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匀速前行的马车中,白芜有种如梦初醒的恍惚感。马车极为宽敞,纵然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也能隔出一段距离。
许是不常坐,马车中的软垫还很薄,窗户也未坠上帘布,行走在夜色中,里里外外都透着寒。
白芜低头看了看肩上的披风,无声伸手拢紧,而后才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人,“沈将军,为何会突然出现?”
原本闭目养神的沈绫昀,立时睁开了眼睛,一贯温和的人,此刻却也冷着脸色,“长公主,是怪本将军出现的不是时候?”
脸色一白,白芜默默低下头抿唇。
沈绫昀是一品军侯的儿子,沈父早逝之后,便是他早早继承了爵位。少年将军,却是当今朝堂之上唯一能抵挡住北凉铁骑的武臣,不止于此,他还颇通文墨,更有一副好皮囊,称得上京城中所有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白芜原本的意思,只是想问以他的身份,为何没有去参加福顺公主的生辰宴。
此番被软刀子挤兑,一时无话。
沈绫昀在说完之后,脸上也飞快闪过一丝懊恼,略微缓和了声音,“长公主,你可知这慕春楼是何地方?”
“什么?”
“寻常的青楼,里面不过是些妓子。而这慕春楼中却多的是娈童,是比妓子更低贱的兔子(1)。以长公主的身份,怎可到这里来寻欢作乐?”说到后面,沈绫昀俨然是又动了气。
目光一怔,白芜也霎时间愣住,她不是没有听说过这种“蜂窠”,娈童自古便有,近两年在大梁更是有兴盛之势,即便是官方曾有过禁止,可不少大人物都会私养娈童,自然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而自负声名的士人们,对这些做女子姿态雌伏于人的男子十分不齿,讥讽斥骂的文章不止。
可笑的是,将娈童玩弄最狠的,往往也是这些自诩清名之士。白芜曾见过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娈童,进了一趟恩客府邸,出来后被折磨的连人样都没有,后来高热不止又无法接客,便被扔在了冬日的湖中。
手指猛的颤动了一下,白芜想起了霍旻辰,澄澈如神人的郎君,原来所处的是这样的环境,怪不得他会那般用心的求她。
思量之际,耳边又响起了沈绫昀的声音。
沈绫昀是征战沙场的人,对娈童是发自内心的厌弃,全凭着自身的气度才没有将厌恶表现在脸上,只是轻叹一口气,“长公主,实在不该允许这些腌臢之人近身。”
白芜低垂着头,忽然开口,“也没什么不同。”
被突然打断,沈绫昀莫名的望向她。
脸上挂着一丝浅笑,白芜看起来依旧是常日里乖巧安静的样子,只是清澈的双眼中多了不易察觉的认真与坚持,“不过都是些艰难求生的苦命人,他们和妓子、和普通百姓都没什么不同。”
沈绫昀表情顿住,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才摇了摇头,“才见了一面,相处连半个时辰都不到,长公主就已被蛊惑至此。”
略笑了笑,白芜避开他的视线,轻声呢喃,“我不过是想有人为我过个生辰。”
眸子一滞,沈绫昀面色一时有些复杂,动了几次嘴却也说不出什么。
“多谢沈将军教诲。”白芜将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叠好递给他。
沈绫昀低头看了看,却没有接。
白芜也不着恼,轻轻放在了他身侧,便抱着胳膊靠坐在马车上。
沈绫昀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些不自觉的艰涩,“是我将长公主寻回宫中的,我比谁都更希望长公主顺遂,得万人尊敬。”
三个月前,他回京换防的路上意外遇见了流浪的白芜,年幼时都见过,他又比白芜长三岁,一直记得她的长相,相见便觉得眼熟。后来一一盘查身份,才确定她就是失散的公主,将她带回了宫中。
披风一脱,更觉冷了些,白芜搓了搓手并未接话。
沈绫昀却又一次开口,就像是想要掩过方才的争执一般,“接皇上的命令,我本是在查学子聚集闹事一事,是荇儿来报信,说与你失散了,我才来寻殿下的。”
学子聚集闹事,白芜也略有听说,春闱已然结束,连殿试的结果都通告了天下。可不知为何,几个留在京城的学子们未走,前几日突然冲进京兆尹府说有人科考作弊,学子们越闹人越多,更开始冲击大理寺,景昌帝得知震怒,便命沈绫昀彻查。
可眼下,白芜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荇儿呢?”
“她胆敢带你去那种场所,自然该受责罚。”沈绫昀轻蹙着眉回道。
坐直了身子,白芜凝神看向他,眼神中略有祈求,“她既然是宫中之人,就算要惩处,也该是由我。”
气氛再一次僵滞,半晌之后,才听到沈绫昀轻应了一声。
“好。”
放下心来,白芜靠坐回去,慢慢摩挲着指尖。
沈绫昀下意识的又抓起一旁的披风,刚想展开盖在她身上,动作又突然顿住,过了许久后也只是将披风重新放下。
相顾无言,马车之中一片安谧,无声的朝皇宫驶去。
——
除了被寻回宫中的那天,白芜这是第一次踏足景昌帝的鹤居殿,景昌帝喜好道术,平日里并不在皇帝的寝宫常住,起居多在这鹤居殿之中,方便与道士们一同研经炼丹。
踏入此地,最先闻到的是纠缠在一起的香味,殿中仿了道观的样式,立着一尊香炉。
白芜不敢皱鼻子,只屏了呼吸快速穿过,由公公引着进入主殿,她不及抬头看清里面的情景,便先一步跪下,“见过父皇、母后。”
耳侧同时也响起了沈绫昀的声音。
“微臣已将长公主寻到,借调的卫兵也已归各自帐下,特此来回陛下、娘娘。”
一阵漫长之际的沉默,片刻后才听到景昌帝压抑着怒气的嗓音,“沈将军辛苦,起吧。”
睫毛微颤了颤,白芜乖顺的跪着,半分声响都不肯出。
“抬起头来。”
直到另一道命令落下,白芜才咬牙忍了忍心头的怯意,慢慢仰首。
映目是坐在高位上的皇帝与皇后,俱是沉着脸,看向她的神情冷漠至极。移动目光,白芜看到皇后头上晃动的凤簪,只觉光芒刺眼。
“砰!”
