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生一初见

楼千里还记得,那是他四个月前去B城开会的时候。

因为飞机误点延后,他不得不改坐高铁。特等座和一等座早就售罄,他只能买了二等座。

时入深秋,车厢里开着空调,拥挤又闷热,空中隐约飘散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异味。

放眼望去,鼓鼓囊囊的行李挤挤挨挨,一张张脸上满是烦躁,连几个漂亮的女人也似乎多了几分油腻俗气,叫人生不出一丝欣赏。

更有人无聊之余,把他上下打望,眼神直愣愣的,叫人怪不舒服。

在形形色色的人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车厢中间靠窗坐着的那个女人。

她身着简洁有型的白绸衬衣,安坐如雪松,倩影如印画。

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呵斥孩子不要乱跑的,招呼人帮手放行李的,八卦家长里短的等等,高高低低混杂成嗡嗡的噪音,让人耳鸣头晕。

她却仿佛远在静庭,宁心凝气,微微低头,似乎在桌板上写着什么。咖色的齐肩卷发蓬蓬地挂在脸边,只露出琼鼻朱唇的轮廓,像一副精心设计的写意画。

他循着票根往前两步,发现自己的座位正好与她并排,心中不由有些庆幸。

虽然她占了他的座,但他并不想计较,悄然在旁边落座。

她察觉到他的存在,立刻抬起头来,指着身下座位问:“你的座吗?”

“没关系,你喜欢的话,坐就是。”

“多谢。”

她没有客气推让,也不像很多女人一样突变热情,试图跟他搭话,而是神态寻常地道了谢,又低头动笔。

这让他感觉轻松舒适,心绪也随之平复,拿出平板安静地查看着会议论文。

隔着过道的另一边来了一家三口。

怀抱婴儿的中年妇女往桌板上搁置塑料手提袋,婴儿不知为何闹得厉害,怎么哄都哄不住。

在哇啦哇啦的哭啼声,一脸刻薄纹的男人满是不耐,带着浓重的口音粗声粗气地喝骂:“快点儿让他闭嘴!吵都吵死了。”

中年妇女不敢还嘴,赶紧把婴儿放在椅子上,然后手忙脚乱地在塑料手提袋里翻找。嘁嘁嚓嚓的摩擦声不绝于耳,让人忍不住牙帮发痒。

楼千里皱了皱眉,但还是继续看着论文,不予置理。

身旁的她却停下笔,好奇地瞥向那边。

中年妇女终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中摸出了奶瓶和奶粉,然后抖抖索索地挖了两勺奶粉倒进奶瓶,再慌慌张张地去找水。

孩子依然哭得撕心裂肺,邻座有人忍不住了,冲着男人抱怨了两句。

刻薄纹男人也不惯着,一个转身,火冒三丈地冲着人开始国骂。

就在这时,楼千里突然被她扯得一歪,整个人差点儿倒在她肩头。他不明所以,正起疑间,就觉得一个大大的阴影从自己脸边呼了过去——原来是刻薄纹男人背后那个胀鼓鼓的牛仔包。

要不是她眼疾手快,他后脑勺铁定就要挨一下了。

他连忙道谢。

她随意摆摆手,轻声跟他商量:“要不,我们还是换回座位吧?”

刚刚才受了人家的好,他当然不能把这么危险的位置让给她,笑说:“窗边风景好,适合你。”

她说:“好风景更适合远观。”又瞥了一眼那个刻薄纹男人,凑近他低声道,“我想看看那孩子,说不定能帮上忙。”

如能安抚孩子当然不是坏事。他没再阻止,起身让出位置。

中年妇女终于拿着奶瓶回来了。

她热心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

中年妇女笑容干瘪,连连摆手,分明含着拒绝的意思,她却不以为意,照旧笑靥若花地拉着家常,问着诸如“孩子多大啦”、“会自己坐了吗?”、“什么时候给他换的尿不湿啊”、“看看他是不是想睡觉”之类的话。

从衣着打扮的风格差异看,她与那中年妇女分明不在同一个层次,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楼千里只能认为她天性喜欢小孩儿、乐于助人。

中年妇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一边笨拙地给婴儿喂奶。

这时,邻座的人叫来了列车员,刻薄纹男人没吵痛快,被列车员劝住以后,把火气撒在中年妇女身上,对着她一阵骂骂咧咧。

中年妇女抬头呐呐地为自己申辩了两句,却没留意把婴儿给呛得一阵猛咳,奶水飙飞,小脸蛋迅速紫涨。

紧急时刻,所有人都有些着慌。

这时候,刻薄纹男人一声怒骂,中年妇女跟着就是一通神操作:一手卡住婴儿的后脖子,另一手就要去抠婴儿的喉咙。

楼千里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抢先高喊“这样不行”,不由分说地抢过人来,然后把婴儿臀高头低地趴放在自己腿上,左手作“V”形固定住他的下巴,右手作空心掌,轻而快地叩击着他的后背。

她专心做着这件事,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可能的后果——作为医生的楼千里心里很清楚,万一这孩子没救活,做父母的完全可以耍无赖把她告上法庭。

楼千里心头暗叹了一声,挡住她的右手:“你这样不行,让我来拍。”

他略微用力地叩了几下,叩击声听着很重,重到让她不自觉地流露出担心之色。好在这时婴儿终于喷出一口奶,然后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都欢呼起来。

她顿时松了口气,对他露出一丝笑意:“手法很专业啊,你是医生吧?”

他也笑了:“你的处理方法也没问题,同行啊?”

“不,我是老师,学校也有组织学习急救。”

“幼儿园老师?”

“不,中学。”

“美术老师?”

她双眼微微睁大,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画:“我在座位下捡到的,是你画的吧?很有意思。”

上面有两幅简洁的漫画,三笔两画地勾勒出一对乘坐火车的情侣。

第一幅图中,太阳初生,万丈光明,两位年轻人望着窗外美景,兴奋地展臂欢呼:“人生就是一趟美妙的旅途,真希望永远不要到站。”

第二幅图中,太阳已经西落,两位老人家弓腰驼背地摇头:“这忒么堵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发啊。”

小人神态传神,让人看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接过自己的画作揣进兜里,对着他动人一笑,伸出右手来:“我是舒醒,幸会。”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冯威听到这里,沉吟半晌道:“这么说,因为你们的认识过程还挺特别,所以你对她印象深刻?”

“这就特别了吗?”楼千里反问。

“不特别吗?”

“比起后面差远了。”楼千里笑了笑,眼神迷离,似乎有点儿不可言传的意味。

冯威明显想歪了,眉毛贱贱地挑起:“一夜风流吗?”

楼千里斜眼蔑视他:“我是那种人吗?她是那种人吗?当时我们充其量就是对彼此有点好感而已,甚至都没想过要互留联系方式。”

从小到大,太多女生喜欢他、追求他,这显而易见地提高了他的阈限。但凡女人有一点不合意的地方,他也会立刻兴趣全无。

况且,一直以来,手术台上的人体都比床上的女人更令他着迷,这导致他对男女之事没有太浓的兴趣。

对他而言,第一次见面就跟女人滚床单是绝对不可能的。

“行行行,我错了。”冯威也知道他的品性,喝了口茶问:“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一起在警察局呆了一晚上。”

“啊?”这又是什么神发展?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有人猜得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