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芜终于抄完了整整百遍的经书,崇玄署已经历完了一场风波。
离开之日,正好是立冬,天气骤然冷了许多。
没有官员顾得上这位不受宠的长公主离去。
捧着抄好的经文,白芜一面朝外走,一面看过周围匆忙行走的官员小吏。不知是否是那晚太暗,看不清楚那人面容,只觉再也没有见过沈绫昀派来传话的人。
撇下心中的思量,她步伐稍缓,朝后方看去。
霍旻辰安静的跟在身后,察觉到目光,询问挑眉。
“今日时辰还早,我们逛一逛再回吧。”白芜笑眼弯弯的问。
下意识的想答应,察觉到心中思绪,霍旻辰眉心一蹙。偏头错过她的视线,漠然拒绝,“不必。”
略感失望,白芜狐疑的盯着他看,总觉得从那夜之后,他与自己有种说不清的疏远。
可转念一想,他好像也原本就是这般冷冷淡淡的,即便他们曾数次亲昵接吻,也总似隔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
被她的目光看的越发烦躁,霍旻辰大跨一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一前一后的错步走出署衙。
不解他莫名而来的火气,白芜抿了抿唇,无措的默默跟着他,正当按捺不住想要发问的时候,前面的人突然又停了下来。
来不及收脚,白芜扑到他后背,撞的鼻尖都泛疼。
双眼含泪的揉着鼻子,白芜控诉探头看他,“你做什么?”
“便依你所言,逛逛再回吧。”霍旻辰却转过身来,眉眼温和,伸手安慰般揉揉她脑袋。
立刻将双眼瞪得圆圆,白芜惊奇的看看他,才咧嘴笑,“好呀!”
雀跃得尾巴都快要翘起来。
许是取悦了霍旻辰,他低眉一笑,弯腰牵住她一侧的手腕。
一同亲亲热热的跨过门槛。
“殿下。”
大门外右侧五六步的距离,沈绫昀一身月白色披风,立于一辆马车旁,低唤了一声。
不动声色的看过他们相交的手。
“沈将军为何在此?”白芜顿足问道。
刻意收回视线,沈绫昀上前半步,轻道:“我来接你。”
握着自己的手越发收紧,白芜含笑偷瞥了身侧之人一眼,才疑惑道:“你怎知我今日回府?”
“我不知。”沈绫昀顿了顿,眼神闪烁,“所以日日来等。”
眼底瞬间便起波澜,白芜咬唇,略觉心软。
胳膊却被人用力一扯。
便撞进了一人的胸膛,说话时声音从胸腔闷闷传入耳中。
“沈将军真闲,可惜不巧,我与阿芜有约。”
几番交手下来,沈绫昀倒是也学乖了不少,径直忽略霍旻辰的话。
而是低下身,认真看向白芜的双眼,“你助我抓住了张纯与同伙,难道就不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心弦恰好被拨动。
白芜没有发觉,此话落下,霍旻辰箍着她的手也松动了些许。
“学子暴动,科举舞弊,与崇玄署令,这其中的纠葛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不好奇?”看出她的犹豫,沈绫昀继续轻声道。
冷风吹拂,白芜裸露在外的肌肤都被冻出了鸡皮疙瘩,冷得她一个激灵。
头脑也清醒了不少,“凭我的身份,即便是好奇,也没必要知晓这些。沈将军该做的,是将审出的真相尽快回禀父皇,还学子们一个公道。”
苦笑立刻漫上了他的嘴角,沈绫昀用力捏紧马鞭,“可我想与你同去。”
“沈将军说的是,阿芜是该去。”
腰侧的手掌突然翻转,将她推了轻轻一推,便让白芜走向沈绫昀。
错愕回头,就看到霍旻辰眼底晦暗不定的笑意。“阿芜与此事有纠葛,你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协助抓住罪人,理应一同审出结果。”
这下不止白芜惊讶,连沈绫昀都抬眼,认真的凝神看了看他。莫非这个琴师,看出自己的打算?
念头刚起,他便又摇了摇头,此人怎可能有如此智计。
霍旻辰却不管她二人的脸色,将白芜怀中的纸稿拿过来,便自顾自上了公主府叫来的马车。
甚至不给白芜一个挽留的机会。
讷讷挠头,白芜讪然望向沈绫昀,他已拿下了上马车的矮凳。事已至此,白芜也只好咬咬牙,钻进马车。
与上一次坐他马车不同,方一进去,就看到里面铺好了白狐皮,坐上去暖呼呼的。
“这个给你。”
沈绫昀无声坐在她对面,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手炉。
“多谢沈将军。”她的手总是格外畏寒,方才不过受了风吹,就已经红肿起来,此刻抱着小巧手炉,难免舒服的眯眼笑笑。
不觉对面之人的目光也柔和下来。
马车无声向前移动,枯坐无聊,白芜本想拉开帘子看看外面景色。
刚一动,横空却突然出现一双手阻下她的动作。
按着帘布的手沉稳有力,沈绫昀对上她不解的眼睛,却怎么都说不出解释。
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此刻卑劣的贪图与她独处的时刻。
憋了许久,也只是动动嘴唇,“外面冷。”
观她神色像是信了,沈绫昀微松口气,望着她突兀开口,“原本与我有婚约的,是你。”
心底最隐秘的一处酸楚,被人剥离开来。
却已不见了淋淋鲜血,也不知是何时被人医好的。
白芜突然发觉自己能平静的说起此事了,“那又如何呢,沈绫昀?”