上好的木叶盏被砸碎在白芜的手边,她吓得一个哆嗦,就见景昌帝指着自己怒骂。
“你可知错!”
咽了咽唾沫,白芜稳住心神重新跪好,抬手回道:“女儿知错,请父皇降罪。”
从鼻腔中冷哼一声,景昌帝烦躁的揉了揉眉心,“你回宫三月,朕还以为你乖巧文静,未沾染乡野粗鲁之气,不料今日才露出真实面目,竟是如此的放浪形骸、不知廉耻!”
抬起的手开始颤抖,白芜跪伏于地,不敢再发一言。
“陛下容禀。”沈绫昀欠腰,恭敬开口,“公主入京以来一直在宫中,怎可能一出宫就寻到此等地方,只是一时意外闯入,微臣寻到她时,也未有任何逾矩之举。”
惶惶不安的跪着,白芜咬着下唇,眼尾暗自往旁急忙掠过一眼,却也未能看清他的神情。
景昌帝的怒气似乎因为这句话稍微消散了一些,转而问道:“那男子呢?”
近旁的李公公得了令,与沈绫昀对视一眼,便匆匆出殿去唤人。
将要有身份低贱的琴师入内,白芜自然不能再跪着,冲高台一拜,便无声站起来。本就跪久了,又加之她心中惴惴,起身时膝盖一软,险些又要跌跪下去。
重心不稳之时,手肘恰好被人一接。
借力站稳了身子,白芜觉察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了下来,抬眼便对上了皇后许茹婧拧起的眉心。宛若一盆凉水兜头又浇了下来,她猛然收回自己的胳膊,退后与沈绫昀隔开距离。
望着她避开的半步之遥,沈绫昀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哀痛,便平静的负手站好。
远远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音。
白芜急切的转头,看清后双目猛然睁大,用力的咬着下唇才没有失仪惊呼出声。
手腕与脚腕皆戴了镣铐,铁链垂下来随着步伐晃动,能看到他腕部已被磨出了血痕,方才一路被士兵押着前行,霍旻辰的衣衫已染了一层灰,怎么看都是满身的狼狈。
可视线移到了他的面容上,才发觉他神色平静,宛若闲庭信步,甚至能慢条斯理的捏起铁链,撩袍跪倒,“草民见过陛下。”
明明他才是身处暴风中心的人,白芜望着他挺直的脊背,心神无端便安定了下来。
霍旻辰淡定的气度,让景昌帝也略有些惊讶,眯眼认真的打量他。看清楚他的容颜后,景昌帝忍不住嗤笑一声,“如此长相,倒符合你的身份。”
“草民只是一介琴师,头脑愚笨,听不懂陛下的话。”跪直身子,霍旻辰不卑不亢的回道。
“琴师?”景昌帝却像是被他的话逗乐,重复一遍,阴沉的低笑起来。
笑声中,充满着上位者对蝼蚁自视清高的蔑然。
猛地停了笑,景昌帝冷哼一声,“来人,将这琴师处以宫刑,充入乐府。”
不啻是一道惊雷劈头打下,白芜心中抗拒压倒了恐惧,来不及多想便上前跪下,“求陛下饶恕他。”
“放肆!”拍案而起,景昌帝满面寒霜的瞪向她,“朕念着你此次是无心之失,尚且没有罚你,你有何脸面为他求情?”
只是被冷冽的看着,白芜心中的畏惧便慢慢归拢,她怯懦不敢言,慌乱中,将最后看向救命稻草的目光移向沈绫昀。
可沈绫昀只是微冲她摇了摇头,便侧过了头。
将她的动作尽纳眼底,景昌帝不悦拧眉,满含警告开口,“还留他一条命,已然是朕开恩,难不成你还想效仿那些荒淫公主,养起面首不成!”
帝王威压,逼得白芜的手指忍不住哆嗦,游离的眼神躲闪着看向身侧的霍旻辰。
能活着,好似确实已经很好了。
霍旻辰低垂着头,只是平静的无声呼吸着,像是对自己的命运全不关心。眉宇之间笼罩的一层,似乎只是淡淡的困惑。
未及白芜辨清他的情绪,就听到一直一言不发的许茹婧开了口。
嗓音是一贯的温和,许茹婧笑了笑,“便这般定了。沈将军今夜辛苦,稍后去觐见福顺公主,生辰宴你没来,她可不高兴。”
猛然仰起头,白芜愣愣的看向许茹婧,只觉通体生寒。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了自己心中最后一丝火苗被噗的一声浇灭。
冻得如同身处万丈冰窟。
景昌帝不耐的挥了挥手,便有太监引人上前,欲要押走霍旻辰。
尚未走近,突然有双纤细无力的手横空伸出来,握紧了霍旻辰的胳膊,手上布着许多丑陋的龟裂疤痕。
白芜呈护卫之态,嗓音震颤,“我愿收他!”
作者有话要说:(1)男妓古时称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