起!

宵沂眼前一花,他轻轻一眨眼,还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听一道冷冽的声音幽幽自半空传来——

“看来,阁下是不愿了。”

宵沂:“???”

“姑娘这是做什么?”他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好脾气地劝,“我若是真想强闯,单凭你一人,可拦不住我。”

拦不住?

容安安不言,眸光中划过一抹冷意。

一股极弱的灵力自容安安的掌中涌现,稀薄又斑杂,她右臂紧绷,狠咬一口舌尖,口中蔓延的血腥气勉强让她不在丹田的绞痛中疼到昏厥。

闭眼,又骤然睁眼。

竹剑霍地被震碎,杀意四起,剑意磅礴,狂风呼啸,漫天的锋利竹刃化作一把把细小难防的利器,从四面八方的空中刺向了宵沂。

“……”宵沂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一地步。

面对瞬间而至的破空声,他轻叹一声,垂在左侧的手臂不慌不忙地动了动。

缥缈的柔雾涌现。

这一幕着实诡异,没有丝毫灵力波动的白雾此时正散发着柔和的粼粼光晕,看似柔弱不堪,却将宵沂如蚕蛹般厚厚包裹,没露出丝毫破绽。

林中惊鸟飞起,满地竹屑。

宵沂将雾气收回体内,他掸了掸衣襟,同时撩起眼皮,正欲劝说对方不要再做无用之功,却发现对面早已不见那抹雪青色的身影。

“……”面具后,宵沂唇角微抿。

他敛起神色,将四周又仔仔细细瞧了一圈,在确定没有发现人族的身影后,极轻地一蹙眉。

去哪里了?

万籁俱寂,唯有细微的风声在他的耳边低声窸窣,可就在某刻,他的耳后猝然出现一道温热的鼻息,紧接着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阁下在找什么?”

夜色撩人,雾气缱绻,不知何时,容安安的身影竟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左手握着一把短剑——准确来说,是一截树枝,上面的叶子掉了个干净,光秃秃的,露出粗糙的棕褐色枝杈。

她凑近宵沂的耳畔,不带任何情绪地轻笑:“……在找我?”

宵沂眼睫一颤,他站在原地,指尖微动,白光于刹那间大盛,雾气迅速缭绕开,堪堪将容安安出其不意的奇袭挡了回去。

“……”稍稍平复了一番心绪,他温声问询,“姑娘,你想做什么?”

这还用问?

见一招未得手,容安安直接弃了树枝,她望着眼前这人,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宵沂。”

脊背绷得笔直,她神色郑重,如宣誓般:“我会拦住你。”

“……”宵沂愣住了。

随即,他不由得莞尔,颔首道:“可以一试。”

他不明白人族的想法,但若是对方执意要比试一场也并无不可。

反正不会是他受伤。

想了想,他又体贴地补了句:“量力而行即可,不必逞强。”

容安安在心底哂笑。

她掀起眸,冷冷地睨了面具上的鬼目一眼,随后缓缓抬起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

面具后,宵沂的目光落了过去。

那是一柄暗红色的长剑。

此时,长剑的剑身上白芒大盛,剑脊两侧无数的古老文字全部亮起了耀眼的光芒,比少女眼中的光亮还要更胜一筹,在黑夜中格外明亮。

宵沂看着这一幕,电光火石间,他猝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向身侧一探。

剑鞘里空空如也。

“……”宵沂神色一僵。

他回眸,望向不远处的容安安,喉结蓦地上下滚了滚。

慕林起了风。

白雾本能地感受到危险,它从空中垂落,向容安安方向极快地蔓延。

容安安还在蓄势。

她体内的灵力稀薄近枯,勉强从外界吸纳了一些,却也十分斑驳,挑挑拣拣,最终只能勉强挥出一剑。

一剑,做得到么?

思绪翻涌间,容安安抬眸。

那一刻,剑身上的字迹愈发明亮,强大的剑势以容安安为中心倾泻而出。

剑未到,势先至,超绝的剑势掀起厉声尖啸的风,在空中化作一只巨拳,狠狠抵在了白雾扑杀而来的屏障上。

满目浩荡的白。

慕林那成千上万棵参天古树此刻居然也派上了用场,就算林内已经亮如白昼,那些遮天蔽日的枝梢也能将其捂得严严实实。

面具下,宵沂轻浅地叹了声气。

何必如此?

他不忧心他自己,反倒是忧心对面的少女,提醒道:“不要逞强。”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尘烟散尽,光芒渐黯,却正好与那无尽迷雾前缓缓皲裂的巨拳遥相呼应。

突然,树木的枝丫上下乱颤,晃下满地绿叶,林中妖兽恐惧的低鸣,一只身手矫捷的灵兔慌不择路,竟擦着宵沂的衣角蹿了过去。

大地在颤抖。

“……”面具下,宵沂的脸色终于变了。

稳住身形后,他不由得将目光再度投向了那个握住剑的人,而容安安正因丹田而痛得抽气,见他望来,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了昙花一现的真实笑意。

“宵沂,”再不遮掩自己眼中的杀气,她眯着黑眸,“你看好了。”

伴着话音落地,她一只脚后撤,随后又猛地蹬地而起,借着空中的飞叶腾跃至半空,眉眼分毫不差地与先前拳雾相接之处齐平。

为数不多的灵力尽数汇聚于剑尖,她眼神冷冽,提剑便是一刺!

半截剑身没入了白雾,发出“嗤”的一声,剑身上的文字也好像活过来般,竟主动脱离剑身,融进了白雾的屏障。

一息。

无事发生。

两息。

宵沂长叹一声,实在是不明白少女为何对已然注定结局的事情如此执着。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蜷,正待他准备收回些许白雾,给少女一个体面时,余光却陡然瞥见了屏障上一道极小极小的缝隙。

“……”

宵沂不可置信地仰起头,他望向容安安,眸光尽是讶然。

三息。

一道“咔嚓”声,好似点燃了导火索。

清脆的碎裂声层层叠叠往宵沂的耳朵里钻,裂纹迅速蔓延,很快便爬满了整个屏障。

终于,屏障支撑不住彻底破碎,而容安安手持血红色长剑,瞬息便杀至了还在愣神的宵沂身前!

没了白雾的遮挡,这回,一柄寒光凛凛的剑终于真正地刺在了宵沂的面具上。

霎时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了宵沂的心头,他微微睁大了乌黑的眸子,身体下意识向后退去,双手迅速结印,可终究慢了一步。

剑光斩落,一道刺耳的声响掠过他的耳畔。

“……”面上一轻,宵沂惊愕地抬头,却正好与容安安的眼眸四目相对。

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缓缓坠落,在半空中成了断面平滑的左右两半,最后被重新汇聚的白雾接住,包裹了起来。

二人均愣了一瞬。

“……”容安安的眸光划过一抹惊艳,而下一刻,体内变本加厉的疼痛就唤醒了她的理智。

见一剑未能得手,她趁自己还未脱力,竟不顾体内经脉发出的哀鸣,再次举起了剑!

宵沂。

容安安咬牙,她拼劲最后的力气,将数不清的疼痛皆数化作沸腾的战意,一剑斩了下去。

此子是敌非友,又屡次犯她大忌——

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