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门被阴风狠狠合上。

系在上面的鎏金铜环啷当作响,敲在红漆朱门,一下下回荡,渗出冰冷无情的沉闷敲击声,响在无人的空旷戏楼。

马香头脸色一白,勉强坐起身子,凝神打量四周。

外观是标准的民末戏楼,二楼一楼都有座位,单设雅间,现在距离他们最近的大门封锁,门前恶鬼拦路,向上——

马香头目光落在西北角的回型楼梯上,从这跑过去,加之上楼推窗再跳下,最少要两分钟。

而且,前提是二楼窗户没落锁。

马香头手抖着,从腰间摸出一根烟,摸索着想要点着,声调微哑,流露出女性独有的特质:“小妮子,我给你拦着,你抓紧时间,从二楼跳下去,这楼不高,摔不死,最多半残。”

谈鹿若有所思:“……您是堂上掌事的胡家太奶?”

出马仙家供的堂口,其间兵马过百,又都有些来路和本事,平日便需一位能服众的掌事仙家,统领全局。

马香头咧嘴掩唇,笑容在此等地界,散发浓艳的诡异:“正是老身。”

他嘬了口烟,压下身体的细微抖动:“这老太婆得了香火供奉,委实厉害,还在人家地盘打,吃了大亏喽。”

他算到这人厉害,倒没想竟到如此地步。

香火供奉十数年,早脱了寻常鬼怪的范畴。

戏楼遍布阴气,寒凉难忍。

两方距离不足一米,呈对立姿态。

恶鬼最喜捉弄人,观看人类害怕瑟缩的可怜姿态,猫抓耗子,向来不是一击毙命,而是把猎物玩得筋疲力尽,搓磨致死。

老太婆难掩脸上恶意笑容,静静看着对面两人宛若笼中困兽,等待他们在地上对自己摇尾乞怜……就像之前的她一样——

想到什么,老太婆表情登时难看起来,一伸手,漆黑长甲亮出,直向两人面门扫去。

指甲,有时也是衡量鬼怪修行的标志。

她浑身戾气,指甲长而幽黑,显化的全然不是好相。

身上又有血煞气,怕是沾染不少血债人命。

马香头一个闪身避开,谈鹿顺势侧身,凌厉攻击紧贴她额角挥出,阴郁粘稠的阴气划过皮肤,激得人寒毛倒竖。

老太婆一击不成,跃身扑来,遍布森寒利齿的嘴同时张开。

登时,鬼啸扑面。

马香头之前生生受了她一击,动作本就较比全盛期凝滞三分,鬼啸带着滔天怨毒气,直冲耳窍,鼓膜轰鸣作响!

强忍脑中眩晕,他勉力站稳步子,立于原处,不知从哪摸出根钢针,狠刺食、中、无名三指,各自逼出一滴血。

此三指在人体中代表阳气极值,此法,能在短期内提高周身阳气,达到顶峰。

缺点同样明显,强行聚气,根本坚持不了多久,阳气消散时,鬼怪不死,便是他亡。

马香头从随身带来的背包里掏出桃木剑,三指并拢,在剑峰一抹为其开峰,咬牙冲了上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自鬼啸到马香头持剑而上,前后不够十秒。

一人一鬼短暂交逢成平手,但马香头是靠指尖血强行提气,接了两招,便见力殆。

正逢最阴之时,还在鬼怪生长老巢,对马香头极为不利。

他强提来的气接了三招,已开始消散。

恶鬼察觉到对手招式渐弱,怪叫一声,伸出十指,直奔马香头双眼插去!

双眼表阴阳,眼废,通身本事便要散去大半!

马香头被鬼气死死缠住,困在一寸见方的地界不得动弹,双目圆瞪,直面看着漆黑指尖从远及近,铺至面门,携来腥风阵阵。

恶鬼笑容愈盛,享受着猎物传来的惊惧情绪。

下一秒。

一道金光打来,瞬间穿透她全身。

“啊!!!”

