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耀德就这样没入阵法中。
半条腿瞬间被泥土吞没,猩红大地啃食着他的肉|躯,他不由得发出鬼哭似的哀嚎。
吸收了新鲜血肉,阵法已经完全启动。符文越来越密集,虬结缠绕,化成比百年巨树更为庞大的黑红色身躯。
那身躯上就这样长出一个裂口,从里伸出数条黑色的泛着血光的触角,将地上的老叟继续吞吃入腹。
丁耀德还留着半边身子,嚎叫着:“大人,山神大人……不,不要,不要啊!”
云笈冷眼看着丁耀德被吞噬殆尽:“味道如何?”
正在她头顶,从那团巨大的、高达几十米的黑红色身躯上,传来混杂着男女老少不同声线的诡异声音:“太老了些。”
云笈嘲笑道:“好好咽了吧,别人好歹对我有些忌讳,这老头又帮你改阵,又做你的狗腿子,真是爱惨了你,没准比其他人更有营养。”
她话里夹枪带剑,那怪异的声音震怒,变得尖锐无比:“你这般口齿伶俐,等死在我手里,我定要首先撕烂你的嘴!”
云笈毫不畏惧地与它对视:“哦?你输给我九次,难道第十次就能赢?”
她一字一顿,念出所谓“山神”的名姓。
“相、柳。”
小雪如絮,土地之上,血红色的符文还在流动着,它们逐渐凝为实体,和浇灌土地的鲜血共塑反射光线的润泽的黑红色鳞甲。
在巨大到几乎能够蔽日的身躯上,九个硕大无比,以至于能看见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的脸,都将目光凝聚在云笈身上。
那些巨大的面庞都缺斤少两,未愈的疤痕中是绯红色沾血的脸肉,有的伤口深可见骨。
相柳弯曲着脖颈,九首与云笈靠近,巨大的唇舌每说出一个字,气息都与云笈更靠近一分。
“什么时候发现的?”
扬沙飞雪中,怪物和少女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善与恶。
黑与白。
巨大与渺小。
血红的天幕将云笈的眸光也染成红色。
在意味着疯狂与杀戮的血红下,她持剑伫立,衣裙与剑锋白若霜雪。
这张年少稚嫩,从来张扬任性的脸,这时竟是冷静的。
云笈向阵法外斜乜一眼。
在那里,还有不少凡人未能反应过来。
不是每个人都认得相柳。哪怕是从前对“山神”坚信不疑的笨蛋,听见相柳的名号,也不敢相信自己供奉的竟是传说中的上古异兽。
夏霜和秋蝉掐着护身法决,带着村民退远。
相柳道:“我的伪装没有任何疏漏,你不该先入为主认为我还活着。说说看,为什么?”
笨蛋。
当然是因为上辈子见过你卷土重来的样子啊。
云笈半步不退,镇定道:“这地方从前民智未开,若不是我恰好发现被扔在山上的‘贡品’,现在他们还要每年往山上送去少女,供奉所谓的‘山神’。”
“当年那个‘山神’跑得够快,没让我们捉住,可也留下了鳞甲碎片。”云笈说,“只是一块不全的鳞片,没人辨得出来那是什么,直到多年以后,你以真面目重现人世。”
她剑指九首中的一个:“若我猜得不错,他们供奉的正是你九个脑袋中的一个。”
剑锋所指之处,相柳那张血肉模糊的、巨大的少女脸蛋弯着眸,以妩媚的声音桀桀怪笑:“是我,那又如何?”
阵术外,不能言语的农妇抱着惊慌恐惧的小孙女,含泪的双眼看着云笈。
秋蝉拉起她的手:“走远些,这里不安全。”
农妇将秋蝉的手挣脱开,指着云笈:“啊、啊!”
小女孩慌得直结巴:“奶、奶奶说,殿下还在里面,她不走。”
秋蝉结阵,强势地将农妇和女孩往后推,严肃道:“难道你要在这里,等受伤了,要她再救你一次?”
农妇动作一顿,喉中发出动物一般可怜的呜咽。
“走吧,走远点。”秋蝉说,“她会没事。”
农妇松开手,三步一回头,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带着女孩离开。
“三十几年过去,你早就走得没影了,这里依旧没有几个女人敢出门。没了你的暗中协助,这些年,陶家村越来越穷,连男人都跑得不剩多少。”
云笈抽出袖中信笺,扔在相柳面前:“他们就一点不恨么?我可不信丁老头那种垃圾会乖乖叫我殿下。
“加之春桃邪气入体,噩梦频发,做的竟还是与信中所言无二的梦,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能做到这些的,也只有那时趁春桃血祭,趁虚而入的你。”
那信笺很快被血红色符文划破,碾碎在空气中。
相柳的九首同时怪笑:“看来除了一张巧嘴,你的脑花也堪能入口。”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笑罢,它声音复而狠厉起来,“去岁你将我九首逐个击破,以多欺少,算你走运。今日我九首齐全,任你做了何种准备,都必死无疑!”
话音未落,一道硕大的黑红色箭矢凭空出现,向云笈奔去。
云笈连掐法决,轻身跃上半空,那箭矢挟风而来,倏地擦着她的身影而过,只划过她的发辫,斩断一绺碎发。
“既然已经金蝉脱壳,继续苟且偷生不就是了,偏还想方设法找我复仇,还用了邪气入体这些旁门左道。”
云笈啧啧嘲讽:“还上古异兽呢,心眼可真小。”
“心眼小?你竟然说我心眼小!”相柳尖叫,“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以大阵封我,使我不得自由两千年,我再为怨怼也不为过!”