“三个多月前,你将我从污秽泥沼中拉出,认出我是大梁公主,告诉我你是年幼时带我摘花放风筝的哥哥。沈绫昀,彼时你就是救我走出黑暗的光,回宫之前我随你同吃同住,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让你多喜欢我一些,记起你我年幼时的婚约。”
怅然叹气,白芜靠在马车上,“可原来你从未忘记过婚约,只是履行给了另一个人。”
她就是这样被完完整整的代替,父母宠爱,良人婚约,一切都归了白馥。
沈绫昀努力牵动嘴角,才吐出一句苍白话语,“谁都没想到,你还活着,还能回到我们身边。”
所以在白馥的及笄礼上,他接过景昌帝的圣旨,成了福顺公主的未婚夫婿。无谓高不高兴,他只知这是帝王圣旨,是地位所致必然的政治婚姻。
忽然不忍看他眼中浮动的哀哀沉痛,白芜闭上眼,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沈将军自幼学的是忠君卫道,抗旨悔婚你绝对做不出来。所以你看,又能怎么样呢?”
她唇角的笑意,简直比敌军淬了毒的利刃还要伤人,沈绫昀无声捏起拳头,也苦笑了起来。“殿下,或许你才是最冷心的那一个人。”
不知他怎么此时还会说出如此责怪之语,白芜再睁眼时,面上只有柔顺笑意,永远是那个安静到无人注意的长公主。“我只是一直知道,自己什么都抓不住罢了。”
“也不对。”突然歪头,她笑眼中多了几分真切,瞬间便像是灼灼盛开的桃花,“如今有一个,是霍旻辰。”
良久沉默。
最终是沈绫昀躲避着闭上了眼,握紧的拳头久久不敢松。
载着压抑,马车停于刑狱门口。
跳下马车,沈绫昀戴着挑不出错的恭顺笑意,“到了,请长公主殿下随我入内。”
——
京城另一头,霍旻辰乘坐的马车也停到了长公主府的门前。
兀自在马车中坐了许久,再下来时,他脸色越发沉下了几分。
手中抱着白芜抄好的经文,霍旻辰没有走几步,突然被一个宫女打扮的人拦下去路。
那宫女高扬着下巴,颐指气使的哼道:“认得我吧,我家殿下,叫你前去一叙。”
眸子凝了她半瞬,霍旻辰压着心中的不耐绕过她。
“不认得,我的殿下只有一位。”
眼前一空,宫女难以置信的发愣,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勃然大怒。转身快步跑了几步,这次直接伸出两只手挡住他去路。“放肆!果真是跟着一个没有规矩的乡野村妇,敢拒福顺公主旨意,你是不想活了吗?”
真是聒噪。
蹙着眉心,霍旻辰面无表情的盯她看。
这目光太过瘆人,宫女的气焰忍不住一点点的消散,都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他突然又松开了眉眼。
“也好,那便去吧。”
转变实在突然,宫女怔怔放下胳膊,悬起的心却始终有些惴惴。
本欲将手中的纸张交给门口的小厮,霍旻辰略想了想,却突然勾起唇角,而后径直往里走向主屋。
淮橘早就候着了,远远瞧见他来,忙不迭得迎上前往他身后看,“殿下呢?”
“被沈绫昀接走了。”此刻,怕是连衷心都互诉了几轮,哼。
听到这番话,淮橘脸上原本的失望之色少了些许,长公主就该多亲近沈将军,而不是眼前这个总是冷着脸的小小琴师。
正在腹诽,眼前的人就将一摞纸递给她。
“这是阿芜抄好的经书,好生收起来,还要去宫中复命的。”
倒显得他为公主考量了,自己就不知道吗,淮橘横了他一眼,手下小心接好。
交付给她,霍旻辰转身便走,行了几步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问话,不由皱眉驻足回头,“我要出府,你就不问我去哪?”
“你能去哪?”淮橘没好气的反问。
轻哧一声,霍旻辰便走边说,声音顺着风扬起来。
“福顺公主召见,我此刻便去见她。等白芜回来了,你一五一十将话告诉她。”
淮橘默默抽了抽嘴角,看着他的背影,无端就想起了斗胜心极强的雄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