痛苦哀嚎无法抑制地传出,她凄厉鬼叫,本与常人无异的凝实鬼体已成半透之态,受了不清的伤。

她瞬间闪身逃走。

整座戏楼都是她本体所在,随意而转,声息顿匿,再无所踪。

马香头:“……”

他茫然看向身侧。

谈鹿被看了足足十秒:“……有事?”

马香头:“呃……你——”

谈鹿擦了擦中指的零星血迹,“……还行,在我能力范围内。”

她刚才想用符,却没料到马香头一个闪身,便如脱兔蹦起,操着把桃木剑杀了过去。

出马仙供奉的四大家族,虽被尊称为仙,本质却仍在精怪行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仙。

她的符不止能伤到恶鬼,或多或少也会对马香头供奉的堂仙产生伤害。

他脊柱带伤,仙家有损,再受符箓一击,实力短时间内必然大跌。

直到马香头力竭倒地,二者才彻底分开,给了她机会。

回神的马香头:“…………”

他深感受伤,蹲在一旁,沉默地收拾洒落一地的东西,猝不及防看见谈鹿脚边散落的两张符纸,他动作骤停。

这纸是他供奉在堂口前,日夜受香火熏陶的,有能量在,不比市面上的寻常东西。

他一共带了三张,现在他手里一张,谈鹿脚下两张。

所以,谈鹿刚才是用什么画符的——

他迟疑抬眼。

谈鹿弯腰帮他把符纸捡起,平静道:“用气为引,凌空画的。”

但这方法时灵时不灵的,她还没完全掌握。

都是临画符时灵光一现,才能使出。

她最开始想用的就是纸质符箓。

马香头:“…………”

就算隐约猜到,他还是愣在原地。

他们行内有句话,便是说符箓,“一点灵光便成符,世人枉费朱与墨。”

符箓本质便是对能量的汇聚压缩,使用朱砂笔墨为载体,将所需能量汇集在纸上,再借由秘法使出,达到既定目的。

不用载体聚集能量,他只在古书中见过此等手段。

一时间,他看向谈鹿的目光变了,真诚一拜:“今日多谢大师相救。”

谈鹿:“……不用客气。”

马香头忙道:“不,大师救了我两次,无论如何都该道谢。”

谈鹿:“……也没有,这酒店我家的,你死这,影响我赚钱。”

马香头:“…………哦哦。”

二人将地上的血迹和法器收拾妥当,终于得闲,目光落在站在台上的场戏女鬼,谈鹿想了想,真诚道:“我画道符,你在里面暂时住会儿,行吗?”

这女鬼周遭毫无煞气,虽有些本事,但从未害过人,想来是被遁走的恶鬼做成了役鬼,拘在身边差使。

见识过谈鹿的本事,她哪敢不从,符成之时袅袅婷婷地扭着细腰进去。

一番打斗,时间迈向两点,子时已过。

谈鹿等马香头拾掇干净,身上不见太明显的血与灰后,叠起藏着女鬼的符,两人一起走向酒店房间,直奔谈光意房间而去。

谈鹿叠指,在门上敲击,咚咚咚——

门内。

谈光意、孟时同,还有江让,三人死死抱在一起。

除了马香头的一声惨叫,刚才他们又听见一声,较比之前更为凄厉。

他们想打电话求助,却找不到丝毫信号。

咚、咚、咚……

不知多久后,沉闷的敲击声响在门口。

三人:“…………”他们连动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门自己幽幽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东西来到他们床边,停留几秒,伸手掀了盖在他们身上的棉被。

三人抖如筛糠。

谈鹿:“…………”

马香头:“…………”

谈鹿烧了张符,冲水给他们喝了。

三人脸一个比一个白。

他们身上沾了阴煞气,连番惊吓后心神不宁,回去后怕是要大病一场。

谈鹿把刚才在戏楼的经过讲了遍。

谈光意:“……”

孟时同:“……”

江让:“……”

孟时同艰涩道:“这东西一直在这里?”

谈鹿点了点头:“成气候了,再待些年份,煞气愈重,出手必定见血。”

孟时同:“……”

他再喝两口茶水冷静一下。

谈光意也想问有关恶鬼的来历,话到嘴边,又换了:“……姐,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些?”