巨大的蛇尾似长|鞭一样挥起,追逐云笈而去,相柳肆意发泄着愤怒的情绪,长尾所过之处红沙漫漫,土石腾天。
“两千年,整整两千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轰隆——
黑红色法光凝聚成巨石,从天而降,追逐云笈而去,砸出一个、两个、三个深坑。
相柳红了眼,发了狂:“被封印在暗无天日的阵法下,黑色黑色黑色,只能看见黑色,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它九个脑袋疯狂扭动,云笈跳到哪,它们就追到哪。
相柳咆哮着,九个不同的声音汇聚成一道强烈的声线:“我只想像以前一样活下去,想要沐浴在阳光下,想要有得吃有的喝。而你们这些修士,以阵法封印我,以诡计陷害我,要我怎么不恨?你说!”
相柳九首合一,哪怕此前受创,此时的力量仍旧不能小觑。
随它发泄一般的咆哮,尘土四溅,黑红色球体和箭矢不停落下,将本就贫瘠的大地捣得不堪入目。
在它堪称疯狂的追击下,云笈只能不断掐诀,召来疾风协助自己奔逃。
她行动迅捷,以漫无目的攻击,相柳迟迟沾不到她的边角。片刻后,它逐渐安静下来,喘着气观察起云笈的行动。
真是可恶的、飞蝇一样恶心的修士。
相柳九对瞳孔一同竖起,在云笈衣袂翻飞的掠影中,甄别着她的动作快慢。
十八只眼睛同时作用,那白色“飞蝇”的动作终于在它眼中缓慢下来。
就是现在!
相柳以迅速到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速度,从躯干中化形出一条黢黑的肢干,直奔云笈而去。
黑云压顶,云笈手诀错乱一拍。
下一秒,她浑身剧痛,被那乌黑的肢干攥紧。
相柳九首之中,那只硕大的少女模样的巨脸逼近云笈,越靠越近,音波响亮得快要震破人的耳膜。
云笈甚至能看见那张脸的伤口下,蠕动的血管。
那声音宛如寒刀:“区区百岁的小鬼,堪如不识春秋的蟪蛄,以何种立场纠正我的对错。”
“我的立场?”云笈冷笑,“你当真是在地底睡傻了,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她冷静得太不像话。
好像生死从未被人拿捏手中,一切尽在掌握似的。
相柳有瞬间慌张。
哪里错了?
它的术法?不。
它的的防御?也不是。
是了,是了。
鹤翎,那把神剑,不在她手中。
雪越下越大。
云笈的双目骤然绽出寒光。
“蠢蛇,我要杀你,是因为你的贡品、你的食物,她们叫我殿下啊。”
一根羽毛随雪飘落。
白光乍现,它瞬间化作细长的剑。
器痕雾羽尽数释出,白色羽毛化为锋锐的、冰凌一般的尖刺,以攻作守,携雷霆之速破开相柳的鳞甲。
云笈问:“这个理由,够吗?”
剧痛之下,相柳尖叫着松开抓住云笈的躯干。
云笈向后急退,在相柳来不及追逐她时刻里,跃向高处,搜寻视野所见。
下一瞬,她看见阵法边缘,有另一道白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运动着。
风雪中,少年躲避相柳的连击,雪白大麾已经染上泥土的红色,乍看之下,和血色没什么两样。
他梳了云笈特别要求的披发,奔跑中,乌黑的长发在风雪里飞舞着。
好像下一秒,就要展开羽翼飞走了似的。
怪物音浪咆哮,云笈盯着越走越远的那一道白。
褚辛是该跑的。
这当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惜了,她不准备现在就让他离开。
云笈变换手诀。
“魂锁听令——缚!”
远处的少年身形停滞。
有红色的,带着千钧之力的锁链,从他腰间的羽书令破口而出。
那锁链束缚着他的手脚,随后是腰腹。
最后以极快的速度延伸到云笈手中,又急速收缩,拖着褚辛飞上半空。
像拖拽落入陷阱的猎物,把他拖到云笈眼前。
褚辛美玉一般的面颊被划破一道伤口,凤眸带着猝不及防的,受惊的震动。
云笈拉着牵扯褚辛的锁链。
“你刚刚叫我什么?”她歪了歪头,“白痴?”
相柳的咆哮震耳欲聋。
震怒下,它的攻击愈发肆意,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
半空中,霸道的锁链牵扯着褚辛,他不由自已,几乎和云笈贴了个对脸。
太近了,近到云笈呵出的水雾往他脸上扑。
他甚至能看见云笈的睫毛,那对黝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
在她的目光下,他无处遁形,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让他想要逃跑。
他当然逃不掉。
褚辛有一百句脏话想要说。
想骂云笈脑子有病,命悬一线的时刻,竟还有空管他。
然而这个瞬间,他一句也没能骂出口,就这样看着云笈。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明明刚刚脑袋发了癔症想要救云笈,现在则想要杀了她,让她血溅当场。
在这寒冬腊月里,在这刺人皮肤的风中,在让他难以动弹的锁链下,他浑身血液却沸腾起来。
云笈则在另一个极端。
冷静自持,掌控一切。
那对在烟花下无视他的眼,此时盯着他,一动不动。漂亮的桃花眼弯出甜美的弧度,酒窝更是甜得发腻。
云笈的声音阴恻恻,凉飕飕。
“褚辛,你继续跑啊。”
烈烈风声中,褚辛乍然清醒,听见捆敷他双手的法术锁链“咔啦”作响。
云笈,真他妈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你逃跑的样子很狼狈,但是你老婆捉你回来的样子真的很靓仔啊!