谈鹿:“一直会,就是没告诉你们。”

不等他再问,谈鹿随口再道,堵住后路,“别问,问了对你们不好。”

谈光意张开的嘴登时闭上。

谈鹿知道他们都有疑问,打开符纸,放出囚在里面的女鬼,准备让她来说。

她给三人耳窍打开,没开目窍,怕受惊太过,来日丢魂。

房内算上谈鹿,有五人,其中四位是阳气正盛的成年男子,女鬼略微避开,对谈鹿欠身一拜,“小女明苏雪,见过姑娘。”

声音细软酥麻,夹杂着丝丝鬼气,听得人遍体生寒。

谈鹿:“你且说说此地到底发生了何事。”

明苏雪称是,敛下潋滟美目道:“小女原本家住南边,少时学戏,得遇指点,十六岁便小有名气,被人喊声为角儿,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后定居京中。”

“但小女福薄,二十三岁那年,遇了寒,重病不起,吃尽了药也不顶用,撑了月余便撒手人寰。”

“我死后,班主好心,给我打了口薄棺葬了,只入葬当日,尸身便被人挖了出来,当作物品卖给了孙家配阴婚。”

谈光意震惊:“这么缺德的事也有人干?”

明苏雪朝他笑了笑,没接话。

“我被强行许给孙家便罢,早晚有投胎的时间,那人在阴间也待我不错,吃的用的紧着我来。”

“可好景不长。”

语气缓缓染上丝哀,“我与孙家长子做了几年阴间夫妻后,他投胎去了,这时,家婆给我尸身起棺,将我焚成一摊灰,揉进木屑,做成木牌拘在阴间做了役鬼,我反抗不得,只能任她欺凌。”

谈鹿叹了口气,再问:“这戏院旧址与你可有联系?”

明苏雪摇头:“孙家是后搬到此处的,原先的戏楼我也不知是哪户人家所留,这地角在民末梨园风气极盛,不少戏班子先后落脚。”

“孙母爱听戏,买下这座院子也是因为后院的戏楼。”

“她是发现孙父在花楼流连,气急不过,吞药自尽,生前不平静,死后也不安生,闹得孙家上下几十口,死死伤伤,请了道士也无法。”

“此后,院子便渐渐荒废,少有人来,只有我和孙母飘荡在此。”

“直至十五年前,两位南方来的张姓富商买下此地。”

谈光意一愣,“这园子我们就是从张家买的。”

马香头察觉不对:“孙母将孙家都闹得鸡犬不宁,又如何能放过外姓人?”

明苏雪说到此处,声音顿时弱了下来,“张家祖上有德,救助过一位修行有成的柳仙,其在一位娘娘的庙前潜修过,本事极大,有它在,我们不敢造次。”

“它颇为喜欢此地,是以后面张家搬走,它也未曾离去,甚至护佑着此地新建的度假酒店。”

马香头蹙眉:“既然之前护佑,为何近来又翻脸无情?”

明苏雪怯怯看了眼孟时同,“他手下一位员工两天前检修庄园,把这位柳仙的洞穴给堵了,仙家发了好大脾气,再也不管此地。”

孟时同:“…………”

马香头:“…………所以?”

明苏雪乖巧道:“所以我们就出来造作了。”

孟时同天灵感都要被麻意掀开,世界观不断被重塑,声音抖得发僵:“这位柳仙在哪,我明日便亲自来赔罪。”

谈鹿看了他一眼,没头没尾道:“你先去把窗帘掀开。”

孟时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谈鹿坚持,起身去拽。

随着窗帘被掀开,一截暖黄色的棍状东西出现在眼前。

孟时同:“……?”什么东西?

他狐疑再看,很快与两只微粉的闪亮豆子眼对视,再往前一丁点,是吞吐不停的一条猩红蛇信——

孟时同:“…………!”

他身子一软,当场晕了过去。

盘在窗户上的柳十七:“????”

他口吐人言,大怒:“他妈的,小小人类,在本座面前如此造次?让你晕了吗你就晕?”

谈鹿:“…………”

马香头:“…………”

呃,这好像不是你允不允许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